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阅读笔记三则

2018-11-12徐兴正

边疆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智性调度员玛莎

徐兴正

向《留仙记》致敬

在向谢挺的《留仙记》致敬之前,我也要向另外两部长篇小说表达敬意。一部是刘震云的《故乡面和花朵》,另一部是王小波的《红佛夜奔》。在《故乡面和花朵》中,刘震云将悲愤和批判、温情和抚摸、幽默和坚韧隐藏在嬉皮笑脸的叙事背后,他还唯恐隐藏得不够深,不惜改写艾青的著名诗句作为四卷本长篇小说的题记:“我为什么眼里常含着泪水,是因为这玩笑开得过分。”王小波则在《红佛夜奔》自序里声称,在“大家都快要忘记有趣是什么了”的时代,他要写一部有趣的小说,“哀惋正在失去的东西”。《红佛夜奔》“更像一本历史书而不太像一本小说”,作者这样说,无非是对读者智性的试炼,因为,在他看来,有趣的前提乃是智性;不过,他对读者的智性显然缺乏信心,所以又说:“假如本书有怪诞的地方,则非作者有意为之,而是历史的本来面貌。”作为刘震云“故乡”系列的总结性和集大成之作,《故乡面和花朵》堪称当代中国社会的百科全书,它极富见识、智慧和创造,既厚重又轻盈地展示了一个既纷繁复杂又荒诞不经的时代,既严肃又搞笑地记录了我们民族的心灵史。但《故乡面和花朵》基本上被忽视了。《红佛夜奔》也遭到了类似的忽视。我以阅读、反复阅读,天马行空、会心一笑的方式,向这两部小说表达敬意。我坚信,《故乡面和花朵》《红佛夜奔》这样的小说,尘封一段岁月之后,将有无数读者,像我一样以阅读的方式表达敬意。

《留仙记》发表于2013年第1期《十月·长篇小说》。为什么要提及其他两部小说呢?这倒不是因为它们有着类似的遭遇,《留仙记》发表时间还不长,暂时不能断言它会像《故乡面和花朵》《红佛夜奔》那样长期被忽视;而是因为,它们在见识、智慧、创造和有趣上,具有相同的文学品性。我曾对《故乡面和花朵》野史般的万千景象,以及来自民间的无穷智慧叹为观止,也曾对《红佛夜奔》神叨叨、秘忡忡的趣味可能到此为止而捏一把冷汗。数年以后,作为读者,我欣慰而幸福地读到《留仙记》,它别有洞天的景象和智慧,另辟蹊径的趣味,令人折服。

从创作角度看,《留仙记》是一部高难度的长篇小说。难度至少在于:

其一、信手拈来的“陈旧”材料,如何让它们沾上那口仙气?这是对小说家提出的“智性”要求。对于小说家的智性,王小波将它排在首位。王小波认为,没有智性或智性较弱的小说,是无趣的。无趣的小说,读者凭什么要读?作为小说家,王小波充满智性,这不仅因为他的自觉,更因为他的天分。可能还有一个原因,王小波还是那种极其少见的有趣的思想家,这就加宽加厚加深了他小说中的智性。像《红佛夜奔》那样的小说,恐怕只有他能写出吧。我通读过王小波几乎所有作品,被他的智性所折服。读到《留仙记》,我坚信谢挺的体内住着一个王小波。王小波住进谢挺的体内,可能始于他写作《有青草环抱的房间》和《华山论剑记》之时。事实上,从那时起,不仅作为小说家的王小波住进了他,而且作为小说人物的聂小倩、宁采臣、燕赤霞也一起住了进去。可不要忘记,隐身入住的还有蒲松龄。继《聊斋志异》之后,王小波开掘了小说的智性,到了谢挺这里,《留仙记》的智性显得极为陡峭,读来险象环生,却一味上升,从不下坠,始终有一股仙气托着在飘。做到这一点,需要不同凡响的智慧——至少不亚于“老蒲”和“小王”。这样的智慧绝不仅仅是作为小说技术的叙事智慧,而且还是点铁成金、仙气弥漫的道行。

