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长大
——论六一儿童节的成人化
2018-11-12◎李远
◎李 远
不知从何时起,每年的六月一日,都会突然冒出许许多多的“超龄大儿童”,集体在微信、微博等社交平台上发出“今天是我的节日”的呼喊,晒出自己童年时期的照片,购买童年时期的玩具和零食,似乎这样就能捡回遗失多年的天真烂漫。儿童节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成年人的集体狂欢,可是,在一年中,除六一儿童节外的其他时间里,这些“超龄大儿童”却又消失不见,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六一国际儿童节设立的初衷是为了促进儿童成长、谋求儿童福利、保障儿童权利。然而,自中国六一儿童节设立以来,成人一直参与其中,儿童并没有支配属于自己节日的时间和活动内容的权利,儿童节设立的初衷,在某种程度上并未得到体现,成人以间接参与或直接参与的方式介入到儿童节当中。
成人对儿童节的间接参与,主要是指对儿童节活动内容、形式、时间、地点等的设置与安排,儿童无权选择在何种时间以何种方式庆祝儿童节。儿童节设立以来,主要的活动形式为家长赠送礼物、学校集会活动、才艺比赛或文艺汇演等。从儿童节的设立到庆祝内容的形式,都是成年人来主导的,儿童并没有选择应该“怎么样过儿童节”“过什么样的儿童节”的权利。所以,当儿童节不能为儿童所有,当儿童节需要通过某种法规政策来确立和保障时,在某种程度上说,儿童节就变成了一种仪式或形式,其内容和活动依成人活动和社会的改变而发生改变。
上述的活动形式,在一定程度上说,能够对儿童起到积极的教育作用,帮助他们树立正确的思想价值观,培养其积极向上的心态。但不可否认的是,其中的绝大部分活动都是以成人的视角来安排和组织的,从而制造出一种“欢愉的氛围”。那么,儿童是否真正融入到成人制造出的这种“欢愉氛围”当中呢?这是否就是儿童真正期待的儿童节呢?这些活动是否真的能够保障儿童的权益?
当下的儿童节恐怕无法给上述问题一个肯定的回答。例如,在少先队员的入队仪式中,一些并未被接纳为少先队员的儿童,可能会对六一儿童节产生抵触情绪,对自我认知产生怀疑。而文艺汇演的组织过程中,对“演员”的选择亦会伤害孩子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同时,作为在学校拥有“话语权”的老师,可能会在儿童节忽略儿童本身的诉求和情感体验,使得儿童变成表演的工具,在不均等的选拔活动和长时间的排演过程中承受社会压力,使得活动的功能和主旨发生改变和异化。所以,无论是集会活动抑或是才艺表演,都是对儿童的一种控制。这些活动要求儿童在规定的时间和地点,穿着规定的服装,表演规定的节目,以获得规定的奖惩。因此,儿童节很有可能会变成成年人比较期待而儿童却不期待的节日。
儿童作为一个有独立价值的个体,应该是与成人有平等的地位,但是囿于年龄、经验、能力的不足,儿童几乎不可能独立完成儿童节的建构,成人有责任和义务来帮助儿童构建一个真正的儿童节。在这个过程中,儿童应该也必须参与其中,但是儿童不能仅仅作为被动客体参与。例如,被选拔参与儿童节汇演、被要求参与一系列活动等等,儿童应该作为主体参与到儿童节当中。真正的儿童参与包括:“儿童是否知晓有关情况;儿童对有关情况是否有决定权;儿童是否有权提出新的意愿或建议,并能得到成人的认真考虑等。”
不过,依此标准来看,儿童实际上并没有真正参与到儿童节的建构中,在儿童节活动策划中,儿童可能只达到了第一个层次,即仅仅知晓了儿童节的情况;更有甚者连第一个层次都没有达到,儿童作为主体,却不知道儿童节该做什么。
如果说在之前的儿童节中,成人扮演的仅仅是儿童节活动的组织者和策划者的角色,通过间接方式参与儿童节,而在当代社会,成年人直接参与到六一儿童节的活动中,也产生了许多属于成人过儿童节的新形式与新活动。例如,在六一国际儿童节来临之际,成人称自己为“宝宝”,互相发数字为“61”的红包以表示庆贺;向身边的朋友索要儿童节礼物;在朋友圈发送自己儿童时代的照片,以此找回自己儿童的感觉。与此同时,一些歌曲也唱出了成年人对于童年的深深依恋及不舍,如S.H.E的《不想长大》、罗大佑的《童年》等,表达出自己对于儿童时代的怀念与不舍。而一些商家则更是抓住时机,推出与儿童时代记忆有关的食物和玩具,如跳跳糖、无花果、大白兔奶糖、咪咪虾条、纸风车、铁皮青蛙、拍画片等,以所谓的“情怀”为诱饵,诱导成年人进行消费,形成一场属于全体人的狂欢。这种现象是近几年出现的,可以说是成年人直接参与儿童节的表现,以“怀念自己逝去的童年”为目的,逐渐忘记了儿童节的参与主体应该是儿童。本该在儿童节受到重视的儿童群体,此时却逐渐被边缘化或成人化了。
