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 解
2018-11-10游利华
游利华
一
一定要想办法弄到那种土,哪怕一小盆也好。
商陆推开门,边打卡边想。打卡机咔嗒一响,卡片顶端显示时间八点五十九。跟他以前到公司的时间没有差别。
一夜不见,花草们似乎又蹿了点个头,那盆辣椒岔出的新枝上,顶着几点新绽的小白花,过两天,花落果萌,不知会冒出个什么样儿的辣椒?
松土,澆花,摘叶。商陆慢吞吞地做着这些,他不着急,有一整天的时间呢。侍弄花草时,他想,要是弄到了那种土,他要种什么呢?种月季?种西红杮?还是种辣椒?眼睛落到西红杮枝叶上,西红杮的土似乎浅了点,厚点的话,它肯定能结得更好。
商陆决定再去弄点土。给林翠微打了电话,开车往城郊方向走,金灿灿的太阳像枚大勋章,贴着车前玻璃挂了一路。
等大勋章消失,斑驳的树影洒在车身,林翠微粗实的身体就杵在公园门口了。脸上涂化挺浓的妆,长袖T恤胸前也有张浓妆女人脸,七分窄脚卷边牛仔裤,悬吊的裤脚下,套双花布板鞋。板鞋上沾了层泥。
见商陆下车,她高兴得快要蹦起来,大幅度地朝他摆臂挥手:“陆叔,我今天给你找了点好土。”商陆端着个透明塑料贮物箱呵呵笑:“什么好土,能种人不?”林翠微垂下手,睁圆眼认真道:“真的呀?还有能种人的土?”
二
几个月前商陆突然成了自由人。
其实早有预料了。公司几年前就定下规定,年过四十,又非重要岗位的老员工将逐步清退。商陆知道自己不是重要岗位,只是个普通的研发工程师,但他向来工作认真,大大小小的奖也拿了不少,没太当回事,四十五岁生日刚过没多久,主管找到他,关起门跟他谈心。
从公司走那天,最让他为难的是一堆东西。各种零碎日用品,甚至折叠床被子枕头拖鞋,能送的都送了同事,不能送的就扔掉,夹着枕头时商陆犹豫了。这个枕头他睡了二十年,进公司不久后就买了。他自少年时就落了个失眠的毛病,于是,狠心用第一个月近一半工资托出差国外的同事买了个昂贵的枕头,果然好用,睡了二十年也没变形,枕着它,商陆几乎没怎么失眠过,中午午休,晚上值通宵班,都能睡得沉甸甸的。送人?多不好。丢了?不舍。拿回家?老婆要问。夹着它走穿几幢楼,终于在最后一幢楼底垃圾房前,商陆站住了。
他当然没告诉老婆自己被清退的事。他可不想听她唠叨,儿子住校不在家,她会揪住他用口水淹死他,也不是抱怨,他挣下的,够一家人后半生天天晒太阳喝小酒,她只是喜欢唠叨。起初,他挺高兴的,天天按往常上班时间出门,把车开到某处停好,然后,随意跳上辆公交车四处漫游。在这座城市待了二十年,他还没好好看过它呢。
公交车磕磕绊绊,绕过一幢幢高楼,一片片商务区,于商陆,好多都是陌生的。城市变化太快,他努力回想以前的样儿,想了一会儿放弃了,接着看那一幢幢楼一条条街一股股的人流,公交车厚厚的玻璃窗将声音都隔得近乎消逝,开得快的司机,能把车开得如出弦之箭。转了几天,商陆突然不想转了,通过地产中介寻到间小公寓,签了一年租期。
三
拉回来的土不过稍微肥一点,水边的黑淤泥,养花草确实挺好。林翠微这小姑娘心细,也善解人意。可商陆想要的,还是那种土,谁都不能替代它,他像中了魔,这一段心里只想着它。
