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元悖谬的说梦者
——论莫言的《食草家族》
2018-11-12曹霞
曹 霞
莫言的“二元悖谬”特征在《红高粱》中已经有所展露,在那段“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的著名描述里,饱含着作家对故乡丰沛充盈的爱恨交加。极端化的悖论修辞相互嵌合,出神入化、炉火纯青地勾勒出故乡复杂的及物形态。它们和血红高粱地里那些健壮漂亮、英勇坦荡、一任生命饱满得恣肆流淌的祖先之间,构成了一种奇特的美学和情感上的呼应。
“人”与“物”的极致组合成为莫言在当代文学中浓墨重彩的定格和标记。他运用一种难以阐解又令人着迷的修辞魔力,像话语织布机般滔滔不绝地倾泻着华彩绚丽的叙述流,以两极分化的悖论组合解构了“进化论”的历史观和唯一性的价值体系。在之后的《食草家族》中,二元悖谬的美学面积越来越辽阔,作家向着大自然寻找和膜拜伟丽磅礴理想化主体的内心轨迹,以及对永恒的人性之恶与人类悲剧性困境的反讽性揭橥,越来越鲜明,也越来越紧迫。
一、两极间的“滑动悖论”
说到“悖谬”这种叙事手法,卡夫卡无疑是集大成者而且到目前为止运用最为精湛者。他的生命就是一个自我缠绕的深渊,他以此践行的言论就是一部“悖谬集”:“目的虽有,却无路可循;我们称之为路的,无非是踌躇。”“向恶分期付款是不可能的——但人们却无休止地尝试着。”诸如此类的句子比比皆是。有研究者指出,卡夫卡的“悖谬”与传统定义的悖论不同,它不是正常逻辑的颠倒,而是在矛盾的基础上使两个对立的逻辑线路的“极”发生某种“特殊关系”,可以称为“滑动悖论”。换言之,矛盾的两“极”并非沿着各自的道路迤逦而去,而是在某个、某些结点上纠葛着,绞缠着,形成既冲突又关联、既相克又相生的叙事格局。
至少是在叙事方法上,我以为莫言与卡夫卡表现出了相似的“悖谬”特征。从艺术史的发展来看,这种手法的运用显然与现代生活与现代意识密切相关。在“物世界”的侵蚀与碾压下,“人”意识到自己与大自然、宇宙天地、历史代迭,甚至与生命和死亡之间的本源性联系都纷然断裂了,“悖谬”这种看上去不合理情、不合逻辑而又与现代世界精神状况相契合的方法被艺术家创造出来,用以记录在现代生活中遭遇重大磨损和被悬置、被背叛、被遗忘的主体经验。
在莫言巨量的创作中,《食草家族》对二元悖谬的运用是最集中、最出色的,因而也是阐释难度最大的。自1992年出版以来,在CNKI上能查到的文章只有五篇,足见其意义和价值尚处于封存状态。小说包括六“梦”:《红蝗》《玫瑰玫瑰香气扑鼻》《生蹼的祖先们》《复仇记》《二姑随后就到》和《马驹横穿沼泽》,从篇目设置就可看出,莫言有意识地将悖反的“梦境”与“现实”共同糅合到家族的传说与故事里。他还在“卷首语”中宣告,他要表达的是“梦境与现实”“光明的和阴晦的”“浮在水面的冰和潜在水下的冰”等二项对立。即便有如此明显的布局和提醒,我们依然会被小说中无所不在的悖谬所震惊和迷惑。不单是震动于作家的叙事手法,还震惊于那些瑰丽璀璨、洋溢流动的想象与辉煌,震惊于在种种神奇丰盈物象和情节的覆盖下,现实的复杂层次和矿藏般可掘的深义似乎能够无限度地叠加和生长。与卡夫卡将语言所有的包裹物和装饰物都砍削净尽、将之“蜕变为直接表达意义的光骨头”不同,莫言运用的是叙述的“‘加法’甚至‘乘法’”,最大限度地裹挟起相关的事物和经验,因此“达到了更感性、细节、繁复和戏剧化的‘在场’与真实”,这使得他在两极间的“滑动悖论”于所经之处,激荡和携带着神话、传说、历史、寓言、梦幻、想象等一系列艺术与人文美学因子,成为一个抵御历史创伤与反思现实异化的丰富的多面体。