举一个例子:皇太后与燕赤霞学习长生不老之道,练的是玉女心经。玉女心经虽能让她返老还童,但也会陡然生发少女情怀,有悖于母仪天下,只好通过不时照一照风月宝鉴来纠偏,以求平衡。谢挺将《红楼梦》中风月宝鉴的制式进行了修正,“这里是宫廷,相对更加严肃,所以通行的风月宝鉴双面都制成骷髅样式,分别为男体女体,而且没行房,观看时无论男体女体都会迅速由肉身转变为枯骨。”

还有更绝的:“……不久摄政王也在一次围猎时,被一支追身箭射死——这箭其实就是他自己射出去的,摄政王策马飞奔,跑到了自己射出去的箭前面……”

其二、纷繁芜杂的创作资源,如何调度使用?谢挺十分推崇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若泽·萨拉马戈的《修道院纪事》,仅此一点,足以表明他的写作不会停留在“智力游戏”的层面。内容和写法妙趣横生,故事和情节无懈可击的小说,首先是智力游戏。但《修道院纪事》那样的伟大小说,作者为一段历史提供了他个人的文本。《留仙记》可不只是为某一历史片段提供个人文本,这段历史太长了,长到无始无终的地步,这就给小说家出了一个难题:我把什么素材都给了你,你要得过来吗?短篇小说《有青草环抱的房间》和《华山论剑记》写于十多年前,这就是说,聂小倩、宁采臣、燕赤霞这些人在谢挺体内住得太久了,他写的就是自己的“另一个”。在调度写作资源上,谢挺可谓老谋深算、深思熟虑,同时,他又凭借那股仙气,天马行空,飞沙走石,大浪淘沙,率性而为,有时甚至到了胡作非为的地步!举一个例子,聂小倩虽为燕京八艳之首,但未得以进宫,在秋蓉小榭当“夫人”,一生流落民间,竟然毁在她被人设套,临幸前吃了一根黄瓜,而皇上最讨厌黄瓜味。这似乎不太可信,于是,谢挺也试着作出其他更为可靠的解释,找到一个原因,是因为她脚上长鸡毛,经燕赤霞以五彩石煮水诊治,虽立即见效,却会复发,不料真正病因是嫉妒,不得已,她才给良家妇女免费开办魅力提高培训班。谢挺创作《留仙记》,无异于建造一座迷宫。迷宫本来无形,怎么建造?谢挺使用了一些实在的材料,同时也使用了另一些虚幻的材料,更重要的是,他施以了自己特有的魔法——在这一点上,他就是燕赤霞的替身,也是宁采臣的化身……这是一座人性的迷宫,它无比深邃,也无比幽暗。

回过头来,再看《有青草环抱的房间》和《华山论剑记》。在《有青草环抱的房间》里,谢挺借助这个谜面,来讲一个谜底的故事。谜底似乎很简单,就是坟。小说写道:

宁采臣的结局是这样的:

那天我领着他进入了一条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通道,它就隐藏在我的房间里,我从那里把宁公子送出了天香楼。宁采臣说,记住,我的心不会变,不久我会再来的。我将手腕上一只玉手镯交给他,我没说话,我们只是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就分开了。

那是个开满野花的山坡,有一条弯曲的小径,山脚有一条很清澈的溪流,当然还有青草。宁公子回过头,就在那一瞬,他看见了,那个谜底,他正是从那个谜底出来的,那个谜底成了他的出路。我看见宁公子脸上惊愕的目光,两行眼泪不停地从他眼睛里流淌出来。宁公子忽然间笑了一下,他甚至还用手擦了擦那块墓碑,又折了一根青草,衔在嘴角。等宁公子走上那条小路时,他就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坟,确乎是每个人的必经之地。不同的是,宁采臣并不像常人那样往坟里进去,而是从坟里出来。在“有青草环抱的房间”里,爱愿、情欲和念想竟是如此超凡脱俗!谢挺做了聂小倩的替身,始终保持平静而又不失热切地讲述了一个缠绵、哀惋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时空被完全打乱,电影《倩女幽魂》导演徐克成了小说《聂小倩》作者蒲松龄的替身,聂小倩自觉没有演员王祖贤妩媚,对扮演宁采臣的张国荣不尽满意,认为还是梁朝伟更合适。但是,故事并不限于将时空打乱,事实上,它统筹并置了多维时空:聂小倩本人的,宁采臣、燕赤霞和蒲松龄的,他们经纬交织,汇聚于“有青草环抱的房间”,也就是传说中的天香楼,在这座楼里,迷藏着人类五彩缤纷、变幻无穷的欲望。更重要的是,谢挺爆发出罕见的想象力,以短短八九千字的篇幅,开掘了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叙事空间。就这一点而言,《有青草环抱的房间》可以视为《留仙记》的试笔。

