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思园的文化密码
2018-11-10张艳庭
张艳庭
退思园位于苏州市吴江区同里镇,建于清光绪十一年至十三年(1885-1887年),是同里最有名的私家园林,也是江南古镇唯一的世界文化遗产。之所以如此具有代表性,因为退思园在有限的空间之内,部署了近乎无限的美学和意义玄机。这种“细小美学”几乎是江南私家园林共同的美学追求;在西方人眼里,它也成为了一个东方的美学迷宫。但在这个迷宫里,还隐藏着更深的历史文化信息。它不仅是美学层面的,还是一个古代文人价值体系的迷宫。
退思园的面积虽然不大,但是仍然完整地包含了厅堂、内宅、中庭、花园四部分。与一般宅院的前客后宅再后园的纵向式排列不同,退思园对这四者进行横向式排列,重点突出了花园部分,花园对于厅堂住宅的附属地位得到了改变。这种异于常规的空间设置方式,不仅有建筑学层面的因地制宜,也透露出一些其他方面的信息。这需要从园主的身份和际遇去了解。退思园的修建,是以园主任兰生在官场权力体系中的失意为背景的。关于任兰生的仕途经历,大致可以归纳如下:二十一岁入安徽军营,因功受奖,升为九品官职。此后仕途一路升迁。光绪五年(1879年)他正式担任凤(阳)颍(州)六(安)泗(州)兵备道,达到了仕途上的高峰。据载,他在任时“兴水利”“浚河塘”,并仿制江南水车教民戽水以灌溉,倡捐募银十万余两赈济十几万河南流入安徽的灾民,广受赞誉,堪称儒家道德表率。光绪十年(1884年),任兰生被内阁学士周德润以生盘踞利津、营私肥己之罪弹劾。此后,任兰生解任,等候处分。虽然后来所查弹劾都不实,但他还是被定了一个“留用革职书吏屠幼学,知情徇私隐瞒”的罪名,被革去职位。对于晚清贪腐成风的官场而言,这个罪名一定程度上有“莫须有”之嫌。落职回乡后,任兰生即建造了退思园。《左传》有“进思尽忠,退思补过”,任兰生即取此意命名园子,可见他在蒙冤去职之后,仍然以儒家伦理道德来要求自己。但任兰生的去职不可能不让他对官场失望。传统中国文人儒道互补的文化心理结构为他提供了思想转向的空间。而这个园子就是这种转向的最好载体。虽然同里只是一个小镇,但却离苏州城很近,具有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文化积淀。营造园林的传统为他提供了便利的物质条件和文化上的支援。他不用隐逸于自然山水之中,只须在自己家中营造一处山水,用于完成自己的精神转向,为文化人格的另一面提供充足的现实空间。
有了这个仕途失意作为背景,园子的许多空间特征都可以找到相对应的原因。园中厅堂、内宅、中庭、花园的横向排列,也许就不仅仅是因地制宜,应该还有园主对于空间权力的认识与理解。文化批评家朱大可在《江南园林的折叠时空》中写道:“毫无疑问,中轴线就是拉长的皇帝意志,划出皇权的逻辑起点。”园主将原本有先后次序的纵向空间排为横向空间,取消中轴线,即是对既定空间秩序的打破,削弱了空间的权力因素。这不同的空间也有对于思想的映照,如果说厅堂、中庭还有对儒家思想的映照之处,那么花园部分则更多地映照于道家精神。花园空间的突出,显示了园主对于道家思想的精神倾斜。
退思园中庭部分为婚丧嫁聚及迎送宾客之用。这部分承载着世俗事务,还有伦理道德。正厅坐春望月楼相对的就是岁寒居,这个名字与其花窗一同正对着庭院中栽种的松、竹、梅。冬日里,透过花窗即可赏到岁寒三友凌冬绽放,如果落雪,红白绿三色相间的景致更是美不胜收。但与冬日景致相比,这个布局与设置的道德意味更重。岁寒三友象征着儒家伦理道德中士大夫的坚贞、顽强、不屈,完美地成为园主的道德镜像。而岁寒居的命名并不因季节的更替更换,则是对任兰生人生境遇的隐喻。官场的失意把一贯以为官当正途的任兰生推到了人生的寒冬。在这岁寒居的对应下,坐春望月楼的坐春望月所望到的更像是镜花水月。两个季节在空间中的直接对峙,是对任兰生整个人生的隐喻,揭示了任兰生人生的戏剧性。但这一种空间上的对峙因为取消了时间的先后,具有双重的隐喻,既可以隐喻园主由春到冬的人生故事,也可以寄托主人能够由冬到春的人生变化。这两种不同的变化并不矛盾,而它们都能够成立,依赖于两者空隙间庭院中植物的叙述,即松竹梅。这几棵道德植物成为两种不同叙事成立的支点,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于是整个中庭的道德意味便愈发重起来。
