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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一程去一程

2018-11-12后亚萍

边疆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小站一程梯子

后亚萍

不管你信还是不信,那会儿,整个世界似乎都是从那把梯子上丢了下来的一样,吃的,用的,穿的,玩的,米啊,面啊,盐啊,糖啊,酱油酸醋啊,针头线脑啊,想得到或想不到的,五花八门,林林总总……小站一下子就像过节,欢声笑语像山雀惊飞,叫声喊声如溪泉奔涌!就连铁路股道两边的道碴石缝里,也满满地撒落下一片片亮晶晶的欢喜:从人们红黑红黑的脸上,从他们眯缝着的眼睛里,从他们抱着刚买的东西的臂弯间,从他们汗湿了的粗大手指间,甚至从他们心里一阵阵地抖落出来,满天满地——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那时我还是个小学生。

哦嗬,我抬头一看,哈,列车商店来了——那时我们也叫它供应车。它可不是像那两趟慢车,每天到点就来的,从上次它去了以后那么久,我们就一直等。现在它终于来了,我们终于把它等来了——它来得真是时候,来得真好!

那架梯子就支在道床的道碴上——每次它来,差不多都停在那条股道上,好像是它的专用车道。是架铁梯子,扶手像是用两根水管做的,油黑乌亮,溜滑冰凉;可有一次我扶着那个铁扶手上车时,看上去冰凉冰凉的铁扶手竟然有些温热,不知道有多少人用手握过它,抚摸过它。铁梯子的踏板,是几块有斜菱花纹的铁板,中间闪着白光——想必是上上下下的人太多,让手啊脚啊磨的;阳光一照,一团白光射了过来,还挺刺眼的,我的眼睛一跟它对上,马上就有些睁不开,就像是些怪异的眼睛。可我老想往那里看,看那架铁梯子,那个列车商店,从它在小站上停下的那个时候起,一直到它再次开走……

——多年后,坐车路过那个小站,不知怎么会突然就想起列车商店来。现在它当然不在。那里是一片空白。列车商店随着历史开来了,又随着岁月开走了。现在,还有谁知道列车商店,想得起它呢?站台上,以前常停列车商店的那条股道上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就连当年那些撒落在道床石碴缝隙里的那些欢喜,也叫风给吹走了。小站的电铃响起的那一刻,我却突然就看见了它,看见了列车商店。真的。然后,记忆就像一块扎染蓝布,虽说不知被时光洗了多少次,还是蓝阴阴地,深深浅浅地铺在眼前。日子,仿佛转眼就回到了那个年代,那个小车站。

小站的房子多是青砖青瓦,颜色有点灰,有些暗,怎么说呢,反正不是那种很鲜亮的颜色,可小站人都喜欢,他们住在那里,都习惯了——谁会不喜欢自己的家呢?再说,或许他们自己的日子也是那样,很朴实,也很低调。我当然也喜欢,那里有我的家。我对家的第一记忆,就是那青砖青瓦,那片青灰色。可小站的四周,却有山,有水,有树林,有花花草草,它们一起,就像一片海;那些青砖青瓦的房子,都在那片海水中。童年就在那里度过,寂寞,单调。可再寂寞再单调的童年也是童年啊。小站上的那群孩子,包括我,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小人鱼,在那片青砖青瓦间游来游去。而我们最大的盼望,就是火车经过这里时,给我们带来新奇,带来无法预知的快乐。

说起来,小时候我的快乐总是由火车带来的。那时候当然不懂,只是觉得火车能带来好多好多我想要的东西。爸爸坐火车从很远的小站回来,每次都带来一些好吃的东西,让我惊喜。还有那一天,看见爸爸托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捎来的一辆小单车,从狭小的车窗里递出的那一刹那,我幸福得简直有些眩晕。那是一种惊喜。丽来的那天,也是坐着火车来的。她从火车上跳下来时,我陌生地看着她——她是谁,这个小姑娘?火车从哪里把她送这里来的?丽脸上既兴奋又不安,那个青砖青瓦的小站,对她肯定是个新鲜的世界;接着,是她的哥哥,她的父母,和一些很有些年头的旧式家具。在我和丽之前,早有几条“小鱼”游到了这里,游进了那片青灰色。后来我们都成了好朋友。火车就那样,总是带给我很多的意外和惊喜。

