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黑塞作品中的中国智慧及其启迪
2018-11-12祝凤鸣
祝凤鸣
(安徽省社会科学院,合肥 230051)
赫尔曼·黑塞(1877—1962),瑞士籍德语小说家、诗人,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自20世纪80年代至今,中国翻译了几乎所有重要的黑塞作品,并掀起过一阵“黑塞热”。随着黑塞作品的广泛传播,30多年来,中国学界对黑塞的评论与研究也在不断扩展与深入。黑塞的文学创作,最醒目之处是试图融东西方文化于一体,特别是其小说对中国传统思想的创造性吸收与转换。国内学界对黑塞的研究,大多聚焦于黑塞与东西方文化的整合与关联上。对与黑塞同处20世纪且同样融合中国文化的其他欧美作家的比较研究较少,对黑塞误读、改写中国思想与其美学追求关系的研究亦不多,本文在黑塞作品融合中国思想的大框架下,试图做出一些思考。
一、对中国智慧的终生研探
在20世纪德语作家中,没有一位像黑塞一样,50多年坚持对中国古典文化的研究与推介,也没有一位作家像黑塞一样,把如此多的中国精神融入自己的作品中。黑塞在暮年总结道:“《诗经》《易经》《论语》《老子》《庄子》与荷马、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都是我的老师,他们帮助塑造了我和我心中对善、智慧、完美的人的概念。 ”黑塞还说:“虽然我不懂中文并且从未到过中国,但在那古老的文化中我非常幸运地找到了自己追求的理想、心灵的故乡。 ”
黑塞亲近中国文化,首先源于印度文化的引发,这与他特殊的家庭背景有关。黑塞出生于德国施瓦本地区卡尔夫小城一个虔敬派传教士家庭,外祖父与父亲都曾在印度传教,母亲生于印度。黑塞的外祖父是著名的印度学专家,博学多闻;父亲出版过研究中国哲学家老子的书籍;母亲天性敏感、爱好诗歌与文学。这种家学渊源,使黑塞从小就心系幻想,对遥远的东方怀有渴望。黑塞的故乡施瓦本一度是中欧德语区的中心,人文璀璨,名流辈出。
1911年夏天,34岁的黑塞与一位画家结伴,启程赴亚洲旅行。黑塞游历了印度、锡兰、新加坡等地,恰逢辛亥革命,他没能进入中国。此次远行,黑塞见识到亚洲实况,领悟到东、西方的联络主要在精神领域。
黑塞的藏书室里,有一个专门存放中国书籍的角落,主要为中国哲学与文学,共计76种。他一生读了近160本中国书籍,从1907年写作中国书评《中国之笛》到1961年发表诗歌《禅院的小和尚》,黑塞共写过40多篇关于中国文化的文章,内容涉及哲学、文学、宗教、艺术等。每当有新的中国书翻译到德国,黑塞都即时关注,特别是20世纪德国汉学大家卫礼贤翻译的诸多中国古籍,如《论语》《道德经》《列子》《庄子》《易经》《孟子》《礼记》及《吕氏春秋》等,对黑塞构成极大吸引力,他为此写过十多篇书评。
大致说来,黑塞对中国文化与思想的接受,遵循一个基本轨迹,即在青年时代钟情道教哲学,中后期转向儒家学说,老年趋于佛教禅宗。
约1907年左右,黑塞开始阅读老子的德译著作,随后又深研《庄子》《列子》等道家典籍。1919年,黑塞在为《老子》某个德译本写的评论中说:“我们迫切需要的智慧在老子中,把老子翻译成欧洲语言,是我们当前唯一的思想任务。”并在给罗曼·罗兰的信中说:“‘道’这个字,对我意味着全部的生活真谛。”黑塞对老子推崇备至,与当时欧洲社会整体状况有关。19世纪末与20世纪初,西方现代文明导致的种种弊端,使欧洲陷入深刻的精神危机,在黑塞看来,老子作为东方文化的教主,其“无为”冥思与“反省”的思想无疑更适合人的本性的发展,对病入膏肓的欧洲也是一服清醒剂。