在《食草家族》中,充溢着人/兽、美/丑、爱/恨、历史/现实、施暴/复仇、城市/乡村、天灾/人祸、魔幻/写实、原始意象/现代文明等种种超乎寻常的深刻的纠结,这些二元悖谬在文本中分布的幅度是如此广泛,渗透与漫漶的范畴是如此深远,以致于我们很难将之仅仅当作叙事元素来对待,它们根本就构成了小说的主体、结构甚至是小说的全部内涵。如“滑动悖论”所指,这些矛盾对立的两极是相悖相生的。首先,作为总体性的构思脉络和叙事方法,二元悖谬贯穿于食草家族的奇特设计之中。莫言创造了一个如梦如幻、又拥有确切生理特征和生活细节的庞大家族。他们温顺和善,指间生着粉红色的的蹼,在大自然中如精灵般尽情舒展着天然的性情和欲望。这个家族身体上不可思议的返祖现象与其在现实生活中遭遇的残酷追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逆向指喻的生死场。总体性的二元悖谬构思还表现在,关于这个家族的历史,莫言在故事时间和叙述时间的关系上进行了精心设计,六“梦”的编排顺序恰好与家族的起源、发展与异化过程相逆反。每一“梦”的终结实际上是一次重新启动。通过“我”的讲述,衔接起了家族先辈在过去的历史中所经历的骇人听闻的故事,直至追溯到家族古老秘密而富含神话意蕴的最初源起。叙事者一方面以不确定性、反顺序性的姿态将家族史的异变和毁灭托付给了过去的时间,另一方面又以对现代文明与城市生活的批判和否定开启了现代之“子”的返乡之旅。
二元悖谬也是每一“梦”的内在结构与叙事驱动力。在梦境与现实的交驳处,悖论的两极相互对立又相互缠结,故事的丝缕彼此镶嵌:《红蝗》里交叉着城市与乡村、爱欲与文明的讲述,《玫瑰玫瑰香气扑鼻》在历史与现实的叙述里铺展着家族先辈欲望的压抑与蓬勃,在《生蹼的祖先们》中,软弱的父亲与暴烈的儿子之间有着错位的对峙,人类对大自然的侵犯与大自然的神奇在同一空间中糅合交叠。《复仇记》和《二姑随后就到》都是关于复仇的故事,奴役者与被奴役者、施暴者与复仇者之间的关系和冲突构成了故事的主体。穿越漫长的时间隧道,最后一“梦”《马驹横穿沼泽》终于抵达了家族的源头,为我们揭开了这个食草家族、蹼膜家族的秘密,所有的惨烈、痛苦、情爱、传奇、悲剧都起源于那匹远古始祖小红马与人类的结合。美丽神话与残酷现实、忠贞爱恋与背信弃义,共同构成了一个亦真亦幻、扑朔迷离,又有着深刻的现实喻意和指向的张力场域。
类似于这样的悖论性叙事还可以列举下去。事实上,在《食草家族》中,在每一“梦”的每一项二元悖谬里,往往又衍生出了更多的二元悖谬。在矛盾两极的来而往复中,叙事者不断地切割着故事的连续性和流畅性,不断地插入关于神话与现实、过去与现在等一片片瞬时性信息。这样,在家族历史的源头与繁衍异变的过程中,便密布着一系列充满对立性和关联性的形象,坐落着一个参差多态、意义茂密的空间。莫言以这种“滑动悖论”的方式,至少否认和拒绝了意识形态症候或曰文化道德的叙事规定,向着质朴的民间大地和人类诗学重新敞开了小说的本性与诗意之源。
二、二元悖谬里的双重指喻
