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写给故乡的情书
——读余继聪《村庄来信》
2018-11-12张家鸿
张家鸿
村庄是什么?在余继聪的少年时光里,村庄最早是塑料底布鞋,“想到自己每天穿着布鞋,并且只能穿布鞋,就万分沮丧懊恼,感叹自己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村庄是母亲土土的名字“姚兰芬”,“我觉得这名字是那么难听,叫什么花花草草,只有没文化的乡下人才会这么叫”。村庄是一切土土的东西的安身之处。
余继聪在《村庄来信》中不断拷问自己,拷问自己灵魂的归属地到底在何处。也不断地追问自己,追问自己生命的来处到底是哪里。我被他敞开心扉的反省与坦诚所感动,被他事无巨细、娓娓道来的忧愁与幸福所感染,被他酣畅淋漓、毫无保留的感恩所折服。在城市安家久了之后,村庄是炊烟、箩筐、井水、犬吠、鸟鸣、阳光;村庄是勿忘我、金银花、昙花、斗笠、野梨花、竹子、芦苇;村庄是锄头、镰刀、耙、曲辕犁;村庄是土灶、村庄是香椿芽、苦刺花、蕨菜、斑鸠菜、蛤蟆菜、野荠菜、南瓜;村庄是燕子、猫头鹰、小松鼠、蛇。余继聪的《村庄来信》称得上是一册乡村读本。这册读本没有一大堆数据,有的是跨越了往昔与现在、通往当下与未来的林林总总。
读者在其中可以读到乡村的节令、物候、人情、去向,更可以读到一个少年似远还近、似有若无的身影在其中徘徊晃荡。我一字一字地读着《村口》,读余继聪的村庄印记,读的又仿佛是我的少年时光。貌不惊人的村口,在余继聪的眼里是一个贮满情思的场域。“每每路过一个个村庄,我总是很好奇,喜欢使劲朝村里看。看见一个个村口,就好像看见了一个个村庄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村口是村庄的眼睛,也是村庄的心灵。”村口,是村庄的一个标点符号,它可以是句号、逗号、顿号、感叹号、问号。更多的时候,它是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省略号。在许多人的世界里,它见证了一个少年的扬帆起航,见证了青年的荣归故里,见证了老人的步履蹒跚。对读者来讲,这篇文章有烛照内心的意义。它虽源于余继聪的亲身经历,却道出了许多乡村有志少年的共同感受。
“可是进入隆冬,衣衫单薄的我,实在支持不住了,终于很不情愿地翻出了那件土土的旧毛衣,一穿上身,马上不再冷了。我的泪水,马上流出来。才明白,只有我土土的家乡和土土的母亲能给我关心和温暖啊!”如果说余继聪对于村庄的感情变迁有转折阶段的话,那就是远离故乡在省城昆明求学的日子。在昆明的四年里,他想母亲,想母亲做的饭,想母亲扎的糯稻苗掸帚,想母亲用稻草编织的稻草垫溢出的稻香,想母亲用裱布缝的很暖和柔软轻巧的布鞋。只有远离了才发现身在其中却不被重视的幸福与美好,这是人之常情。对余继聪来说,土土的东西才是生命最初的氛围、最真的触觉、最熟悉的温暖。
不管余继聪身在哪里,小小的村庄都会源源不断地送去温暖与关怀。这些温暖与关怀是可以突破时空距离之阻隔的,唯此,才显得最为可贵,才会在心中激起永远不会散尽的涟漪。正因为如此,书中有一个出现过许多次却一再叠加在一起的画面被我牢记心中,那就是老母亲往城里一趟又一趟、一年又一年地送东西的画面。土土的老母亲往城里送去的是土土的东西,却被原本也土土的余继聪深深地爱着。腊肉、南瓜、蜂蜜、豆角、红薯、咸菜,都是压在母亲肩头的负担,都是放在儿子心房的满足与甜蜜。
村庄不管来信与否,都是余继聪生命最初的发源地。它曾经是最初的耻辱与不堪,现在成了最深的骄傲与自豪。余继聪把自己比喻成乡野中的一株庄稼,回到村庄里便马上恢复了生机与活力,“我的脚板就像两条半枯死的鱼突然进入了溪流,活了回来,舒服起来,有了劲头”,这样的感觉仿如日臻化境中的重生。他不是远走他乡的游子,他从来就不曾离开过村庄,他骨子里就是一个乡下人。
作为乡村精神读本的《村庄来信》,还算得上是余继聪面对母亲与故乡的忏悔录,它揭示的是作者来自村庄、远离村庄、想念村庄的心灵转换史。由厌恶、鄙弃到渴求、期盼,余继聪走过了怎样的心路历程呢?“我真的很奇怪,多年以前我渴望走出村庄,渴望从那一条通往村庄的路上走进城来,并且为之刻苦奋斗了十六年。如今我却每天都希望有点时间顺着这条路去乡野村庄里走走。我从前讨厌的山林、田坝、庄稼、水牛、村狗、鸡鸭和村路,如今看起来全都那么亲切。村庄里的人们脸上也常常挂着微笑,很幸福的样子,全不似我当初的想象。”余继聪早年的离开是主动的,他有跃出农门的强烈愿望;后来的余继聪却在时代的滚滚洪流中失去了村庄,想回却不可得。村庄渐变为可望而不可及的桃花源。“吊在城市里,进入不了城市一族的圈子,又回不去乡间亲人的群里,上不沾天下不着地”,这是左右为难的余继聪。散文这种文体书写的正是作者真实的处境与心境。想全身心融入城市,骨子里却是乡下人。想回归村庄的怀抱,村里人却待之以敬慕和嫉妒。这种尴尬处境是触发余继聪写成《村庄来信》的直接动因。
村庄来信,不是仅有的一回;村庄来信,不是寥寥几个字。对余继聪来讲,村庄来信也不是一部散文集几十万字的篇幅而已,它是终其一生的必修课。即便村庄彻底消失了,这一堂必修课也不会有下课铃响起的时候。余继聪笔下任何关于故土家园的书写,都是在收到村庄来信之后用情至深的回信。“一坡坡、一片片的金黄野菊花开满山野和路边,蜂蝶纷飞。小河溪涧边,高高田埂上,一束束洁白的芦苇花,是大地暗送给秋的纯情美丽情书。”如此说来,《村庄来信》何尝不是余继聪写给故乡大地的情书呢?
从村庄到城里的路虽仅十多公里,搭车不到半个小时,开车不过十几分钟,余继聪却走了十六个年头。它已经不再只是空间上的距离,而是心灵期许的变更与人生角色转换的时间距离。即从少年时光的壮志未酬至人到中年的尽力守望。待余继聪走进城市之后,城市却掉过头来,走进了村庄里,霸占了原本属于村庄的大地和天空,这个吞并的征程只需屈指可数的几年而已。由此可知,余继聪的守望是无力的,苍白的,犹如螳臂挡车一般。从余继聪的个人心灵史中,映衬出的是更多主动或被迫离开乡村的暗哑的人。他们无声,他们无息,他们没有呐喊的能力与激情。与此同时,还折射出了时代变迁中,村庄在城市化面前的虚弱与无力。“城市在不断飞速长大,乡村在加速撤退”,何止是撤退呢?更多的是撤退之后的淹没与消失。乡村被填埋在城市的下面,永世不得翻身。
幸而有一支笔,为现实中已经消失的家园在字里行间立此存照。因为《村庄来信》,余继聪实现了自我的精神救赎。因为《村庄来信》,余继聪走上了更为漫长更为宽广的自我疗伤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