租了这间小公寓,商陆每天就有了固定去处,房子只有四十几平,却很空,除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张破床,蚊虫也没有。去商场逛得一圈,回头商陆给它添了些东西:开水壶、打卡机,以及一些零碎用品。偶尔,会有旧同事过来坐坐聊天,许多时候,都是商陆自己在,他上网打游戏,看电影,看新闻。旧同事跟他同人同命。他们聊起以前的公司,说干了半辈子,平时忙得男同事没空看美女,女同事没空来月经,正好休息,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清退就清退吧。接着,他们聊股票、房产,近来一个炒股,一个整天跟着开发商到处看房,越说越兴奋,口水四溅,商陆不插言,默默听着,云里雾里像听神话故事。末了,要留他们吃午饭,他们起身掸掸裤子:“不吃了,不吃了,还有事要忙呢。”
把黑土培进盆里,商陆继续蹲在原地,看一阳台的花花草草。
还真是,同一种辣椒树上结出两种辣椒!当初一管老红椒撕开点下的种,左边那株细尖细尖,颗颗垂挂;右边那株圆墩圆墩,簇聚如绿指。越长,它们区别越明显。商陆看得出神,动用全部知识,也想不出个道道。应该是土质问题!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那种土就是这样。长出来的那株花草,尖圆的紫叶,肥短的茎,以为是常见的紫罗兰,开出的花不是粉紫,而是粉蓝!凑近了看,叶片也跟一般紫罗兰不大同,叶缘绕一环黄边。商陆判断它是紫罗兰变种。他是在无意中发现这一切的。那天中午,去食堂吃完饭准备上楼午睡,肚内胀气,天气正好,晒得人发酥,信步走走,就曲径通幽走到了楼背后。
高达十层的研发大楼,往上数第三层,第三口窗,就是他工作的地方。商陆有个习惯,每次洗焊完新电路板,都会将用过的洗板水直接从窗口倒下,不是偷懒,潜意识里,他觉得自己刚刚研发设计出的电路板,洗下的水不能跟下水道内的东西同流合污。洗板水有一点腐蚀性,但并无大碍。时间长了,窗口下的这小块土,连颜色都有点不一样,深些。
他也是突然想起这种土的。那天“下班”回家,在十字路口等绿灯,扭头看到以前公司铁栅栏内种了不少植物,原来就发现公司花草种得多,只是没想到有这么多,枝叶花朵泛滥,葱葱佳气扑人。一道灵光刺过来,商陆忽然想起研发大楼窗口下的土,不知道现在它上面长着什么,自己现在种了不少花草,要是能有一筐那种土多好。他在皮椅上蹭蹭屁股,恨不得马上下车,绿灯亮了仍在愣神,差点被后面小车爆响的喇叭冲个嘴啃泥。
四
手机叮咚一响,林翠微发来消息,说大后天是她二十岁生日,要请陆叔吃饭。句末配了个可爱的表情。
人与人相遇还真是奇妙,比如商陆和林翠微。
那天同事走后,商陆下楼吃快餐。
这一带是商务区,写字楼林立,快餐点蚁布,仍是忙不过来,家家门前排起长龙。商陆侧侧身,把身体插进人龙,缩紧,收腹,昂头,努力挺背。除了他,基本都是年轻人,脸上满满的胶原蛋白,眼睛闪闪。他们眼睛闪闪地聊着什么,时不时爆出几点笑,溅弹到商陆脸上,商陆脸颊肌肉微微抽动,扯动嘴角也往上提抽。轮到他,服务员盯着点餐机问他吃什么,商陆本想报宫保鸡丁饭,他嗜好吃辣,慢了两秒,服务员催他:要不,点个热销的苦瓜牛肉饭吧,这个不错,大家最爱点。商陆就端了牛肉饭,等到个靠窗的位,边吃边看窗景。
前面不远处路边有棵大树,伫于两条马路交叉口。大树应该有些年头了,蓬出的树冠宛如一把巨伞,荫翳好大一块空地,树脚环摆三张长椅,马路上行人络绎,不时有人坐在长椅上聊天休息。商陆观察那些人,有的穿职业套装,有的穿便装,胸前挂着工牌,男人女人,一批批走马轮换。他知道他们看不到,不知道他们坐在长椅上配着这棵大树是幅好看的圖画。特别是那棵大树,树身粗壮,枝丫浓密,伫在那儿稳得如座山,它像在晒太阳,伸臂展身,安静地任风吹拂身上的叶发,树身上数股粗壮的树根一定是它的腿脚,腿脚那么长,直扎伸进泥土里。
商陆看得出神,突然想到,他可以种种花草!