《食草家族》和《红高粱》一样,以高密东北乡为背景,我们对这个文学地理图并不陌生。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对于莫言这个以乡村写作为主调的作家,我们很难用乡土文学或者乡村作家称呼他。因为在他的历史和乡土书写里,往往潜伏着、对应着与现实生活和现代生活相应的双重指喻。在《红高粱》中,作家以壮丽鲜活如史诗般的笔触描写和歌颂美如神的祖先,展现一段“精忠报国,杀人越货”的兼具悲壮与邪恶的历史,既是为了建立起爱恨鲜明、生动丰富的先辈形象,也是在反衬“不肖子孙”的委琐和萎顿,而后者“家兔气”和“白虱子”般干瘪苍白的生命经验,则来自于被砸得粉碎的价值体系和意识形态废墟。这种二元对应的方式不但拓展和深化了小说的主题,而且使作品呈现出了更为广阔的空间和格局。到了《食草家族》,二元对应演变为更加模糊化、复杂化和多义化的美学指向。无论是对于家族祖先的追随和膜拜、对于故乡的重返和醉心,还是对于神话传说的现实性演绎、对于自然界的丰饶情感的表达,都同时伴随着作家的一份难解的疑惑,一种无法克制的反讽,以及不断地自我建构又自我解构的痛苦。
进入《食草家族》的人,无不为莫言塑造的那个五彩流溢的神话世界所吸引。它的源头是家族始祖小红马。小红马的神话一节节分布在爷爷的讲述中,或者说它被爷爷的讲述行为分割开来,仿佛一个绮丽旖旎而又短暂破碎的梦境。使得梦境般的神话得以无界铺衍和伸展的,是具体年代和确切时间的抹除。从《马驹横穿沼泽》的“生蹼时代”到《红蝗》的开篇“第二天凌晨太阳升起前约有十至十五分钟光景”,时间都是模棱两可、迂回折叠的。所造成的结果是,你可以将之理解为任何一个时间流中的远古与当下,从而使得神话与现实的对应或者说双重指向在多重模糊中抵达了可能。
作为一个善于在多重空间中打开故事的价值和意义、在丰沛的艺术想象和建构中完成叙事指向的作家,莫言对神话外壳的着力锻造和从叙事背景中抹去时间依凭等形式上的设置显然不是重点,毋宁说他更在意的是通过二元悖谬探索其两“极”所涉及的指喻——那些双重的矛盾性冲突和纠结,探索人心、人性、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而又无法割裂的联系,以及造成这一切的结构性的社会和文化关联。
在《食草家族》中,二元悖谬里蕴含着的双重指喻大量存在。它们逆向地纷至沓来,共同为小说提供了具有差异性又密切连结的意义空间:在“ma”的共名下,孕育了蹼膜家族、在爱情中保持强旺生育力的“神话”中的母马同时指喻着作为人类身体和精神依存源泉、含辛茹苦而又拥有博大仁慈胸怀的“现实”中的母亲。小红马在伴侣的失信下绝情而去,母亲遭遇强权的污辱含恨而死。“ma”的缺席使家族中人失去了神性的庇佑与尊严的持守;在同一块土地上,被施以火刑的蹼膜恋人高扬着赤诚炽烈的爱与四老爷因出轨而导致的夫妻不睦、兄弟不和形成反讽性对映。同样是有违于道德伦理,前者是纯净之爱,使人的感情和灵魂得以升华,后者仅是肉体之欢,使人堕落于欲望的渊薮而终至毁灭;在关于复仇的故事中,奴役者与被奴役者的隐秘关系令故事突生陡峭逆转,人的兽性与兽的人性交织成多元化的寓言。当“复仇”在血缘至亲中展开时,它所带来的家族分裂和屠杀就格外地令人胆寒。从未现身的复仇者二姑通过两个儿子实现了花样百出、酷烈之极的复仇计划。相互慰藉的亲情在一念之差、一恶之起中走向了血淋淋的短兵相接,相互残杀。还有比这样从至亲至情中分裂和生长出来的仇恨更为残酷的悖谬吗?