中国文人士大夫复杂的文化心理结构和传统建筑理念注定退思园中充满了隐喻和象征的符号。整个园子就是一个符号表征体系。如果说中庭和厅堂充满了儒家伦理符号,东侧院落中的园林则是道家自然哲学符号的综合体。两者之间以高墙相隔,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月亮门。但这一个小小的月亮门,即打通了两个不同的符号世界。事实上,这两种不同的价值体系在后世中国文人的精神世界里一直暗通款曲。月亮门这一形象美化了这种沟通。尖锐的价值对立通过这一形象得以巧妙转换。
园子以水为中心,一面湖泊将所有景致统辖到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如若不是这中间一片湖泊,這个园子就无法成为退思园。道德经中说,上善若水。孔夫子所言智者乐水,在这里还不足以体现出水的重要性,但却从另一个方面透露出了这个贴水园对仁义道德的疏离。
这片湖水几乎改变了整个园子的空间属性。它通过倒映等方法让花园空间获得了可算作第四维的属性,即倒影。这些倒影与景物本身形成了照映,获得了多重的美学效果。处在园子中央的湖水还改变了园中道路的走向。它让直线穿过花园成为了不可能。所有道路都变成了曲线。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几何学真理在这里让位给了园林空间的时间法则。因为花园中的时间追求的不是快的效率,而是慢的效率。花园的最高空间法则就是来呈现时间的慢,以此来化解时间一去不回带给人的焦虑感。
于是直线的粗暴被这片水域化解成了曲线的委婉。曲线放慢了时间,同时也容纳了更多的风景。在湖水的边缘组成的曲线上,山、亭、堂、廊、轩、榭、舫一一排列。因为湖水预留了巨大的空间,处在湖水边缘上众多的人工建筑并不显得拥挤,而是显得疏密得当,而且造成了中国画散点透视的美学效果。在这众多的亭台楼阁中,也不是平分秋色,而是在各具特色之余,仍然有主次之分。这全园的主景就是退思草堂。作为最大的建筑体,它在视觉上可以承担这个主要职责。巨大的飞檐屋脊,构成了园中最为显著的线条;尤其是那锐利的檐角,用一种最柔软细腻却又最坚硬充实的角度将人的视线勾上天空。园中所有建筑屋顶都可以说与天空有关,但它却能将人的视线勾到最高,如果用一个温柔一些的词汇,就可以用撩拨了。当天空也参与到了园林空间的美学构成中,这种美才是多层次的,也更加立体化。事实上,湖水已经可以将天空摄入自己的身体。与其说它作为大地的一部分,不如说它作为天空的镜像更为恰切。但因为它在倒映天空的同时,还倒映了园中更多的建筑,而且湖水中还有游鱼,因此它无法完成天空的象征。
退思草堂并不是一个封闭性建筑,它朝向湖水的那一面没有墙壁,是彻底洞开的。在草堂屋檐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平台,将人的足迹延伸向湖的深处。一定程度上,这个平台才是园林的中心。因为它为赏景人提供了一个视觉中心,在这里与天空并不隔绝,也最亲近水面,沿湖的景致也都能尽收眼底。这个退思草堂从名称上承载了整个园子的主题,但在空间层面,它恰恰反对了这个主题。与退思补过的主题一同出现的空间形态往往是封闭的,最为著名的成语即为“面壁思过”。通过墙壁对视觉的阻隔使思过者将目光与思维都收返到自己的内心之中,这构成了思过最典型的空间模式。而在退思园中,思过的空间却恰恰提供了最大的视觉范围,最好的视觉效果,也提供了最佳的审美角度;而这些视觉内容也都是美景。琴房,三曲桥,眠云亭、菰雨生凉轩、天桥、辛台、九曲回廊、闹红一舸舫、水香榭以及假山等等一览无余。当然,它也是全园的视觉聚焦中心。据说,草堂前的平台曾用作戏曲舞台,因为居于全园中心,处在园中的每个角落,都可以看到戏曲表演。一个思过的空间成为了一个演出空间,众多目光的聚焦点,这种思过本身也具有了表演的性质。相对严肃的主题空间中,容纳多重感官享受的娱乐,也是对这种严肃主题的颠覆。昆曲柔媚唱腔仿佛把坚硬的儒家道德体系也变得柔软暧昧起来。