他并不喜欢花草,家里一百多平的大房子,唯有两盆老婆养的绿萝。但突然间,他十分想种种,他开始计划,两排牙快速地切嚼嘴里的饭菜,由于太兴奋,忍不住给两个旧同事发去消息。同事们回道:好主意,种点青菜,再种点瓜果。
土却不好找。
商务区内几乎没土。虽说也种有花草,但似乎不需要土的。路边祼出一格格地,量身定做栽一棵树,树被紧紧拘在其内,一寸多余的土地没有。那些花草也是,栽在路边狭窄的花台内,做成好看的点缀,边上还围着木栅栏。写字楼下倒有土,大门前衣领样翻开两块,被厚厚的地毯草占领,商陆猜测,挖它们一点,会痛得它们哇哇叫。
住的小区还算大,绿化区也挺大。但植物种得实在太密,一撮土,恨不得能种一棵树,植物们你争我夺,好不容易在它们的哄抢外找到点剩土,趁天黑,商陆挖了两小盆,挖第三次时,保安发现了他。还没来得及解释,保安已经没收了他的工具及花盆,说他在破坏业主公共资源。
五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大个城市会没有土。
真的。在车上他特意留心察看,越看越惊讶,真的,没什么土的。地上都是房子,数不清的房子,没有房子的地方,被铺上地砖,房子那么漂亮,地砖当然也要铺出讲究的图案来,或者是宽展展的公路,平坦、干净,画着醒目的黄白警示线。跟商务区一样,路上也不缺花和树,它们像被饲养的动物,固定在方寸之内,倒也把城市装扮得看上去绿意葱葱。
商陆不由恐慌起来,越发想找到它们。
开车往远点的地方走。这座城市北面有几座山,那儿肯定有土。车子拐了个急弯,商陆感觉到车身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是后备箱里的几个塑料贮物箱吧,他特意买了几个大的,准备装土。他不单要找到土,还要找很多,他像个穿越沙漠渴坏了的人,几捧土哪够解渴,他要把小公寓的大阳台塞满。
山都被改建成了公园,铺路植木,围墙将它们圈住,商陆不管三七二十一,寻见处地方就下手挖,等他挖好一大箱,汗水淋淋地拖拽出公园,却被保安拦住了。
“山上这么多土,我挖点回去种花。”商陆解释。
“本来就不让挖的,你也挖他也挖,公园都能被你们挖空。”保安刺他一眼。
“不就一箱土吗?”
“不行,不要说这么大一箱,就是一盆也不行。”
两人争执不下,有个戴宽檐帽的女孩从竹林那边走过来,化了妆,极短的宽松条纹印花T恤,搭条时下流行的高腰细腿牛仔长裤,“胸”涌澎湃,澎湃着,近了,搅起的浪能扑人个趔趄。女孩定了定,问保安,“刘哥什么事啊?”