《华山论剑记》里也有一个聂小倩,但她不是真的,而是由金小燕冒牌的。谢挺又做了蒲松龄的替身,讲述的故事与爱愿、情欲和念想这类复杂事物无关,只牵涉到看似简单明了的道义和真相。华山派分为气宗和剑宗,代表气宗的袁玄机与代表剑宗的许一平论剑定正宗,被胁迫到华山的蒲松龄负责撰写《华山论剑记》。小说写道:

这么说吧,我把那本《华山论剑记》分成了两种不同的版本发行面世,一种是袁玄机咬掉了许一平的上嘴唇,另一种是许一平咬掉了袁玄机的耳朵,但我立即告诉读者哪一种结果都不要深信,因为这都可能是一种文字游戏。华山派二宗都有人来追杀我,但他们却不得不中途去处理那些对自己不利的书籍,以后他们就是再想找我也有心无力了。后来袁玄机和许一平为了辟谣,还不得不同时在一个公开场合出现,用他们的话,我们本是同根,又怎么会自相残杀呢?他们拉着手,一起对着那些不明真相的人们笑着,两个人都使劲露出牙龈,看上去倒像是一幅牙医广告。

《华山论剑记》同样可以视为《留仙记》的试笔,只是说,谢挺操练的不再是想象力本身,而是它的指向。沿着《华山论剑记》的指向,读者也许能走出历史的迷宫。即使走不出来,至少也会恍然大悟,原来,历史的迷宫没有一条道路是通往道义的,也没有一条道路是从真相出发的。或许,这个发现就是道义本身,就是真相本身。

到了《留仙记》,谢挺的想象力早已冲出“有青草环抱的房间”,长驱直入历史的迷宫。冯梦龙有言:“民心似铁,官法如炉。”仿佛一语道破天机。但事实上,天机不可泄露,《留仙记》无意于昭示道义、揭示真相,其指向却比《华山论剑记》更符合“历史的本来面貌”(王小波语):官方与民间一直在相互颠覆。

其三、曲径分叉的故事走向,如何把握掌控?《留仙记》里,一个人就是一个故事走向,所有的故事形成了一个连环套。燕赤霞之所以能进入皇宫,是应皇太后修炼之需,后宫“外调”进去的。与燕赤霞斗法并使其不得不离开京城的孔孟德,是皇上的“用物”。至于聂小倩,更是错失“处庙堂之高”而屈尊“处江湖之远”的名妓。宁采臣呢,是皇宫的“弃物”,借体还魂,要为被罚和被打的“薛家”正名。一切故事皆因皇宫而起,但民间有自己的讲法。谢挺的讲法更多,他还借助了诸如《如何获得主子的欢心》《帝王起居录》《帝国小径》《留仙笔记》《帝王回忆录》之类“书籍”的角度和口径。人性是那么深邃,是那么幽暗,仅凭智性是难以把握的,一种讲法不行或者不够,就换另一种或者再增加一种讲法吧。绝妙之处还在于,每一种讲法都绝不孤立,而是在暗中接头,而在接头之前,总要放出很多信号,接头之后,也要存留不少念想。读之,疏密有致,缓急有度,张弛有节,几乎能满足所有的期待。皇宫就是一个黑匣子,谢挺将它打开,让读者窥见其中的秘密。同时,他也在完成一件恰好相反的事情,将秘密录入黑匣子,让读者以自己的心智去揣度,而不是一睁眼就“看见”。

在《留仙记》中,“我”就是蒲松龄。大和尚给“我”讲了五个故事,全都记在《留仙笔记》里了。其中写到情色,也是仙人的情色。比如《抱柱》一节:十六岁的云萝公主之所以抱柱,是因为一心想借此生下一块铁来。之所以想生下一块铁来,是因为想用这块铁铸一柄利剑。之所以想铸一柄利剑,是因为看了一部书。她抱柱,抱到了大力将军。作为一根柱,大力将军十分激动,竟然分杈,将她剐得生疼。这样的隐晦和高妙,捷克作家赫拉巴尔在其长篇小说《我曾经侍候过英国国王》中有过可以比拟的细节:年轻的舞女离开官僚和商人的宴会,走到大街上,慢慢将丝袜的裤缝拉直。谢挺担心,有的读者心智不够,就在《天灯》一节,让云萝公主的妈妈交代一下,皇宫之所以将云萝公主罚为水族,是因为云萝公主竟然与她妈妈的情人大力将军苟合,而且竟然是在大力将军值班守卫的时候!

