艰难的突围
——世宾诗歌及其诗学观点
2018-11-12曾海津
◎曾海津
中国现代汉语诗人中,既有精巧诗艺同时又具备成熟诗论者并不多见,诗人世宾却是其中之一。世宾诗歌及其诗学理论以“总体性”或曰“整体性”的眼光考察和打量了中国当代诗坛的现状,并针对当代诗歌现状诸般问题提出了“完整性诗学”写作纲领,以对抗后现代主义影响下的“破碎性”诗歌写作和诗学理论。
准确来说,“完整性写作”诗歌理论是由世宾及东荡子和黄礼孩三位诗人共同提出,并经由诗人世宾进行理论阐释。“‘完整性写作’的指向,正是召唤诗人在有意识地把良知、尊严、高尚、宽容、博爱等美好品质作为诗歌的信仰,从而渗透到人格及写作上的无意识‘完整’。”这种写作路径的提出为当今诗歌写作树立了“精神的指向与追求身心同构的路径”。诗人世宾的诗歌写作及诗歌批评也正是在这种理论下展开的。
一、诗歌的当下性与担当精神
世宾的诗歌具有直指现实的当下性以及对当代社会的担当精神。这也与他的诗学观念有关,在《日常诗性存在者:三种诗歌的发生学》中,世宾批评了那种“个人化”的诗歌写作。他认为“诗歌是表达和呈现“我”对置身其中的世界的感受和看法。”
世宾认为现今大部分诗人的世界仅由诗人的出生、地位、阶层和日常生活塑造出来,缺乏超越性,使得这些人对历史、责任、文化等缺乏担当精神,诗歌因此仅仅沦为个人趣味和审美情趣的表达和反映。这些诗人带着个人强烈的但也是狭隘的审美情趣盯着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书写日常,诗歌品质也慢慢沦为平庸。当代诗坛中,写作“废话诗”“口水诗”者前仆后继,络绎不绝,尽管他们有炮制的理论对其稀薄的诗歌进行力挺和再诠释,但仍免不了沦为大多数人的笑话。
世宾的诗歌敢于写现实和当下,尤为可贵的是,他的诗歌在直面当下的同时并未丧失诗味。在他的系列组诗《无法命名的时代》中,诗人表达了对环境问题和现实问题的关注,世宾用一种新颖的视角写了河流、天空与村庄等。天空、河流和村庄在以往的乡土诗人笔下,充满了田园牧歌似的浪漫色彩。而世宾笔下的《污水河》却类似闻一多的《死水》,波德莱尔《恶之花》。诗人是要借“丑”写“恶”,写人性的黑暗与败坏,希望可以批判现实,以期达到振聋发聩的效果。诗人的巧妙之处在于他以含蓄委婉的手法批评和指责了现代化进程所带来的灾难,但诗人并没有直接作出道德判断,而是描摹“水草和鱼类已悄悄死去”“它要把排泄物和破损的安全套/不被人知地运入大海”。诗人将感受和评价留给读者,让读者去做判断。从而使他的诗歌并没有因为过于直白袒露使得诗味减少,或是因与现实太过贴近,批判因素太强等而丧失诗歌艺术性等。这首诗的另一个特点是带有强烈的“解构主义”味道,具有“反崇高”的姿态。诗人世宾用现在的污水河嘲讽了文人墨客对珠江口的向往,取笑了文艺青年在这里的搔首弄姿,以祛魅的手法解构了诗歌中的宏大叙事,以及任何被人为赋予的魅力,从而使得生活露出本真的姿态。尽管这种本真是如此刺目。
除了河流,诗人世宾还写了天空。天空与河流从古至今,都是诗人歌颂和赞扬的对象,海子也写下“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得干干净净”“把河流还给河流”这样优美而绝望的诗句。我们看到,天空在大多数诗人的笔下是蔚蓝色,干净的,充满希望的,并象征远方。美国剧作家奥尼尔的《在天边外》就把天空看成难以抵达的希望的能指。
世宾刻画天空,却不从天空的颜色入手,反而从天空的成分下笔。在世宾的诗歌中,他率先用“化学分子”来解构和破坏“虚假的美感”。在他笔下,天空成为“酸性的水分子、工业的尘”。