这种对传统思过空间的颠覆,真正颠覆的,是思过这件事情本身。左传中“退思补过”原意为替君王思过,园主在被革职的情况下,借以一用,所表白的,是思自己之过。在经历诽谤一样的弹劾之后,任兰生仍以退思为自己家园之名,体现的是儒家精神。但他在这园林空间内,以无限通达的视觉与多重感官享受,在表演式的思过之余,悄悄完成了思想转向,就像是一次暗渡陈仓。而那思过,在明修栈道之中,也成为了一种修辞。中国古代乡土社会中的名实分离,在这里也又一次得到印证。
除了这个思过草堂之外,园中其余景致的命名也都去除了儒学意识形态色彩,所追寻的大都是人与自然的和谐与相融。眠云亭为云朵提供栖息之所;水香榭完成了视觉与味觉的融合;琴房则完善了园中的听觉体系;闹红一舸让静止于石上的游船完成了静与动的绝妙对比;天桥仅比回廊等建筑高了一层就接近了天空;菰雨生凉轩则让自然的雨水完美地营造了肌肤的触觉体验。这种人与自然的完美交融,从自然中寻求价值意义,恰恰是道家思想的体现。
这些美景不仅营造了视觉盛宴,也营造了更为丰富的感官体验。在菰雨生凉轩中,这种对感官体验的营造达到了巅峰。菰雨生凉轩底修筑了三条水道,湖水循环其间,所以轩内阴湿凉爽,轩面水开四扇长窗,盛夏酷暑时节,不受日光照晒,可以近距离地欣赏亭亭荷叶与荷花。不仅如此,轩内隔屏正中置大镜一面,可以映出长窗所对风景,利用工业产品来打破视觉限制,营造出视觉盛宴。但这还不够,单纯站着或坐着看的姿势来完成这一视觉享受仍然是有局限性的。轩中镜子前面还设一小榻,用于歇息。夏天卧于榻上,背后的镜里反映出池中一片莲荷,榻上之人仿佛置身于荷花丛中。至此,视觉与感官的盛宴方才圆满。
这种对于多重感官之美的追求和营造在这个并不大的园子里随处可见。闹红一舸虽然用石舫这种园林中较为常见的形式,但它的质地却并非石头,除了船底,其上皆是如真正的船只一样的木质。这营造了一种更加舒适的乘坐环境,木头比石头相较而言更加柔和温暖;这也是一种更加真实的乘船的感官体验。同时木头也更能够营造视觉奇观。这主要体现在舸上的花窗,以独特的图案镂空,又层层叠叠开启,成为一种独特的视觉过滤机制。从窗内凝视风景,看到的是窗棂图案之后的风景。一方面窗棂的阻挡让它背后的风景更具神秘性,另一方面,也突出了窗棂本身的结构美感。而窗欞的遮拦也为园中美景拥有了更多的观赏层次。
事实上,不只是退思草堂,园中的每一个建筑小品既是风景的一部分,又是观赏风景的一个独特视角。这种被观看与观看身份的相互转化,让园中的风景呈现出了丰富的变化。就好像诗人卞之琳所写:“你在桥上看风景/别人在桥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户/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而每处景点所主要面对的景观又有不同。如闹红一舸,因为深入湖水之中,最宜赏湖中游鱼。而鱼的游动又与舸的静止成为旁观之人眼中的风景。
这种相互转换所依托并且又强调的,是一种相对性哲学。在它特殊的历史背景下,这种相对性不仅是美学上的,同样也指向了道德哲学。正是道德具有了相对性,园主的这种思想转向才顺理成章,也才有这退思园。
这种视觉的转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这有限的空间得到最大程度的利用。于是这些风景之间的衔接往往环环相扣,如九曲回廊离湖边假山石很近,最宜观赏,而山石的嶙峋又与回廊的白墙青瓦红柱相映成趣。回廊的曲折不仅增加了风景的角度,还擎起了天桥。天桥之畔,为环湖最高的假山石。