《留仙记》一再表明:长篇小说确实是一种高难度的文体,在极富才华又怀着野心的小说家那里,它又具有无限的可能性;一部高难度的长篇小说,它不仅在主题的开掘上有贡献,而且在叙事的探索上有功劳。

《留仙记》的叙事智慧,已达到炉火纯青的至境,对其条分缕析、寻幽探微,无疑需要一篇专门的长文来进行。在这里,本文仅从以上角度,表达我对《留仙记》的敬意。

2017:一个人的好书榜

《包法利夫人》

,法国福楼拜著,周克希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年9月版。

20年后重读这部小说,比之前更深的感受是,爱玛一生只有两样东西可以挥霍:渴望,以及情欲。在庸常(实际上还没有滑到平庸的境地)的日子里,她渴望自己的生活发生哪怕一点变化(只要这一点变化能激动人心)。这种渴望过分吗?福楼拜告诉我们,不过分,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爱玛。的确,门罗小说《逃离》里的女主人公,她也有这种渴望。不同的是,爱玛受制于情欲,她走出去了。当命运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时候,爱玛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但福楼拜没有让他抓住。爱玛最后的绝望和她一生的挥霍,只能用砒霜来了结。最有意味的是,福楼拜叙事的角度:旁观。第一次读时,我还少不更事,没有感受到这种意味。这次重读,感受到这部小说的魅力,因为旁观,所以有一种精准的模糊,以及冷酷的温情。

《百年孤独》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著,范晔译,南海出版公司2017年8月第55次印刷。

同样是20年后重读。身为普通读者,我不必去计较版权的事情。1997年,我在从旧书摊买来的一本不见头尾因此也不知道是什么期刊的杂志上,读到高长荣从英文版转译过来的《百年孤独》。如今重读范晔译自马尔克斯原文的版本,可能是我人到中年的缘故,不由得将《百年孤独》视为哥伦比亚人的命运之作,就像早已习惯将《红楼梦》视为中国人的命运之作一样。我发现,较之于曹雪芹对贾府、大观园的写实,马尔克斯对马孔多和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的实验室,完全是一种想象。《百年孤独》告诉读者,马孔多被一场飓风席卷而去;《红楼梦》哀叹,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可见,天才作家对世界本质的把握,都是殊途同归。

《哈扎尔辞典》

,塞尔维亚米洛拉德·帕维奇著,南山、戴骢、石枕川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年5月第11次印刷。

也是20年后重读。心目中的好书,我会一再重读。《哈扎尔辞典》收录有一个魔鬼,这个魔鬼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无所事事,魔鬼就让他俩练习刀法。再说了,魔鬼总要树敌,也要征战,子承父业,练习刀法也是正道。两个儿子都心狠手辣,一心想置对方于死地,以获得成为大魔鬼的机会。而魔鬼需要两个儿子而不是其中的一个,就给他俩立下练习刀法的规矩:在黑暗中,两个儿子左手各牵着同一根绳索的一端,右手各持一把刀。绳索之长大于两人手臂与两把刀长之和。在刀不脱手、绳索不松弛的前提下,两个儿子听得见刀声、看得见刀光,但只管练刀,双方都不至于被劈死。合上这部书,能清晰地看到人世间魔鬼的面目。