世宾诗歌中的天空同样有小鸟飞过,但是这里的小鸟“肺部,已有些黑了”,他以现实主义手法凸显了生态的恶化和当前环境所面临的危机和挑战。现实生态的恶化同样催逼着诗歌诗意艺术的改变。世宾的诗歌拒斥了表面肤浅的歌颂,将病态社会无情揭示出来,回归到事物存在的本质。正如波德莱尔所认为的“丑恶经过艺术的表现化而为美”,如同这首诗,尽管我们看到的是污秽腐败,但是这些丑陋意象的奇特组合,却感觉深问隐蔚,呈现出独特的美学韵。
从某种意义上说,世宾针砭现实的那些诗歌带有一种“现代派”的“恶”与“丑”的艺术,但这并非是“恶”与“丑”的颂歌。诗人以罕见的胆识,一把扯下以往颂歌所遮掩的天空(理想)和大地(世界)的真实面貌,深入细致地描摹了现代社会的种种丑陋行径,让读者在诗歌中反思与警醒。
二、“完整性诗学”命题的提出
正如前文所述,“完整性诗学”纲领是由世宾、东荡子、黄礼孩三位诗人共同提出并由世宾做出理论阐释。“‘完整性写作’的提出基于这样的认识:他们认为现时代充斥着破碎的铜像,人类的自然天性遭到工业文明的异化与商业的挤压,人类的精神在物质欲望不断的膨胀中沦陷了,世界变得越来越暗淡无光,人与自然都以破碎与不完整的面目出现。”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和背景下,世宾提出了“完整性”写作诗学纲领,诗人认为自现代文明以后,人的完整性便不复存在。传统那种东方的天人合一,西方的人神结合的和谐被打破。人成了自己的主宰,成了尼采笔下的“超人”,成为福柯笔下强有力的主体,人既可以自己制造巴别塔,同时也制造了蛾摩拉和索多玛的罪恶。主体自我由此陷入竞争、嫉妒、残暴。人恰恰是在这种意义上成了“非人”。为了防止人的“异化”,以及沦为“非人“,世宾号召人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而这个使命则是由诗歌来承担。
这一命题的提出,使得诗歌肩负着重大使命:试图以艺术(诗歌)的力量来恢复人的完整性,对抗世界的破碎。这个命题在某种程度上与卢卡奇、马尔库塞希望艺术承担的反抗现实,对抗世界的功能有着类似性。马尔库塞强调艺术的主体性,并且认为艺术对于解放人起着巨大作用。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马尔库塞的眼里,艺术是一种武器,它可以解放人的精神和思想,甚至拥有革命的力量。世宾诗歌理论虽然并没有“艺术是革命的武器”如此强烈的现实性和革命性,但显然他对诗歌寄予了厚望:诗歌能够重整人的精神,抵御这个世界的试探和黑暗,对人类集体完成一次精神意义上的召唤。世宾的诗歌正是这一诗学理论的主动实践。
《碎了》从形而上的破碎开始,论述到形而下的破碎,我们看到人的破碎和世界的破碎一定是从神的破碎开始。诗人一开始就点明这个世界的现状:碎了。碎了比“病了”更为严重,病了是以完整作为前提,而碎了则是整体性的分裂。诗人首先谈及神的破碎,偶像的破碎,一切神圣器物的破碎,其次谈到世界的破碎,地理、文化的破碎,接着是价值(正义、爱情、友谊)等的破碎,最后发现从物(石头)到人(心)都是破碎的,我自身也是一堆破碎之物。
在破碎中,一切完整性和神圣价值都不复存在。诗性一旦失去了神性,便只能言及人性。在言及人性的诗歌中,那些率先反映神性光辉的人性闪光首先被遗忘或抹杀掉,这样的诗歌似乎只停留在总体化的世界中。古典时代的诗歌就是这一类诗的代表。剩下一些是谈论人性的痛苦、生存境遇的诗歌,反映人的种种情绪。但这样的诗歌往往因为遗忘了神性,失去了完整性,常常沦为无病呻吟和小情小调,最后一类是论人生活吃喝拉撒睡的诗歌,口水诗和下半身便大行其道。
我们从中不难看到现代汉语诗歌的症结,现代汉语诗歌的病症在于破碎,在于失去了完整性,无法恢复总体性思考和神性之思。“总体性”是由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卢卡奇提出,“总体性指通过艺术再现而建立起来的社会生活的完整的、本质的面貌,它对立于日常生活的局部的、片面的、为拜物教所歪曲的个别现象。”可以说,世宾准确地把握到了诗歌病症的脉搏,并且开出恰当的药方。