1910年,黑塞阅读了卫礼贤首部德文译著《论语》,正式接触儒家思想,并很快发表了书评文章《德文版〈论语〉》,文中写道:“中国人的思想于我们而言像是来自外星球,然而益处良多,并且好好读它也是一种极佳的练习,因为它迫使我们用另一种眼光审视我们的个人主义文化”。黑塞真正在思想上转向儒家学说,大约是1925年至1929年间,原因是当时他自己正遭遇一次精神危机:个人生活中,婚姻陷入麻烦;政治局势上,德国社会矛盾益发尖锐,纳粹正在崛起。黑塞对儒家的解读,首先从解剖个体自我出发,认为西方的战争与混乱,都是因为个人的内心分裂而引起。儒家强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社会变革恰恰首先始于个人,只有从个人着手,才能改变世事。
由于特殊的家庭背景,黑塞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阅读印度哲学与佛教书籍,并深深敬佩佛陀,他还常常被人们称为“佛教徒”。但对黑塞来说,印度宗教哲学虽然精妙高深,却不能解决他的心灵问题,尤其是涅槃与轮回思想,否定了当下在世存在的价值与意义,令他无法信服,黑塞因之转向偏重生活实践的中国古代哲学。直到生命暮年,黑塞才重拾佛教,对禅宗产生浓厚兴趣,这其中一个直接原因是1960年他的表弟威廉·贡德尔特翻译出版了号称“禅门第一书”的《碧岩录》。《碧岩录》是宋代一本禅宗公案汇编,黑塞以罕见的智慧触及到禅宗的核心,即那“无法用言语涵盖的至高宝藏”。在对该书的评论中,就公案选取、禅理分析上,黑塞显示出非凡的功力。
二、对道、儒、释思想的创造性转换
黑塞的文学创作,除了诗歌、短篇小说、书评等之外,最重要的还是长篇小说,其主旨则是关注现代文明中的个体生存困惑,倡导个体人格的自我完善。作为一名杰出的文学家,黑塞既秉承了欧洲与德国的文学传统,又吸纳了中国乃至东方的智慧精华。必须强调的是,文化整合不是两种文化的静态叠加,而是一种互动的、有机的渗透,一种创造性升华,这其中的关键因素是创作主体即作家本人的综合转换能力。
黑塞的长篇小说,融汇中国思想影响最深的还是道家思想。在接触道家思想后,黑塞对世界开始了全新的认知。在《道德经》里,“道”的运行方式是一为元气,二为阴阳,三为阴阳参以冲气。宇宙的发展规律,就是由其内部“阴与阳”的对立与统一来推动其独自存在与发展。事物矛盾的两极互为前提、互为依存又互为转化,这种既对立又统一的辩证思想对黑塞影响很大。黑塞式的“两极性”观念就是生命在二元对立的相互分裂、挣扎后,有着自我完善与自我救赎的可能。黑塞几乎所有长篇小说的主人公,都面临着生活与内心的两极分裂。这种分裂,有时体现在两个性格与命运截然相反的人身上,有时又汇聚于一人之身,人们在理智与情感、道德与人性、社会与个人、约束与自由、禁欲与纵欲、黑暗与光明间挣扎彷徨,为寻找心灵解脱与人生圆满而苦苦探寻。无论是黑塞早期小说《轮下》中的汉斯与海尔纳、中期小说《纳尔齐斯与歌尔蒙德》中的纳尔齐斯与歌尔蒙德,还是后期小说《玻璃球游戏》中的克内希特与台斯格诺,他们都境遇相异、性格迥然、内心世界有霄壤之别,但又相互吸引,彼此互为镜像,最终合二为一。在小说《德米安》和《荒原狼》中,这种矛盾、对立与撕裂,则集中在一个人的内心,并随着时光推移最终趋于统一融合。小说《悉达多》描写的是印度贵族少年悉达多为追寻人生真谛,远离家乡,历经沉沦,最终在一条大河边彻悟的故事。谈及此篇小说时,黑塞曾多次表示,他笔下的圣者虽穿着印度袈裟,但其智慧更贴近老子而不是释迦牟尼。《玻璃球游戏》是黑塞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代表作,也是熔铸东西文化于一炉的典范之作。在该小说中,黑塞将各种貌似对立的文化思想糅成一片,“两极性”仍是基本视角,贯穿着主人公的一生,小说里的玻璃珠游戏,本身就是一个两极统一的游戏,它产生于心灵、回归于心灵,最后通向世界神秘的中心——在那个完美而真实的世界里,容纳着一切错与对、阴与阳、纯洁与污浊、高尚与卑下,在这每一处对立碰撞的缝隙里,真理微微闪现出光芒。黑塞的意图一目了然,就是道家思想中矛盾的双方既对立又转化,最终会趋向圆融超然的最高境界。
