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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 娘

2018-11-12

广西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净水表弟老家

纤 夫

在我懂事以后就一直惦记幺娘、想念幺娘。特别是外出求学和谋生的日子,这种念想越来越重,几乎是沉甸甸的。因为我是幺娘背着长大的。

已近年关,表弟来电话说幺娘身体很不乐观,她一直念叨着我什么时候回家。其实,我回老家操办爷爷的丧事回来还不到一个月,幺娘究竟患了什么病?

爷爷出生于清朝宣统元年(1909年),享年一百岁,在老家方圆百里,算得上是寿星。按家乡的习俗,“百年福满”之人,“孝家”一般来说不显得那么悲伤,甚至可当作“红事”办。因为百年福满的人积德多、造化好、子孙孝,上苍赋予高寿。因此,祭奠爷爷的挽联“灵魂升天千秋佳话,遗范在世万古流芳”都用红纸写就并堂堂正正地贴在大门上。

人生的不幸莫过于“早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曾祖父在一次狩猎中丧生,我爷爷成了孤儿。奶奶在上个世纪60年代那场席卷全国的饥荒中走了。据说奶奶是饿死的,我无法想象一个鲜活的生命被饥饿折磨至死的悲惨场面。2004年夏天,父亲因身患绝症离开人世。这些不幸折磨着爷爷的一生,凄凉和痛苦不言而喻。

值得告慰爷爷的是孙子们都有了出息。迟暮之年的爷爷已经显得有些迟钝,虽然他不知道我在外干什么活、做什么事,但逢人便夸我:“读了很多书,还会写文章,官比乡长大!”夸我最有出息,给族人添了彩、给祖上增了光。

爷爷的丧事,唢呐吹了三天三夜,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聚餐后的碗筷几乎被“偷”光(家乡的习俗)——必定,爷爷的“百年寿福”都让乡亲们“分享”了。

幺娘躺在床上,见到我和妻儿到来,似乎精神了许多。我把幺娘扶起来,在火塘边坐下。

幺娘其实没有严重的病。按表弟说的,已经送她到大医院做过全面检查,还是人民公社那阵子落下的老毛病——哮喘。 我为什么写幺娘?是因她给了我这个难以割舍、挥之不去的素材。

记忆中的老家每年都会下雪。一年四季春花、夏绿、秋黄、冬霜雪,很是分明,不像有的地方,让孩子们分不清四季。每年霜冻落雪时候,也就由幺娘送我上学。我永远忘不了在幺娘背上温暖和幸福快乐的童年时光……

“别想得太多,这病是可以治好的。”妻安慰幺娘。

幺娘说她总是感到心慌和不安,一直想见到我们,可能是某种预兆。若真是那样,一定要我帮表弟找份工作,这样她就可以瞑目了。表弟就业的事没有解决,一直无法兑现幺娘的托付,我深感愧疚……

随着教育体制的转轨,这些年来,除了所谓的“211”“985”重点大学在就业方面尚有优势之外,大中专院校毕业生的就业安置已经成为社会沉重的负担和各级政府难以消解的压力。我没有向幺娘作这方面的解释,这些问题幺娘是听不懂,也不愿懂的。“表弟的工作一定会有着落。”我只能如此安慰幺娘。

“送你表弟上大学,家中的牲畜全都变卖了。寨上和他同龄的几个伙伴念完小学就回家种烟、养猪,娶了媳妇,还盖了楼房。这书读来还有用吗?大学毕业就失业,真是白读了。”幺娘的话如游丝般在空落落的屋子里游荡。我无言,又无法回避,这正是幺娘一家陷入的窘境和表弟面临的无奈。

幺娘说近段以来的梦胡乱得很,曾梦见荒山野岭有所新房子,门大开着,走到那房前她感觉很累就坐在门口处,屋子里嘈杂得像集市,有好多人争来吵去,但一句也听不清楚。后来去找神婆掐算,神婆说,好在幺娘没走进那扇洞开的大门,否则就走到人生尽头了。

神婆的话如幽灵一般缠绕着幺娘,一直挥之不去,欲罢不能。整个春节幺娘都沉浸在冥冥的痛苦之中。

幺娘说得自认为很有逻辑,生怕我不相信。面对幺娘,我缄默无言。我知道再去作关于物质与精神的诠释,对于幺娘来说既显得苍白无力又是多余的注脚。她能接纳吗?不能。因为幺娘不识字,一个生活在最底层的乡村农妇。

老家的冬天格外寒冷。除夕之夜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把满山满岭换成了银白色。桂西特有的雪域让儿子很是兴奋,他要尽情地体验这个令他十分快乐的冬天,并在快乐之中迎接属于他的新年。这与我无法完全遮掩的低落情绪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天气严寒,我更为幺娘担心,生怕她走不出这个寒冷的冬天。

我看过许多关于生命终结与轮回的书。一个人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许多言语是难以解释的,因为生命是属于个体的,只有个体才能认知属于自己生命中的真实能量。