《乡村医生》

,奥地利弗兰茨·卡夫卡著,叶廷芳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2月版。

还是重读。此前通读过叶廷芳主编、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10卷本《卡夫卡全集》。这次人民文学出版社选取卡夫卡中短篇小说12篇,以《乡村医生》为书名,列入便于携带的袖珍开本“蜂鸟文丛”出版。现在重读,再也不会去想卡夫卡的“荒诞”,所接受的尽是他的“现实”。其中有一篇《中国长城建造时》。僭越上帝权限的人,试图修筑一座巴比伦塔,然后登上塔顶与上帝对话。冥冥之中,建造中国长城,落入的是为通天塔勘探地基、选取地址的宿命。下令建造长城的皇帝不知道这个宿命,在建造长城中死去的工匠更不知道。或许,上帝知道吧。卡夫卡从未到过中国,对中国知之甚少,但他眼前有一座中国长城,他对下令的皇帝和死去的工匠,充满了怜悯,而且是无差别的怜悯。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中国人不知道的宿命,以及在落入宿命过程中所经受的煎熬,卡夫卡知道上帝知道。

《与绝迹之鸟的短暂邂逅》

,美国本·方登著,徐佳雨译,南海出版公司2017年10月版。

这是新书了。我也是第一次读到。在我的故乡云南昭通,一直流传着一种魔法:“放阴”。魔法师可以让一个人,暂时离开阳世,去到阴间,在逗留的时刻,用他所见到的那个人(其实已是幽灵)才有的口吻,报告阴间的消息,透露阳世的秘密,完毕后再重返阳世。我更愿意将本·方登看成这样一位魔法师,他几乎是在用一种咒语写作,拿读者来“放阴”,让我们自己去见识世道的暗影与人心的幽微。

《早上九点叫醒我》

,中国阿乙著,译林出版社2018年1月版。

实际上,我是在2017年12月中旬网购到《早上九点叫醒我》的,接下来用两天时间读完它。阿乙称,他写完此书,对自己剩下来的人生就有了交代。他还说,这部书是向福克纳致敬。这部小说的确令人揪心,它向我们铺陈了一个模糊、含混得说不清、道不明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善与恶打成一片,美与丑结成联姻,置身其中者,不知所措,也不知所终。阿乙真是才华横溢!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结尾处时写道,“他们在苦熬。”如果阿乙真把这句话完全听进去了,拿掉这部小说中不该有的轻佻(尽管已经非常之少了),那么,它离我心目中的好小说就更近了一步。当然,作为读者,同时作为写作者,我也要向阿乙这部小说致敬。

小说细节也是作家价值观——读赫拉巴尔《严密监视的列车》

赫拉巴尔这部中译本四万字的小说,推进至一万字,字里行间才驶来“严密监视的列车”。严密监视的列车是否来得太慢了?实际上,严密监视的列车什么时候驶来,赫拉巴尔像一个列车调度员,他的调度极其精准。

严密监视的列车需要一个小镇,这个小镇需要一个车站,这个车站需要站长、调度员,以及站长夫人、调度员见习生、电报员、列车员,甚至还需要一位举办宴会的伯爵夫人,一位带来命令和仪器的神秘女郎。

这部小说需要细节,需要一切细节。

当然也需要故事,需要有意味的故事。这部小说的故事很简单:德国占领捷克时期,一列运送德军军火的列车,也就是“严密监视的列车”,途经布拉格郊外一个小镇车站,捷克抵抗活动联络员将摧毁它的命令和仪器送到列车调度员手里,最终,调度员见习生炸毁了列车,他本人也在行动中丧生。《严密监视的列车》的故事,甚至比赫拉巴尔另外两部代表作,《过于喧嚣的孤独》《我曾经侍候过英国国王》的故事,还要简单。故事的简单,或许是赫拉巴尔小说的偏好之一。