保安说明了原因。女孩摘下帽,露出一张圆乎乎的脸,圆眼睛圆鼻头圆嘴巴圆脸蛋,圆眼睛上上下下刷商陆,商陆被她刷得如胶了身漆。
“算了刘哥,就让他把土拿走吧,天这么热,人家一身衣服都湿透了。”圆脸朝保安一笑,如“啪”地绽开的太阳花。
那箱土,到底安稳躺进了商陆车后备箱。
后来女孩告诉他,以后再要土,直接找她,她叫林翠微,是这公园的管理员,专门管理那些花草树木。
“陆叔你真好玩,我是烦它们都来不及呢,在老家跟它们打了二十年交道,你还种。”女孩林翠微又“啪”地绽开她的太阳花。
“喜欢什么花草也可以找我要,我这个肯定比你在行。”林翠微咧嘴笑道,两排大牙闪如珠贝。
六
今天那个保安心情似乎挺好,捧着手机两眼发绿。
商陆挨过去才发现他在看黄片。他将一条中华烟递进窗口,暧昧地笑,“小老弟,有好东西一起看啊。”
保安猛地抬头,见是他,手机没放下,“我不抽烟。”
一句话噎住商陆,讪笑两声,“不抽?没关系,送给你朋友抽。”
过来辆车,保安按开伸缩门,商陆也跟着想折进来。
保安是认得他的。尽管公司有大几百号人,但每天进进出出,叫不出名字也大概知道模样。这个保安,商陆倒是认得的,他多年前就在这儿值岗了,听说是个退伍军人,还是仪仗队的,人长得帅气,腰板直得如面刀,脸也方正,但就是一双小眼睛,在眼眶里左转右转贼溜贼溜地,像患多动症。
“都说了,不能进来挖土,你再是公司老员工也不行。”保安摆摆手。
“我只挖一小盆,就去研发楼下那儿,你放我进去就行了,如果白天人多不便,我可以晚上来。”商陆一口气说完。
“白天晚上都不行。”保安皱眉,“你不是不知道咱们公司的规定有多严。”
确实,他们晨星公司的安保在业界是出了名的严苛,员工带任何资料出公司,都要上报登记,哪怕是一张只写几个字的纸,连他们使用的手机,至今仍是无拍照摄像功能的老式机。追求新潮的员工不得不备两只手机,一个公司用,一个出公司用。晨星是一家全球知名的行业领先高科技公司,曾经多次吃过员工泄密专利导致损失惨重的亏,有回还差点栽得赔上性命。
“几把土又不是什么机密,公司又不搞地质研究。”商陆耐着性子恳求。他怀疑保安现在是狗眼看人低,因为他被清退了,他才这么不把他放眼里。
“都一样。”保安强调,“就算我好心放你进去,研发大楼那儿还有层安保,人家也绝不会放你进去。”
“嗯。”商陆皱皱眉,研发大楼更是公司的安保重地。
“发现我私自放人进去,人家一举报,我的饭碗就要丢了。”保安强调。
“要不,你去跟他们说说,看能不能通融下。”商陆好声好气道。
“没人会愿意冒这个险,你就死心吧,种花种草什么土不一样。”保安吊起的手一砍。
看得出保安不想惹这个麻烦。他有什么必要为他惹事呢,能在晨星公司做保安,也是一份荣耀,不仅仅工资待遇比别处高出一大截。
商陆低头抿嘴,看着自己的脚,脚上穿着双休闲鞋,前边保安的脚上是黑皮鞋,黑皮鞋长得像艘船,鞋面锃亮。他弹起眼皮,笑道:“有个主意,你可以帮我去挖啊。没人会拦你,人家问你挖土做什么,你就照实说挖来种东西。”
本来近乎玩笑,但话刚落音,商陆发现这个办法也许真的可行。
“我有病吗,”保安冷哼,“挖那破玩意做什么,人家还要怀疑我搞什么机密行动。”
“种花草也算机密行动。”商陆说。
“无聊,人家会把我当神经病,专门挖那块地的土,更会把我当神经病,马上炒我鱿鱼。”保安不耐烦地站起身,步出岗亭,商陆知道他是下逐客令了。
七
林翠微特意帮他找的淤泥真肥,辣椒西红杮小青菜长势都非常好,什么肥料也没有用,特别是小青菜,两天不收就闹哄哄挤满一大箱。十几平米的阳台,全是箱盆,铺排成一小块地,箱盆里毫无章法种了些不知名的东西,有的箱盆里,甚至近乎多半为杂草。
商陆把桌子移到阳台旁,打开手提电脑上网或者打游戏,有时也不做什么,就是坐着喝茶。时间突然多得不知如何打发,他能听见时间慢慢移步的声响,一点一滴,仿若蚕在啃噬桑叶,沙沙沙,嗯,也许是那些植物生长的声响,西红杮会慢慢变红变软、月季会长高开花、绿豆会结荚……商陆仿佛看到了它们将来长成的样儿,瓜是瓜果是果花是花,一阵凉风拂来,植物们在风中轻摇细摆。