在这些环湖建筑外侧的空间也决没有一丝浪费。离开了湖水,它们依然自成一格。或用芭蕉、竹子、蔷薇等植物来化解白色高墙的生硬,或用假山擎起另一种空间的质感。这样虽然远离湖水,但仍能给人以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造园者对园中每一片空间都珍惜,所以园子虽然不大,却似乎涵纳了整个宇宙。这正是江南园林一个明显的特点,与皇家园林那种阔大无边甚至显得大而无神的空间特点正好相反。这里不光有南方北方美学观念的差异,皇家财力与文人财力的悬殊,还有权力观念等原因。皇家园林需要营造盛大气象,象征着皇权的至高无上;家国一体的宗法制,也需要皇帝的私人领地来象征国家的地大物博。而江南园林的园主大多为任兰生一样的退职文人,他们首先就需要为自己的园林划定疆界,不能去参与表达这种地大物博的象征;他们又用这种空间的小,来界定自己的权力,不敢与皇权争锋。作为曾经的官员,他们对这些权力象征和权力疆界烂熟于心;但他们同时又是文人,想要在这有限的空间内,表达自己对于宇宙万物的认知和理解。这些文人拼命在有限空间内填充无限宇宙,成为了一种内向的分裂;而这种小而精致,便成为江南园林的典型空间形态。
退思园几乎将这种细小美学推到了极致,在同里独树一帜。我在同里也看了比退思园更大的园林景观,明显是现代景观,显得大而无神。也有比退思园更小的园林景观,但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似乎退思园把握好了空间处理的分寸,多一分则空洞,少一分则拥挤。当然,退思园的有神不仅仅源于它的空间营造,还源于园主对那些空间尤其是建筑小品的命名。这些命名把它们的美学价值激活,成为一个文人思想的表征。因此,游人漫步在这些现实空间之中时,其实也是漫步于一个文人的思想空间。这种空间的双重性让退思园的意义也变得多元化。
这个表征体系不仅具有审美引领的作用,甚至也富于人情味,如在出园之处,门上雕刻的“留人”二字,就是能够让客人感到友善的,仿佛这个园子本身也有人格与情感。但这个表征体系中也有许多自我矛盾之处。如退思草堂所拥有的道德说教意味与道家超脱凡俗渴望之间的矛盾。这正是中国古代知识人惯有的内在矛盾与分裂。独立性的缺失,使得他们的入世显得形迹可疑,而对于感官享受的沉迷又使他们的隐逸与超脱不能彻底。园中西区奢华的内宅也可以说明园主对于世俗享受的眷恋。内宅南北两幢五楼五底的跑马楼,规模庞大。楼间由双重廊贯通,廊下设梯,既遮风雨,又主仆分开。且不提那些精美的雕花,这些建筑细部已足以表达出一种对于舒适的过度追求。而隐居在同里这个靠近苏州的富庶江南小镇上,也能够说明这种超脱的不彻底性。
与此同时,这个表征体系中还有其他矛盾之处。如在回廊墙壁上的漏花窗刻 “清风明月不须一钱买”。这种将诗句制作于漏花窗上的做法,在苏州园林中仅此一例,可见是主人有意为之。也许主人是在效仿表达过这种想法的李白与苏东坡等古代文人,但用在这里,却多少有些矛盾。苏东坡等人表达类似想法是在真正的自然之中,而任兰生却是在这人造的园林之中,境界已然不可同日而语;李白在类似的诗句中表达的是一种激越的放诞之情,且充满了道家的虚无主义色彩;而任兰生却是将这句诗安置在充滿儒家伦理道德色彩的“退思园”名下。而最具讽刺意味的是,任兰生修建筑退思园共花去白银十万两,在这十万两白银之上,讴歌清风明月不须花钱就能欣赏,显露出一种迂腐的做作。
事实上,任兰生在建成的退思园中并没有居住太久。光绪十四年(1888年),任兰生又被复职。这一年黄河决堤,任兰生在山东巡抚张曜和曾国藩的保举下,又奔赴安徽抗洪一线。入世的儒家思想在他心中又重新占据了统治地位。那座精心营造的园林成为任兰生仕途上的弃园,那些试图实现天人合一的境界又成为任兰生思想上的废墟。抵达抗洪前线之后,任兰生的确经常骑马远行,视察灾情,问民疾苦,试图成为儒家思想道德体系中的表率。但不久他就因从马上摔下,摔伤尾闾,伤口不幸染了毒疮,在知天命的年纪去世。到此,退思园真的再与它的主人无缘。很难说,任兰生在退思园中颐养天年与病逝于任上哪一个对他更有意义。也许对许多古代文人来说,两者本就不是地位同等的选择。而在此之外,更多选择的阙如,也许才是真正悲哀之处。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