黑塞中后期转向儒家思想之后,其思考主要集中于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中,他更倾向个人必须服务于社会。这种服务社会的思想,一度成为小说《东方之旅》的主题。在长篇小说《玻璃球游戏》中,作为玻璃球游戏大师,小说主人公克乃西特(Knecht)这个名字在德语中就是“仆人”的意思,而“仆人”则意味着服务。经过漫长的精神探寻后,克乃西特最终认识到,只有融入社会,服务于人类,文化才能焕发出绵绵不绝的生机。克乃西特最终为救一个少年而献身,当是作家服务社会思想的极致性体现。在这部小说中,黑塞不厌其烦地援引了《吕氏春秋》中关于音乐的论述,即音乐不仅仅是天地之和、阴阳之调的象征,还反映出一个国家的盛衰状况。黑塞对中国音乐观的重视,也可视为孔子儒家思想中“礼乐文化”的回声。
黑塞研读印度教与佛教数十载,对佛教的理解也融汇在很多长篇小说中。早在1910年出版的《盖特鲁德》中,黑塞就开始呈现佛教羯磨与重生的思想,主人公柯恩年少轻狂,因恋爱而意外致残,深陷悲苦,后来在家庭教师洛埃的启迪下,触及佛教教义,并亲身修正,从此心无旁骛,全身心投入公众服务中。在小说 《德米安》《荒原狼》《东方之旅》《玻璃球游戏》中,都有一个“群星”意象,繁星在天空闪光,这既象征宇宙之不朽,也隐喻着无穷漫游、永不消逝的生命轮回。在小说《悉达多》中,悉达多不依赖言教而注重灵悟的倾向,与禅宗思想有着某种暗合。在这篇小说最后,故友戈文达从觉悟的悉达多脸上,看见由无数张面孔组成的面孔之河,那中间有无数的形象更迭交替着,有无数动物的头,有无数男男女女的脸,正是从这种生生不息的永恒轮回中,悉达多领悟到宇宙万象的圆融。
三、融汇中西、创造自我的当代启迪
综上可见,黑塞对中国文化思想的涉猎非常宽泛,理解与创造性转换也极为深入。但不可忽视的是,黑塞终究是一位欧洲人,东方或者中国,对他而言只是“他者”,黑塞的使命就是通过这个“他者”,来更好地反观自我,重新审视、界定与塑造自我。在20年代初,黑塞曾在一篇日记中这样写道:“我们不可能,也不允许成为中国人,在内心深处也根本不想成为中国人。我们必须在自身内部探寻‘中国’,换言之,探寻那不为我们所知、但确实存在于我们自身且意义重大的东西,我们要找到它并促使它发挥积极的作用。”
20世纪是一个剧烈变化、动荡的世纪,特别是两次世界大战给人类造成空前的灾难。黑塞与同时代很多有强烈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的文人一样,热衷并求索中国古老智慧,绝不是为了积累学识、养育性情,而是为深陷“精神危机”的西方文明寻求出路。与黑塞相比,中国当代作家面临的时代境遇与国际局势差别巨大,精神使命也有所不同。但黑塞宏阔的思想疆域,融汇东西方不同文化的抱负,以及兼收并蓄、挥洒自如的创造性实践,仍会给我们带来启迪。
(一)拓展精神视野,创造性汲取世界文明养分
1937年,黑塞在一封书信中回溯自己的精神发展时说:“我内心充溢着对秘密的感悟,这种感觉时而来自佛陀,时而源自《圣经》,时而由老庄激发,时而又由歌德或其他诗人点拨而来。”毋庸置疑,在黑塞看来,精神具有国际性乃至是超民族的。黑塞不仅仅是一位作家,也是一位思想者,其思想体系与文学创作至少会通了西方、印度与中国三种文化形态。就其作品的经典性与广泛、持久的国际影响力而言,黑塞堪称歌德所倡导的“世界文学”的最好实践者。