但这部小说的细节,一切细节,构成了一个繁复的世界。与现实世界相比,它的繁复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部小说的讲述者,也是故事的主人公,名叫米洛什·赫尔马,高中肄业即到车站见习,先是见习养护员,后来是见习调度员。米洛什将调度员胡比齐卡视为导师和偶像,他尊崇导师调度列车时的游刃有余,也羡慕偶像与女人调情时的出神入化。赫拉巴尔用了几十个细节来铺陈胡比齐卡的精湛技艺,也用了至少两个细节来呈现他的风流。这两个细节,一个细节是疯狂占用站长先生布置得如同宫殿一般的办公室,还弄坏了办公室里那张华而不实的沙发,以至于摔到地上,“从爱情的祭坛上掉下来了”。另一个细节,站长先生是这样对米洛什说的,“……简单跟你说吧,调度员胡比齐卡在值夜班时把兹登尼齐卡摁倒,撩起她的裙子,把咱们车站的戳一个一个盖满了女电报员的屁股,连日戳都没拉下!”这个细节出自于站长先生的想象,因为除了当事双方,谁也不可能亲眼见到。这个细节之所以暴露,却是因为女电报员兹登尼齐卡上完夜班回到家里,母亲发现了盖在她屁股上的那些戳印。这位母亲跑来报告了站长先生,站长先生小题大做,写了一份笔录报告上报。这样一来,这部小说的故事时间集中为两天,其中一天就是,交通署署长亲自来到车站调查此事。而在署长前来调查之前,此事早已传开,这个车站因调度员胡比齐卡和女电报员兹登尼齐卡别出心裁的调情而远近闻名,甚至有列车停靠这个车站,车上的人们为的是亲自见一眼胡比齐卡和兹登尼齐卡,就连高雅、尊贵的伯爵夫人,也对在女电报员屁股上盖上戳印的调度员充满了向往与敬仰。米洛什还是一个男孩,不过,已经是一个大男孩,他有女友了。米洛什的女友,曾经是养护员,现在是列车员,名叫玛莎。米洛什与玛莎用红油漆刷铁道边上的栅栏,刷了很多日子,刷完四公里栅栏。刷到两公里的时候,米洛什和玛莎相爱了,他们隔着栅栏接吻,脸上都沾上了刷在栅栏上的红油漆。这些都是细节啊。致命的一个细节是,在玛莎的舅舅家,在那“五分钟即取”的相馆里,在那遭受空袭的夜里,玛莎钻进了米洛什的睡袋……但是,米洛什却无所作为。为此,米洛什无比忧伤,觉得自己无颜再见玛莎,就割腕自杀了。但赫拉巴尔非常怜悯米洛什,让他跑到一个旅馆去割腕自杀时,在楼梯拐角处出现了一个泥瓦匠,他进入房间时留出了一道门缝。米洛什割腕自杀时被泥瓦匠发现,送到医院救治,赫拉巴尔还让玛莎去探望他。探望时,玛莎给米洛什带来了极大的安慰,将他的无所作为,归咎于她自己什么都不懂。而精神病院的医生也疏导米洛什,那不是他的错,建议他不妨找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请教一下。女友玛莎的宽慰,精神病院的医生的疏导,为米洛什打开了一道门。米洛什留心打量伯爵夫人,喜欢站长夫人,希望经由她们指引,他得以从那道门通往玛莎,抵达他们的欢乐。米洛什的人生,开始弥漫着这样的“性”。人人都在想象调度员撩起女电报员的裙子,往她屁股上盖上戳印,米洛什也在想象,他抬头仰望车站的夜空,将自己的想象直接投射在天幕上,但并不止于此,还将他们换成他自己的女友玛莎。

就在调度员胡比齐卡告诉见习生米洛什,严密监视的列车“明天”就要经过他们车站,这一天,米洛什经历了他人生中的两个重要时刻。一个重要时刻是,米洛什终于找到机会请教站长夫人,站长夫人检验了他,下结论说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另一个重要时刻是,玛莎跑来告诉他,她向有经验的女友们讨教过了,知道该怎么做了,希望欢乐能在“后天”降临在他们身上。

严密监视的列车就要来了,即将执行命令的调度员胡比齐卡,虽然被见习生米洛什视为导师和偶像,但因为这一重大事件毕竟超出他个人所能承担的限度,还是感到了恐惧。尽管还不到胆战心惊的地步,却也是坐立不安了。米洛什显然不属于捷克抵抗运动的人,对于执行这一命令,他却毫不犹豫。在这一点上,赫拉巴尔早有预设,他看似闲笔地写过一个细节:一次,车站信号灯灯臂坏了,信号灯从灯杆上垂下来,列车司机无法看到信号灯,见习生米洛什打着手电筒,爬上灯杆,拉起信号灯灯臂,让列车通过。正是因为有过这样的举动,大男孩米洛什认为,爬到信号灯灯臂那儿,将仪器投进严密监视的列车最致命的一节车厢,简直轻而易举。当然,这还不够。此前,赫拉巴尔还通过若干细节告诉读者,米洛什执行这一命令,几乎是命中注定的事情。米洛什的曾祖父曾在战斗中负伤致残,因炫耀领取抚恤金,又酗酒,被人活活打死了;祖父则以肉体之身阻止过德军坦克,被压死在履带下;父亲是一个手艺高超的工匠,将坠毁的德军飞机残骸切割分解,制作成各种各样的部件或器具,变废为宝,供人们使用;母亲以他到车站见习,调度列车为骄傲,每天目送他的背影去上班……