在此,我想将《复仇记》单独列出来说一说。这一篇同样消抹了具体的时间刻度,但我们从“阮书记”“赤脚医生”和人们穷凶极恶的吃相可以准确地辨认出它的时代背景。阮书记/老四妻子和阮书记/大毛、二毛,构成两对悖谬关系,前者是施暴者、奴役者,后者是被强暴者、被奴役者,但他们之间又非绝然对立,而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在单纯的复仇里又夹杂着不断转换变化的情感。大毛、二毛实际上是老四妻子被阮书记奸污后生下的双胞胎,他们先是被老四逼迫着讨好阮书记,又被再三嘱咐着要报仇。当他们被迫用娇嫩的红舌去舔“干爹”阮书记臭烘烘的脚时,一方面是在恶心的驱使下,“心中的仇恨更重”;另一方面,随着这种搅拌着仇恨、奴性、谄媚、亲密的行为愈益增多,他们便不觉得“恶心”了,那臭味“像彩云般漶散开,形成金色的、流着香油的诱惑”。这里的二元悖谬包含着何其悲凉的慨叹。人如猫狗固然可悲,但不以可悲而悲,反沉醉于其中,这是人比动物还要卑贱的地方。这种二元悖谬在小说中多处存在,从细部支撑着、填充着“复仇”主题所包含的复杂意蕴:“被侮辱与被损害者”老四杀起猫来身手矫健,爽快利落;被阮书记赏赐肉块的王先生与沫洛会与狗都同样地感激涕零,吃饱后又同样地向着弱者咆哮怒吼;漂亮的小母猪约克霞变成美人嫁给有权有势者隐约对应着女赤脚医生和阮书记之间的不正当关系,等等,使得二元悖谬成为布满隐喻和冲突的丰富结构,从中传达出这样的观念:奴役者固然可恨可怖,被奴役者也并不值得同情。一个鲁迅式的深刻主题冷中带讽地道出了人类阴暗冷酷的“吃人”本性,而这个主题又悖谬地反衬着“复仇”的荒谬可笑,荒诞无聊,甚而消解了其价值和意义。
如果说二元悖谬是叙事方法,如上所述的丰富和汹涌的双重指喻则是莫言要表达的内涵。他要在神话和现实的逆反设置里,在人与自然和动物复杂动态的关系的描写里,在对人如何在人性与兽性、情欲与伦理、施暴与复仇等二元关系之间挣扎的观察里,传递出他在“历史”与“人”那里体味到的一份心惊和心凉。可以说,这种擅长以谐音、比喻、象征以一当十的叙事策略,这种充满张力的深刻的寓言性和指向性,以及在逆向极端的分裂中奔涌出来的丰厚隽永的叙事智慧,在中国当代文学中都是极其少见的。
三、“不彻底”的人
在《食草家族》中,神话和传说那流光溢彩的飞驰遨游固然令人心醉神迷,通过二元悖谬对现实世界和人性的揭橥也如刀砍斧削般地透彻入骨,但令我感兴趣的是这样一些问题:在小说中,莫言第一次运用了“人畜混杂”或者说“人心畜身”的方法(这种方法在《生死疲劳》中达到了峰巅),“人世间”和“动物界”的相互对应和悖谬初次绽放出美学的迷人光芒。那么,其意何为?又是什么样的驱动力促使他让俊俏多情的小红马、漂亮聪明的约克霞、摆尾乞怜的猫狗猪、长有肉质薄翅的蝙蝠、癞癞疤疤的壁虎等等一系列明确带有“人”的指向的动物在文本中大面积地游荡,甚至从根本上取消了“人”之为“人”的界限,而以介于人和动物之间的“生蹼家族”作为全书最为重要的构想呢?
或许我们可以从把“人”降为不伦不类的四不象的“蹼膜”说起。从《马驹横穿沼泽》中,我们得知,由于小红马的两双儿女乱伦,所以生下了有蹼膜的“小杂种”。父亲脱口失言对儿女们骂出“母马养的畜生”,违反了家族不能说“马”的禁忌,小红马便在滚滚烟雾中消失了。从此,在这块土地上,族裔乱伦、人口不昌、身体异变、道德陷落。带有原罪象征的蹼膜就像家族的惩罚性标识,一代代传承下来。一方面,莫言运用返祖的现象和动物性特征,象征着人的不充分、人的未完全进化,人在某种规则和秩序被搅乱之后无法正常生长与发展的歧路历程;另一方面,在《食草家族》中,凡生蹼膜者都遭到阉割、火刑,成为统治者清除的对象,这一情节的设置传达出作家对历史上曾经发生过、正在发生的对“异族”的“筛选”和“过滤”悲剧的深刻观察。在关于一百个生蹼男孩被阉割的那段描写中,莫言以充满动态的短促重复的句子,不动声色地将阉割场面变成了一场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莫言用“阉割”这种独具中国传统特色的去势手术作为刑罚,既指喻着历史和现实中那些从人群中被拣选出来、被剔除掉的“异类”的命运,也对中国文化某些精致的黑暗施以了深刻的反讽和质疑。当这份质疑与“ma”的“在”与“不在”、统治者的傲慢与冷酷、生命尊严的持守与戕灭、道德伦理的规范与沦落等二元悖谬联系在一起时,它便为神话故事和现实的衍生增添了一份饱含着社会学和人类诗学意蕴的厚重与份量。