《神圣是简单的》用了叙事的手法谈到人(主体)的裂缝和两难,同时对比人自身的两难处境,诗人多次重复“神圣是简单的”这一简单命题,试图在这种命题的重申中呼唤人性的合一与复归。哲学家斯宾诺莎就曾提出过“再神圣化”这一概念。“再神圣化”即从“永恒的方面”“神圣的方面”来重新看待人,从这种意义上,能够看到永恒的,象征性,完整的世界和全人,而不再是破碎世界呈现的虚假幻想。它有助于诗人借此去除杂质,提炼人性中最为重要的东西。
诗歌自柏拉图以来,就被认为是神灵传授最高的神秘技艺,带有“神谕”的性质,是不可传授只能心领神会的。“灵感说”理论也就此成为文艺创作的滥觞。今天的诗歌却沦为了匠人的技艺,注重诗歌的技巧多于注重诗歌的品质,过度地反崇高和宏大叙事,因此诗人的吟唱就沦为庸常,更为可怕的是,人们在庸常者的声音中失去了对诗歌精神的期待和希望。
世宾因此希望借诗歌恢复人类精神的三个统一——即灵魂与肉体的统一、个体与人类整体的统一,人类与自然的统一。这个理论看似保守不够先锋,可这正是诗歌未来的出路:诗歌出路在于退守,在于继续回到内心,发现和保存那些传统中应该被珍视的价值,从而在这种统一中敞开诗歌面向的另一种可能,是诗歌未来道路的拓宽。
三、汉语诗歌的写作问题与前景
世宾诗歌理论的提出是试图使人性在诗歌中被建立,在诗歌中得到复苏。诗歌光写身体和欲望是不够的,诗歌应该帮助人和世界重返统一和谐的状态,倾听灵魂,倾听这个时代整体的召唤,恢复人的完整性,从而再次倾听神圣者的声音。
在《残缺之歌》中,诗人不仅歌颂了万物的完美(小草、石头、豹纹、牡鹿),世间秩序的完美,诗人还歌颂了上帝的完美。但在这些完美的对比之中,诗人强调了人的残缺。残缺意味着不完整,意味着破碎。残缺作为一个目前似乎已经难以扭转的事实和既定存在,重要的是恢复残缺者的尊严和勇气。世宾也深受萨特影响,强调个体在境遇中的超越与反抗,即使面对破碎的自身,也仍然以恢复人的尊严和用勇气来保持人类精神的独立和价值。诗人希望现今的诗歌写作不仅仅是对嘈杂混乱世界的描摹和宣泄,它还可以是一种伟大的力量从而抵达可能的诗意诗歌。
如果回顾诗学自现代化以来最深刻的命题,则必须追溯到十九世纪德语诗人荷尔德林在《面包与酒》这首诗歌中发出的哀歌:“在一个贫瘠的年代里,诗人何为?”诗人哲学家海德格尔既而沿着此条道路开始思考,面对上帝的隐匿,如何处理“诗”与“思”之间的关系问题。面对上帝的隐去和人类的被掷,人类不得不担负一切。
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至今的诗歌写作和诸种诗歌理论,苍耳认为对“诗为何”和“诗人为何”的追问,已被诗论家们置换为“写作为何”的叙述和命名,置换为分类学意义上的两项对立式的命名关系。诸如“青春写作”和“中年写作”、“流派写作”和“个人写作”、“神话写作”和“反神话写作”、“学院写作”和“反学院写作”、“白色写作”和“红色写作”、“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不及物写作”和“及物写作”,等等。在某种意义上,“完整性写作”也不可不谓是一种另一种诗歌写作理论的提出。
苍耳曾针对当代诗歌问题和诗歌批评的现状提及一个问题:即当下只谈及“写作何为”而不谈“诗人何为”的问题。苍耳认为对“写作何为”的命名和表述长期以来日益暴露出偏执中的浅薄倾向,并一直拘囿于诗学分析的视野和判断质量。在这种情况下,以至于更为重要的“诗人何为”的追问被遗忘了。而这遗忘的“诗人何为”却恰恰是造成今天诗歌诸多问题的症结所在。倘若抛弃这种追问,一切写作问题的论争都是伪命题。