收了两大袋辣椒小青菜,带给林翠微。
人家帮了他的忙,又是二十岁生日,商陆考虑送个礼物,发了半天愁,褪下手上的健康手环揣包里。手环是公司自有产品,年初年会上商陆抽中的奖品,他非常喜欢,天天佩戴,老婆要了几回都没舍得给。
公园附近的港式茶餐厅内靠窗那张台,却只坐着林翠微一个人!二十岁是弱冠,以为有一堆亲戚朋友呢。今天她明显打扮了一番,洇了腮红涂了淡蓝眼影,长发努力绾作流行的丸子头,紧身款红色蕾丝布短连衣裙,竟然还是配的花布板鞋。上上下下色彩乱得商陆眼晕。林翠微略显腼腆接过他的东西,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随便吃个饭,我在这儿哪有什么亲戚,朋友也没有,来了半年,除了公园那几个人,就只认识你陆叔。”
尽管相识三个月了,两人并没在一起吃过饭,平时聊得也不算太多。
商陆有点过意不去,慌忙说他请客。林翠微给他倒杯啤酒:“陆叔就是好,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
商陆嗯嗯,林翠微已经给他说过了,那天她会帮他,是因为看他气质很好,她喜欢气质好的人。商陆莫名,他有什么气质,一介呆里呆气的工程师,像颗电子元器件。
来往多了后,林翠微告诉商陆自己之前一直在老家,两次高考失利,就来了这儿,打算找份工作,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坏,刚来第二天,就遇见公园在招人。
“我不喜欢这个工作,也不适合干,一点意思也没有,有时候给那些花草浇水,觉得这应该是我爸干的,他给小菜浇水就是这个样儿。”林翠微抱怨。
这话,商陆也听了多次了,林翠微老说想换工作,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她托商陆帮她留心,要是能在晨星公司上班,当然是最好的。
商陆答应过帮她留心。现在她噘起嘴,眉头微蹙,商陆举起杯子:“高兴点,大不了,我帮你找个晨星公司的男朋友,晨星公司的男人多,人又好。”
林翠微猛地红了脸。
酒过两杯,林翠微的脸更红了,她不善酒,以前几乎没怎么喝过。商陆也不太喝酒,换下啤酒,点了两杯店里的招牌冻柠茶。
冻柠茶酸酸甜甜,两片柠檬,几粒冰块,两人用吸管戳冰块,冰块浮游在杯内,水包裹它,一点点地融解,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你在哪个地方上的学?”商陆忽然问。
他早已知道林翠微跟自己同个老家,细想,有点像轮回。
“吴县。”
“哦,我差点到吴县上班的。”商陆继续戳冰块,冰块耸身往上浮,在戳力下打着旋融解得更快。
“真的啊,那地方好小,还破破烂烂的。”林翠微睁圆眼。
商陆点点头,劝她再吃点菜,菠萝肉不错。他其实不是差点,而是上过一年班,他从不对人说起这段过往,好像那段往事并不属于他,除了家人,谁也不知道。那工作非常清闲,每天就那几件,闭上眼行事也不会出错。单位大院内有五六棵大树,闹失眠的商陆常常望着它们,想象要是睡在树梢,风吹来,那儿就像摇篮吧。他更不会告诉任何人,说来也许难以置信,他离开那儿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镜子。有回,他在电视里看到现在这座城市的宣传片,发觉这儿到处都有镜子,各式各样的,连高楼的墙面都可当镜子用,闪如水晶,当即让他震惊,才发现自己单位没有镜子,厕所也没有。
八
小菜没能送出去,林翠微说宿舍没地方做饭。
老婆正站在楼下和人说话。老婆双手交叉抱胸,头昂得高高的;对面那人双手置前垂交,身体微微前倾,脸上一直挂着微笑,有点小心翼翼的那种微笑。
沒跟老婆打招呼,商陆低头拐进电梯。
等老婆回来,他已经把青菜泡在菜盆里了。老婆瞄一眼,哇哇大叫:“怎么又拿菜回来了,公司开菜园了?”