可最叫我们期盼的,还是列车商店——生活供应车。小站孤零零的,周围没有任何商店,要买东西得坐火车去很远的地方,甚至到省城;日常生活用品就全靠列车商店了。列车商店就像女巫的小屋,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东西,各种各样的诱惑。虽说列车商店带来的,只是些人们需要的物品,物品尽管没有生命,却让人充满期待,对我们却有更大的诱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我想过,还认真地想过,这个世界上,真正诱惑人的,最诱惑人的,就是那些物品,那些东西。诱惑就是希望,至少有时候是这样。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最缺的不是人,而是各种各样的物品,各种各样的东西。一件最普通的东西,甚至会成为对人一生的诱惑。莫泊桑的《项链》写的,不就是玛蒂尔德禁不住一条项链的诱惑毁掉一生的吗?多年后我读那篇小说时,真同情玛蒂尔德,也为她惋惜!而列车商店带来的,正好就是诱惑。

真正的诱惑没有范围。列车商店来的那一天,那一个多小时,不光小站的人会去,还挤满了从周围的厂矿、村子赶来的人。其实,早在它来之前,有人就在打听,就在询问,列车商店什么时候来呀?千万别忘了告诉我们啊!甚至,他们还在准备着心情,也在准备着钱,筹划着自己那个雄心勃勃又紧紧巴巴的采买计划:哪些是必须买的,哪些是想买,又暂时没法买——钱总是不够用的。到了那一天,那片青灰色的“海”里,突然就涌来了好多好多的“鱼”。他们为诱惑而来,为希望而来。他们游动着,相互打着招呼,相识的,一句问候,不相识的,一个眼神。你挤着我,我擦着你,荡起一圈圈波纹,一阵阵水花。所谓快乐,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当蓝色的“小运转”机车拖着几节或黑或绿的车厢,出现在弯弯的铁路大桥上时,早已盼望着的人群便“哗”地散开,散在股道的两侧,眼巴巴地等着,先前的松散,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盘算着,要找个好位置,第一时间抢到要买的物什。打酱油的拎着大大小小的塑料桶,你推我搡,生怕落后。紧张。我也不知道,每次看到那样的情景,我为什么会紧张?是不知道先跟爸爸去百货车买文具呢,还是先跟妈妈去副食车买零食?或许都不是。或许,当一个希望眼看就要实现时,人都会紧张。可人实在太多了,我只能在“鱼”群里奋力地游着,寻找着。

列车终于稳稳地停了下来。“哗啦”一声,沉重的车门终于在漫长的两分钟后打开。铁梯子叮零咣当地放了下来,稳稳插进道碴。多年后我想,在好多人眼里,那梯子就像天梯,不通往天堂,也通往天堂所在的地方。转眼,窄窄的铁梯子就挤满了上上下下的人,似乎落后一步,就会失去他们最重要的东西。

列车商店的车厢里,老式木制柜台前挤满了人,透过玻璃挑选着需要的日常生活用品。站在外面的伸长脖子寻找着,懊恼地使着劲往里挤。里面的拼了命地把胸贴在柜台上,牢牢占据着有利地形。中意的,语气讨好地让售货员拿出来看看,售货员表情淡然,一副大商店的派头。但这并没让人们不快乐、不欢喜。付了钱,又拼了命地挤出来,人群分开一小条缝很快又合上。心里满是得意,欢喜写在脸上。下了车,遇见几个熟识的人,相互炫耀一番,又各自奔向不同车门。脚步匆匆,道碴石被踩得稀里哗啦,留下一个个深深浅浅的石窝。远吆近喝,呼朋唤友,上攀下跳,左拎右抱,真比现在的“大超市”还热闹,那样的场景恐怕只能永远留在记忆里了。人来来往往,从车头走到车尾,从车尾走到车头,上去又下来,下来又上去,穿梭不停,小站的那片静水被搅得沸腾起来。几袋酸梅粉,一盒“老鼠屎”,一个铅笔刀,一个铁皮文具盒,这些看起来很古董的东西,却是我们那时盼了一个月甚至几个月才盼来的。除了生活必需品,人们对那些新奇、时尚的物品,总是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掂量了又掂量,盘算着,犹豫着,直到列车离开。