1827年1月,在与爱克曼的谈话中,歌德最早提出“世界文学”概念:“我相信,一种世界文学正在形成,所有的民族都对此表示欢迎,并且都迈出令人高兴的步子。”令人感慨的是,歌德提出“世界文学”慨念时,德国还处在四分五裂、公国林立的封建割据状态中。歌德的“世界文学”无疑是一种期待,其微言大义是:文学的精神疆域应由民族拓展到世界,各民族应通过相互交流、相互借鉴,以形成民族文学的经典范本。所以,虽然歌德的“世界文学”并非实存,但可以通过无数个民族文学的经典范本去领会它。
当然,借鉴与融合,是为了“为我所用”,为了强化作品的精神内涵,而不是为了消弭自我的民族特征。黑塞曾在给诺贝尔基金会的信中这样说:“然而,我的理想并不是要把民族特色搞得模糊不清,那样会引向一种精神一致的人性。相反,我但愿所有迥然不同的形体和色彩在我们这个可爱的地球上万寿无疆。”
对中国而言,无论是现代作家或当代作家,举凡经典作品,无不是“在民族化现代化基础上表达中国精神”。目前的处境是,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在加快,全球化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强,“汉语言写作”不可避免地要面对、吸收更多有价值的人类文明成果。中国当代文学的经典化,民族文学的进一步崛起,既不能妄自菲薄、唯西方为尊,又不能故步自封、死守传统。所以,世界性视野的精神求索,融会各文明智慧的创新性实践,无疑是作品精神强劲且影响深远的基本保证。
(二)从“他者”的“他者”回望,正确对待中国传统文化
中国传统儒、道、释文化,因20世纪初新文化运动、60年代的文化运动而屡遭轻视与破坏,而作为德国人的黑塞,却将之奉若珍宝,并缔结出丰硕的精神果实。平而视之,20世纪的中国知识界,受德国思想影响而产生的精神成果,蕴含在鲁迅、王国维、朱光潜、李哲厚等人的著述中,与黑塞的成果相较谁重谁轻,可以作为比较文化课题进行研究。
黑塞曾将中国作为“他者”来反观自我,当代中国知识界,也完全可以将黑塞作为 “他者”的“他者”,再回望自身。当代中国的文化自觉,诚如费孝通先生所言,“首先是要了解自身文化的种子 (基因),也就是民族繁衍生息的最基本的特点;其次,必须创造条件,对这些基本特点加以现代解读,这种解读融会古今中外,让原有的文化基因继续发展,使其在今天的土壤上,向未来展开一个新的起点;另外,还要将中国文化置于全球化的语境之中,研究它与其他文化的关系,使其成为正在进行的全球文化多元建构的一个组成部分。这是我们过去从未遭遇,也全无经验的一个崭新的领域。 ”
在新时代背景下,中国怎样辨析、继承、发展古老灿烂的传统文化,再将之进行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以获得指向未来的新的生命力,的确是迫切需要回答的课题。黑塞对中国传统智慧的融汇、转化与创新,至少可以提供一个别致的参照视角。
(三)加强对欧美作家作品中的中国文化转换谱系梳理,从事比较研究
从黑塞作品融汇中国文化的范例来看,关于中国思想对外国作家的影响是一个极有价值且极富潜力的课题。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学界对此也做出了很大努力,编著出版了一系列图书,如 “中国文学在国外丛书”“外国作家与中国文化丛书”“中学西渐丛书”等,对伏尔泰、卡夫卡、庞德、史耐德、黑塞等作家与中国文化的关联,作了个案研究。但此研究还可以继续深入,如托尔斯泰、歌德、井上靖等作家与中国文化的联系。