“同事家种的,他家房子大,送了个露天花园,老人家拿来种菜。”
老婆就说起刚才的事。对面那个男的,是楼下邻居,准备找几个人合资开家公司,想请商陆带研发团队,待遇绝不输晨星公司。
“他们倒是想得好,我跟他说,没问题,晨星公司不是在裁员吗,等我家商陆被清退了,就到他们那儿报到。”老婆哈哈笑道。
哪知商陆脸一沉,“别整天跟人晨星晨星的。”
“怎么不能说,你本来就是晨星公司的嘛。”老婆不满。
“那以后也不要说了。”商陆回。
“那我以后说什么。”
老婆生气了,脸一甩。商陆本想回,可以说说种花种草种菜,话涌嘴边成了,“说我就说我,扯那么多做啥。”忽地断喝,唬得老婆差点扭了脖子。
“有病啊今天。“她拍拍脖颈,刺一眼往厕所撞去的商陆。
他们根本不了解情况。小解完毕,商陆冷静了点。还说带什么研发团队。晨星公司的口号是高效精简,将工作分成碎片,每人负责一片,专心钻研,全权负责,二十年来,商陆除了自己那片,连产品总体长啥样也说不清。回回完成项目,他会奇怪地想到法国人填养鹅肝的方式,不自觉地摸摸肚腹,估摸自己的肝脏也长得肥大了吧,甚至肥大到挤压别的内脏器官,整个肚腹内只剩一块巨大的肝脏。
会不会最后整个人变成一块肝脏?突然袭来的恐惧慑住商陆,如冬日黄昏烟雾,越来越浓稠。整个晚上,他都觉得身体不对,这不舒服那不舒服,睡觉时,这种感觉更强烈,不单器官,身体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毛孔都不舒服了,它们尖叫连连,让他浑身毛躁。他起身,拿了一副新耳塞,将它按使用方法仔细塞进耳朵,躺下,盖好被,准备入睡,眼皮内跳闪一抹光,睁开,发现是插头指示灯,起来,干脆按熄插头。换个更舒服的姿势重新躺好,刚闭上眼,一片呼呼声攻入耳隙,哪个脾气火冲的司机!商陆蹦起床,生气地卡死窗。拔出耳塞,重新按方法塞入,摸摸边缘有点空隙,拔出再仔细塞紧,拍拍没有风音了方放心。这几个月来,他的失眠卷土重来,似乎比以前还严重了,为了不影响睡眠,他和老婆分屋分床,配备耳塞,给窗帘加装遮光布,以求将外界影响干扰降低至最小。
现在,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憎恶光线、噪音、响动这些外界干扰,觉得是它们影响了他的睡眠,他像个戍边的卫士,警觉地提防着它们的侵入,心脏紧绷,悬浮胸腔内,有时甚至整夜整夜浮躁不安,然而,安置好这些,商陆还是睡不着。躺在黑沉沉的死寂里,醒得锃亮。枕头!忽然想起那个枕头。真不该丢掉的。翻个身叹口气。他是个挑东西的人,家里枕头一堆,不同品牌不同样式,但他觉得,就是没那个好用,曾经托人再买,二十年前的款式,早已停产。商陆懊恼地重重翻两个身,把仅有的一点睡意也震跑了。
九
那个保安好像对女色很有兴趣。