铁梯子在车站的电铃声中抽回车厢,铁门也“哗啦”地关了起来,对我来说,仿佛外面的整个世界,也在那时关上了大门。而欢喜却一直延续着,直到股道上变得空空荡荡时,人们才收拾起零散的心情,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家。列车商店开走了,小站恢复了宁静。在随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车站是空空的,股道也是空空的,就像家里的米缸、油壶空了一样,让人心悸。物质的匮乏,生活必需品的缺少,让我们的日子充满了空白。列车商店的偶尔到来只能稍稍填补一下那个空白,那样的填补很短暂,也很虚幻。于是那空白很快就在心底钻了一个洞,日子像漂在水面的浮萍,打着转往下沉,短暂的快乐只好挣扎着往上爬。那样的空白让人恐惧。于是只能再一次地开始盼望,开始期待,期待列车商店的下一程。

一趟车,一趟卖东西的列车,怎么会弄得让那么多人牵挂——包括我,一个不大的孩子?牵挂织满了来一程去一程的时光。牵挂隐藏在等候什么盼望什么的焦急中。从列车商店开来到它开走,那一来一去之间,似乎隐藏着那个年代人们心头的许多期盼,到底期盼什么,我说不清,感觉就是期盼。其实,也不是每次列车商店到来,我都会去买什么,不是的;但我也在期盼,期盼某个新消息,某张新面孔,某种新用品,某种新快乐,甚至某个崭新的梦、崭新的秘密……而那时,能让我们梦见的东西实在太少太少。于是人们只能借助于一趟突然闯来的列车,去释放他们心中的热情。不是吗?那个我再也看不到了的流动的“超市”!

直到好久好久后的某一天,供应车再也没来。它似乎永远地消失了。奇怪的是,也再没有人提起它,谈论它。当那样畸形而又真实的快乐和兴奋渐渐淡出人们的生活时,一起淡出的还有那个奇特的、总是带给我诱惑的列车商店。小站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期盼它的到来的?没有了它,他们的日子却过得一板一拍,不再因为那片巨大的空白而发慌。是的,当我们可以在任何地方,随心买到我们想要的东西时,我们还需要一个列车商店吗?

可当我望着当年停放列车商店的那条股道,那片空白时,才恍然觉得,列车商店的消失,却让我心里出现了另一种空白,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咀嚼那些日子,虽有些苦涩,但也有些怀念。若干年后,那里或许还是空白或许不是,庆幸的是,不管那个空白在还是不在,以前那个真正让人恐惧的空白是早就不在了。列车商店的离去,意味着更多“商店”的出现。当它真的不在时,我发现它却还在我的记忆中,时时把拉我回到那个年代,那个小小的车站,那列火车,那把铁梯子……

想想,那车从历史的艰难中开来,又在岁月的晨光中离去,就像个流动的超市,尽管不能像如今逛超市一样,选好了商品最后才去付款结账,但在我至今的记忆中,爬上列车商店的那一刻,竟然有着超过眼下逛超市那样的欣喜,买或者不买并不重要。回头看看,那样的列车商店肯定是简陋的、寒碜的,甚至是不值一提的。可它好像什么都有,什么都能满足你,而那时,恰恰什么都缺,什么都紧张,什么都供不应求——不仅仅油盐柴米。列车商店的到来,除了能给那时的人们带来需要的各种东西,哪怕是最普通的东西,好像还有些别的什么。可到底是什么,我说不清。反正,自从那次坐车看见了当年停放列车商店的那个小站,那条股道,直到现在,它又开始在我的牵挂和盼望中来,在我的牵挂和盼望中去,去去来来,一程又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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