世宾的“完整性写作”概念事实上是一种本体论的问题并非写作策略的命题。换言之,他在提出写作命题表述的同时实际上同时融入了对“诗人何为”命题的思考。世宾同样针对自九十年代以来的诗歌现状和诗歌写作问题提出自己述评式的表述,用诗人的话说,他只是进行事实描述,不做价值判断。他认为自九十年代中叶以后,当代诗坛的诗歌写作已经与“朦胧诗”和“第三代”有了本质性的区别——诗人的主体写作而非策略性写作已经产生。世宾对于现代汉语诗歌的现存问题分析得深入透彻。
世宾接着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叶以来的主体写作进行三种路线的大的划分:第一种是完整性写作。即世宾等强调的三个统一:肉体和灵魂的统一;个体与人类整体的统一;人类与自然的统一。第二种是“身份确认”的写作。这种写作是一个暂时命名,他们的共同点是以在社会生活及生存环境中的不同定位诉说他们置身其中的忧伤、愤怒、同情或快乐。纳入“身份确认“的写作名下的有打工诗歌,地域诗歌以及以文化为切入点写作的诗歌和以角色为切入点写作的诗歌。最后一种是“肉体在场”的写作。诸如“下半身”“垃圾派”等等。
与后两种写作路径相比,我们看到完整性写作理论与之有着较明显的区别:后两种写作方式仍然可谓是从自身个体存在出发抒写个人情怀和个人生活,或者直接抒写破碎的现状。而完整性写作力图超越和突破个人世界的狭小范围,并且这种诗歌理论力图处理诗歌与历史、现实、经验等多重事物的复杂关系。“‘完整性写作’的存在,就是在欲望化、粗鄙化、自残化的时代,提醒诗人美好而又有尊严地活着依然是人类不灭的梦想,世界依然存在着可以如此生活的可能。它的提出展现了诗人看到了现代汉诗的问题,并且试图复兴当代诗坛的难能可贵的勇气和努力。
我们看到,尽管诗人世宾无意于一开始以一个诗歌理论家或诗歌批评家的姿态出现,但世宾等人提出的“完整性写作”诗歌理论及其诗歌写作实践的确为当代汉语诗坛注入了新鲜的血液,提供了新鲜的养料。
我们在其中不仅看到世宾纯正良好的诗学判断力和世宾为现代汉语诗坛所做的努力和贡献,更看到他以积极的姿态向现代汉诗未来的方向提供了另一种新的可能。他努力拓宽了诗歌写作的资源和素材,对当代诗坛的缺乏有着自己的看见,并在破碎和堕落的今天,展现出他试图振兴诗坛的勇气和努力,并以诗歌理论家,诗人,诗歌批评家三位一体的身份参与当代诗歌的建设。这不可不谓是一种值得钦佩的勇气。面对现代汉诗的现在和未来,我们不妨拭目以待。
注释:
[1]林馥娜:《完整性写作:精神前置,互为照耀》,见“诗生活”网:http://www.poemlife.com/revshow-66086-1 129.htm。
[2]世宾:《日常诗性存在者:三种诗歌的发生学》,《粤海风》,2015年第5期。
[3]【法】波德莱尔:《论泰奥菲尔·戈蒂耶》,《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85页。
[4]世宾、苏文健;《“完整性写作”:语境、特征及问题》,《中国诗歌》2014年第2期。
[5]世宾:《当代背景下的三大统一》,见于“诗生活”网http://www.poemlife.com/revshow-26323-1129.htm。
[6][7]苍耳:《诗为何与诗何为》,《诗生活》:http://www.poemlife.com/revshow-13328-944.htm。
[8]世宾:《20世纪90年代中叶之后的汉语诗歌写作》,“诗生活”网:http://www.poemlife.com/revshow-2631 4-1129.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