一方面,对于每个人来说,脱离儿童时代,逐渐成人,走向社会,就意味着离死亡更近一步。因此,成人对于儿童节的切身参与,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为了远离死亡、逃避死亡。究其原因,在于死亡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会降临到我们的身上。因此,成人对于儿童节的切身参与,可以视为对死亡的一种逃避和忽视,借助“儿童”这个群体来忽视自己的年龄,忽视自身离死亡愈来愈近的事实,从而获得心理上的一种慰藉。简媜是较早关注到“老”和“死亡”的作家,她始终用一种泰然的态度观之:“生命是一条永不回头的河,不管发源地何等雄伟,流域多么宽阔且肥沃,终有一天,这河必须带着天光云影流向最后一段路。那闪烁的光影不是欢迎,是辞行。”我们无法拒绝死亡,但能选择过何种精彩的人生,我们应该像“致青春”一样“致衰老”,去导演生命中的辞行戏码。
另一方面,儿童作为一个有独立价值的个体,应该有独立表达自己需求的权利,但是大部分情况下,儿童的需求是成人决定的。在成人决定儿童需求的这个过程中,儿童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同时也被构建了。随着儿童成长为成人,他们会自觉或者不自觉地认为,自己儿童时期成人给予自己的需求就是儿童的需求。这是一种个体无意识,它与个人的经验紧密相连,但是不被意识到。例如,因为每个人的童年或多或少被成人构建,所以大家潜意识中的儿童节就带有成人化的特点。虽然成年后我们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是当成年人构建儿童节时,童年时带有成人特点的儿童节就会不自觉地浮现——即使这种想法多年来一直被视作不正确的的观念来压抑。也就是说,成人其实是依据自己幼年时参与儿童节的经验来构建这个儿童节。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是根据童年时期被成人构建的儿童节打造了另一个成人化的儿童节。
更深层次地讲,跳出个体,在整个人类的潜意识当中,儿童没有被视作一个完整的人格主体和权利主体。我们普遍认为儿童没有自己需求,是成人阶段的准备。儿童不是一个有独立价值的个体,这种潜移默化的观念已经积攒在人类的共同意识之中。
每个人童年时期一定有过这样的经历:你需要一个玩具,你的家人认为这个玩具不适合你;你想要看一档儿童节目,但是遥控器并不掌握在你的手中,于是你被动地接受父母观看的节目。从那时起,儿童的需求已经被压抑。而往前追溯到婴儿时期,当婴儿无法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想要表达自己情感的时候,最通常的手段是“哭”。当一个婴儿哭泣的时候,父母的第一反应永远是止住哭泣。止住哭泣的手段不外乎:给一个玩具、喂一些食物、哄婴儿入睡。人最原始的表达需求的手段——哭泣——从出生就一直在被压抑。在大家的潜意识里,表达需求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尤其对儿童而言。
当我们去追溯为何儿童节成人化现象严重时,我们惊奇地发现,儿童一直未被视为一个完整的人,因此他们的需求被压抑,成人依靠自己的想象去帮助儿童构建了一个看起来充满童真,实际上被成人化的儿童节。
不可否认的是,六一国际儿童节设立的初衷是为了保障儿童的权益,让更多人关注并爱护儿童这个群体。然而,自设立之初,成人通过对六一儿童节的话语掌控,直接参与到儿童节的活动当中,这都为六一国际儿童节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成人化色彩。其实,我们回过头来看,不仅儿童节被成人化,乃至儿童电视节目、儿童用品、儿童书籍等等都存在成人化的现象。我们希望儿童群体能受到重视,但是不能一味将儿童节变成“劳动节”“消费节”和“礼物节”,反而忽视了儿童这个主体自身的诉求。正如卢梭所说:“在万物的秩序中,人类有它的地位;在人生的秩序中,童年有它的地位;应当把成人看作成人,把孩子看作孩子。”我们应该把儿童当作儿童,把儿童节还给孩子,把快乐还给孩子。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实现儿童节设立的意义之所在。
注释:
[1]卜卫:《儿童电视:谁是主体?——兼论我国儿童电视的成人化问题》,《新闻与传播研究》,1998年第2期。
[2]简媜:《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老年书写与凋零幻想》,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3页。
[3]【法】卢梭:《爱弥儿——论教育》,李平沤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