在蹼膜家族里,在大量的剔选、压迫和屠杀下,生蹼的人越来越稀有,越来越遭到嫌恶,二姑刚生下来时就因为有蹼而被抛弃。其他的家族人员则出现了吃草净牙的特征。这依然未脱尽“动物”性,只是它比蹼膜更隐秘,更“文明”。这种种介于二元对立之间的设置,实际上都隐含着莫言对于“人”的本质性认知。在《生蹼的祖先们》中,“我”反复地自我质询:“我究竟被阉割过还是没被阉割过?是仅仅从精神上被阉割了还是连肉体加精神都被阉割了?”带着这份难解的痛苦,“我”向那个集精灵、恶魔和哲学家于一身的儿子青狗儿询问答案,他给出了一个惊人的回答:“人都是不彻底的。”“我”由此领悟到:
人与兽之间藕断丝连。生与死之间藕断丝连。爱与恨之间藕断丝连。人在无数的对立两极之间犹豫徘徊。如果彻底了,便没有了人。
“人都是不彻底的”,这真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发现。这里面包含着一份悲凉,同时又包含着一份真实。马尔库塞的“单向度的人”、穆齐尔的“没有个性的人”提供了西方工业社会、极权社会中“人”的丰富性的消失的寓言,莫言则提出了一个指征着“人”之终极本质的概念。鲁迅曾经在“人吃人”“人肉筵席”等一系列文本和比喻中,富有悖论性地明确指出中国社会有的是“非人”“半人”“非全人”,少的是身心健全的“人”。如果说鲁迅的批判对象是中国传统文化和封建伦理道德的话,那么,莫言则将批判的范畴进行了拓展,“不彻底”的人,既包含鲁迅所说的未脱兽性的余孽,更指向现代人在现代社会所遭逢的精神上难以一言道尽的复杂性,以及永远只能在两极对立里生存和生活的“中间”状态。有研究者认为莫言是与鲁迅“相逢”的“歌者”,而非“亦步亦趋的鲁迅族”,在这里也可见一斑。在文学与美学上,他们都运用了二元悖谬的方法并非直陈其事——那会令批判与否定显得过于急促和匆忙,反而将它们不伤皮毛地轻轻地放过了。他们让那些悖论、矛盾、对立的两极自我博弈、自我消解,从而使批判对象的可笑、可叹、可鄙自动涌现出来。
《食草家族》原名《六梦记》,莫言自认为这是一部“痴人说梦般”的作品,书中有许多“无法解决的矛盾”和“混乱不清”的思想,堪称“疯狂与理智挣扎的纪录”。基于小说中弥漫氤氲的悖谬美学风格、梦境般的恍惚迷离和作家自陈的矛盾性状态,我以为,将莫言称为“说梦者”是再合适不过的。“梦”者,本身就是人类在白天与黑夜、清醒与眩晕、虚幻与真实等二元对立之间游移的暧昧中介。技巧高明者是善于造“梦”的,比如曹雪芹在《红楼梦》中设置的甄士隐的白日梦、宝玉梦到的“太虚幻境”、贾瑞的风月情梦,以及种种由现实而入梦、由梦而返现实的无缝对接。而“说梦”,则是将一种模糊、游离、不确定的玄惑进行淬炼和提取,用叙述赢得辨认“真实”和“本质”的语言与空间。
“梦”与“说梦”,是二项对立的浑然缝合,而“说梦者”本人,又何尝不是在二元悖谬灰茫地带的游弋者呢?穿越意识形态的荒野,同时看穿其荒谬;看到历史重复叠加演绎的黑暗,但并为之颓废,而是记下黑暗中的所见;见识并亲身领略过“人”的多面性、残酷性,猫狗般前倨后恭的奴性,乖顺臣服于强权又暗中使小绊的分裂性,而并不就此放弃对“人”的诊疗和探究。在莫言后来的《丰乳肥臀》《酒国》《檀香刑》《蛙》等作品中,我们都会看到二元悖谬的叙事结构、人物谱系和极端情感的锋芒闪现。因此,在用“说梦者”为莫言命名的同时,我也认为,对于他来说,这种二元悖谬的手法和思维,正是成就他及其写作复杂景观和多面内蕴的重要成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