更重要的是,在执行命令之前,米洛什见到了带来命令和仪器的神秘女郎维多利亚·弗莱尔。维多利亚教导和帮助米洛什,让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对此,赫拉巴尔是这样写的:

她的手指抚弄我的头发,好像我是一架钢琴似的,然后她朝通往值班室的关着的门扫了一眼,伸手取下桌上的灯罩,“噗”地一声吹灭了火。她摸到我,一起退到站长先生的沙发上,然后转过身来,把我拉到她身边,爱抚我,像小时候妈妈给我穿衣服或脱衣服那样,她让我帮她卷起裙子,然后我感到她抬起并岔开了双腿,她的蒂罗尔皮鞋踏在了站长先生的沙发上,然后我们猛然地紧贴在一起,就像我和玛莎重叠在一起的海军童照。一束光把我吞噬了,越来越强烈,我只想往前冲,大地在震颤,耳边响起雷声的轰鸣,我感觉到这声音既非来自我,也非来自维多利亚的身体,它来自外部,整座楼的地基都在震颤,窗户哗哗作响。在成功进入人生那辉煌的时刻,我听见电话响起来,电报机自动打出摩尔斯电码,偶尔在雷雨交加时,值班室才会发生这种情况。我觉得连站长先生的鸽子们都在以同一节奏咕咕叫着,甚至地平线升起来了,燃起火一般的色彩,车站大楼重新颤抖起来,地基微微震动……我感觉维多利亚的身体奋力弓起,她的金属鞋跟深深扎入麻布沙发,我听见帆布在撕裂,在不断撕裂,兴奋的痉挛从手指尖和脚趾尖向大脑蔓延奔腾,突然一切变白,然后变灰,变褐色,仿佛热水消退,变成了凉水,后背感觉到舒适的疼痛,像是被瓦匠的钉子扎了一下。

赫拉巴尔用无数细节完成了他的米洛什·赫尔马。米洛什怜悯过德军列车运送的猪、牛、羊,它们挨冷受饿,所遭受的待遇毫无人道可言;他当然也怜悯德军列车上的士兵,尤其是那些受伤的士兵,还有死去的士兵,对于他们,他想过,他们不该卷入战争,该去写诗或者打网球,“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假如我们在和平的年代里相遇,没准会成为朋友,聊上几句话。”米洛什执行命令,在信号灯灯臂上向严密监视的列车第十三节车厢投下仪器后,与发现他的德军士兵对射,他被射中从信号灯灯杆上坠落下来,灯杆上的蚂蟥钉钩住了他的大衣,倒挂了很久才落到地上,滚落到信号灯旁边的壕沟里。这里有一个细节,“我把手里的仪器轻轻投了下去,就像把一朵花儿抛向河面。”相互射中的德国士兵和米洛什先后滚落到壕沟里,也有一个细节,“我趴在他身上,好似往他身体里注入了平静和沉默,听着他像机器那样坍塌,一切归于沉寂。血从我身体里汩汩涌出来,弄脏了士兵的军装。我抽出手帕,试图把这一团血污擦拭干净。”至此,命运把他们摆在了死亡的天平上,达成了令人忧伤的平衡。这种平衡状态,赫拉巴尔用他的价值观,剔除了一切道德,就只剩下生命和人性。这个德军士兵已经像调度员胡比齐卡一样秃顶了,他差不多已经老了,因此,当他在痛苦和绝望中喊叫“妈妈”时,米洛什认为他喊叫的不是自己的妈妈,而是他儿女的妈妈,也就是他的妻子。这种喊叫一开始让米洛什心烦,然后,又让他忧伤。而米洛什的忧伤,似乎比这个德军士兵更甚,他毕竟没有“后天”了,再也不能给玛莎带去他许诺过她的欢乐,也不能从女友那里得到她甘愿给他的欢乐了。

猜你喜欢

智性调度员玛莎
用智行剖析传统
智性恋
德调度员玩手机造成火车相撞
光影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