新年的钟声已经敲响,屋外的村庄在雪光的映照下通体透明。从我记事起,在老家的传统习俗中就有“抢净水”的风俗。我的童年时代,对电灯电话还是个遥远的梦想。记忆中,我和幺娘打着火把加入到乡亲们抢净水的队伍中,山路上那“跳动的火龙”搅活了整个山寨,山寨为之沸腾而充满了生气。若遇落雪,火光映照下的山寨成了唯美的童话世界。

我和妻还守候在幺娘身边。响彻山寨的爆竹声提醒了幺娘:新年到了,该去抢净水了。幺娘问我,还记得童年抢净水的事吗?幺娘说这净水必须年年“抢”,要赶在众人之前,用净水煮饭祭天、祭土地、祭灶王,然后盛满两碗水摆到神台上,还可以预测来年的雨水是否丰沛。祭祀天地的过程必须虔诚而规范,如此这般,来年家人就安康了。

“快去!听说你在外很有出息,别把这习俗给忘了,你也图个平安吧。你表弟抢不抢净水,祭不祭天地已没有多大意思,我已是泥土掩埋到脖子的人了。”幺娘的态度很让我吃惊,以往她是相信抢净水的。

我想,幺娘的病很大程度上应该是心病。是家境贫寒?是表弟就业无望?是名利世俗还是草根的迷茫?都可能是。

正月初六我得赶回单位上班。

奇迹般的阳光洒在雪后老家的山山岭岭,让人感到格外刺眼,儿子却高兴得似乎狂欢,阴阳怪气地模仿着央视春晚一炮走红的小沈阳,重复着小品《不差钱》里的台词。儿子的模仿秀惹出一串串的笑声。离开老家,这是我有生以来心情最沉重的一次,那份沉重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然而,我得把这份沉重包裹得严严实实并悄悄地压在心底,以免让年迈的母亲察觉,为我顾虑操心。

清晨,幺娘拄着拐杖到我家,半里远的路程看得出她费了很大的劲,她咳喘的程度让我揪心。幺娘依旧是为了表弟找工作的事。我说一定尽力,可幺娘仍有疑虑。她把我拉到一边,神色有些慌张,硬塞给我一把捏得皱巴巴的钱……

“你在外办事求人,肯定需要花钱的,这钱你要收下。你表弟工作的事情是我最后的牵挂,你要帮他。”幺娘在哀求,似乎又在给我下命令。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强忍着。这是复杂而痛苦的心情使然的泪,是我懂事后最痛苦的泪,我的心在滴血。如今,社会上有很多百姓所痛恨的事,比如重金托请人帮办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工作安排走后门、找关系,等等。为了表弟的工作,幺娘托我办事,竟然也要给我送钱。这就是我的幺娘,可怜、矛盾、痛苦而无奈的幺娘。

我没有收下幺娘的钱,幺娘很失望。

至今,我仍然难以接受幺娘的目光。那目光透射出的不解与失望并一直抽打在我疲惫的心上,使我的“负罪感”与日渐长。幺娘的目光里,那个曾经趴在幺娘背上天真童趣、她至亲至爱的侄儿,竟是个不讲情面、六亲不认的忘恩负义者。

元宵节,按家乡的习惯,都要接姑妈、姑姑到家里过节,节后还要送上糍粑、新鞋等以示敬爱。童年时代,接幺娘到我家过元宵节属我的专利。

记忆中的故乡,元宵一到,老家房前屋后,应是桃花含笑、李花吐蕊的时节。然而,因为闰月,桃花李花迟迟未开,让我感觉不到一点春天即将到来的气息。因为幺娘的去世,我心里长满了一地悲伤,让我深感不安、内心凄凉……

正月十五,我回老家参加幺娘的葬礼,最后送幺娘一程。我还欠着幺娘的债——一笔无可名状、永远难还的心债。

在老家,人走了都要搞“道场”。姑丈说一定要搞得阔气些,要搞得体体面面。我知道这是宗族的显摆,更是活人的显摆。我规劝不了姑丈,也无法回避这个现实。

送走幺娘,沉重的心情陪伴着我回到了工作的那个城市。

幺娘走了,可我一直认为她还在。梦境中的幺娘单纯漂亮,童年的我伏在幺娘的肩背上,尽情享受着那快乐无忧的童年时光,还有幺娘带我捡田螺、捉泥鳅、捉蚱蜢的童年趣事……

时令已近清明,春的气息正以它自己的方式起死回生;柳枝吐芽、杜鹃绽放,真正意义上的春天已经来到。正值西部人才招聘会在昆明举行,我通过文学界的朋友帮助,让表弟去应聘,终于如愿。表弟成为去西部支教的第一批教师。

这个季节表弟找到了工作,对于幺娘来说是一种慰藉,对我来说应该是一种偿还,对表弟来说是一种人生的机遇。

不知幺娘在天之灵是否知道。人死后是否有灵魂存在?我希望有。这样可以让我心情不再沉重,对一些事不再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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