在研究单个作家与中国文化的关系时,有必要做作家间的比较研究。比如在黑塞研究上,中国学界对他与同处20世纪、同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深厚的其他作家的比较研究较少,这无疑是一个遗憾。因为,只有从这些作家间的比较研究中,才可以多视角、多维度审察中国传统文化所蕴涵的精神资源。
比如赫尔曼·黑塞与艾兹拉·庞德。一为获诺奖的德国作家与诗人,一为西方现代诗奠基者的美国诗人,两人都极具国际视野,都反对西方现代文明,都对中国古代文化推崇备至。二人几乎是同时关注中国思想,并都期望从这种异质文化中汲取智慧,以期为没落的西方社会带来一线光明。庞德最初接触中国文学时,就惊喜地宣称中国古籍是一块“新大陆”、一座“宝库”,并预言中国古籍对于21世纪的西方将“如同希腊古籍对文艺复兴一般巨大的刺激”,甚至提出欧美大学应该在教学大纲中用中文课程取代希腊文课程。庞德与黑塞的著作,都受到儒家与道家的影响,且在对待儒家思想方面,都首先抓住儒学中最为基础也最为关键的“修身”环节,强调个体的修养、“依我不依他”的入世哲学。
但黑塞与庞德的区别也很大。黑塞主要写小说,且受中国道家思想影响大而持久;而庞德主要从事诗歌创作,受儒家思想影响大。庞德一开始受中国传统诗学启迪,建构英美现代诗体系,后来在其埋首五十多年创作的长诗《诗章》中,孔子则成为这部现代史诗建构的三大主干主题之一。在《诗章十三》中,儒家母题开始发轫,几乎每行都指向儒学的核心概念,《四书》中的相关片语有机镶嵌其中,成为潜文。随后,《诗章》中儒学题旨不断发展,在《诗章四十九》中,以山水、自然景物隐喻儒家伦理,暗合了儒家以山水“比德”的传统,深层意旨还是儒家以德治国的思想。
(四)客观看待误读、改写与吸收中国文化后的美学生成
无论是黑塞、庞德还是其他重视中国文化的西方作家,他们有着共同的求索路径,那就是在西方社会面临困境时,才转向中国文化,他们往往将自己的理想寄托于异质文化,以构建自我身份。客观事实是,这些作家不是汉学家,他们往往不懂汉语且大多没来过中国,只是从中国典籍的译文中汲取了至关重要的灵感和启迪,再从事创作。这个精神劳作过程十分复杂,既包括误读与改写,也涵盖吸收与综合。美国知名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曾于70年代创建了“误读”理论,影响深远。布鲁姆的“误读”观是指一种改进或者修正,是后辈诗人对前人成果进行的新的阐释、偏离与修正,是一种创造力。参照布鲁姆的“误读”理论,可以帮助我们理解黑塞对中国文化的融汇与创造。
误读,首先指错误地阅读,或者阅读错误的文本。比如黑塞首篇评论中国的文字,是介绍徳译本中国抒情诗集《中国的笛子》,这本书的译者汉斯·伯特格不懂中文,译本是从他人的译本改写而成,某种意义上,书中诗篇是德国诗而不是中国诗。然而在黑塞眼中,这是“一本惊人的书”,并由此迷上了李白。
小说《玻璃球游戏》中主人公克乃西特的事业顶峰是一场“中国屋落成典礼”。中国屋的设计理念得之于《易经》,在黑塞的理解中,中国建筑不只是栖身之处,还体现出与天地万物的关系,择地、朝向、形式都有严格讲究,以合乎中国传统宇宙观。但黑塞始料未及的是,中国传统建筑思想中以维护安全为主的保守性与封闭性,也许恰好可以映射出中国现代化滞后的精神根源。
在黑塞作品中,对中国文化有很多改写,也有很多盲点、误判和过度诠释,但同时又闪耀着创造、灵动的智慧之光。比如,《玻璃球游戏》中神秘的玻璃球游戏本来就十分抽象,再加上诸多玄奥的东方思想,读者不可在学理上求全责备,将之理解为作家营造的精神乌托邦或许更为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