商陆说要请他吃饭,好歹也算同事一场。保安专心盯着手机:“不用不用,平白无故吃什么饭,再说,公司饭堂也不差咯,什么好吃的没有。”
手机里有女人的声音,商陆挑开眼皮瞭瞭,有个胸部丰满的女人,正在用手摸自己。
商陆没马上接话,右手食指揉捏左手大拇指第二关节,据说这样有助缓解脸部痉挛。
正是午后午休时分,太阳烤得人发蒙,整个公司都在午睡,花花草草都睡得迷迷糊糊。空气闷沉沉地安静,人像被压在密实的罐头内,某个尖厉的声音却逼近来,刺穿沉闷的安静,仿若塞壬的歌唱,妖娆魅惑。不知这声音从哪儿来。商陆转转眼珠,望向里面纵深之处,公司的花花草草们长得真好,健壮鲜活,比别处都好,排除人工照顾,肯定跟土有关系。商陆更用力地揉捏关节。
“真的不吃吗?又不止我一个人,还有美女一起。”他突然笑笑,想到了林翠微,她不是想找个晨星公司的男朋友吗?但他不清楚保安是否结婚了。
“什么美女?”听见有美女,保安来了精神,眼睛终于舍得暂时离开手机。
商陆又怔了怔,斜对面汽车玻璃反射出的太阳光,如一把锋利的匕首,扎刺过来。他眨眨眼,将微信点开,翻林翠微的相片给保安看,林翠微喜欢穿白衣服,愈发衬出胸部像两座山。
“哟,这女人。”保安指头点点,扑哧笑道,“这女人好健康。”
“她想找个晨星公司的男朋友。”商陆趁机说。
“好啊好啊,男朋友还不容易吗。”保安笑得更开心了,露出血红的牙肉。
十
人就是这样,一旦钻入某个念头,就进了死胡同。商陆后来想,二十年的研发工作,将他的思维训练得像一把钻子,鲨鱼嗜血般,嗜好钻研那些黑堵窄。
他连续几天梦见那种土。它果然不同于一般的土,刨去表层,颜色灰绿灰绿,颗粒也稍微粗点,他用铲子将它细细培松,挑出石粒杂质,打算隔天往里种点什么。第二天再看,土里竟自己长出个东西,模样怪怪的,说不清像什么,枝丫不像枝丫,叶子不像叶子,他挨身想看清楚,那东西突然张开大口,一口含住他,“呼”一下,将他吞进了肚。他惊愕,腿猛蹬,醒了,吓出一身淋淋冷汗。
这天上午他没直接去公寓,而是去了电子商场,他在心里笑自己,这个月全勤泡汤了。回头,给林翠微发了条信息:明天晚上过来我这儿吃饭吧,给你介绍个男朋友,在晨星公司做管理。
叮咚。那头几乎秒回:陆叔人真好,那,你给他看我照片了吗?
商陆愣了愣:看了,你微信那张头像。
哦,怎么是那张,我以前最好的姐妹照的,她非要我用这张做头像。林翠微回。
不用担心,人家夸你漂亮呢。
哦。林翠微回复个调皮的笑脸。
只是吃个饭。商陆在心里说,吃完饭就一切都好了。但他不喜欢保安的眼神,微眯着眼,目光挤作暧昧的两弯勾。阳台上的花草又蹿了个子,该开的花开了,该萌的芽萌了,该抽的枝抽了,花草们一点点长出它們的模样。他闭上眼,想象过几天这阳台上的情景。
阳光大好,新鲜明亮,太阳像刚刚做过一番大扫除。
保安来的时候,林翠微也到了。今天她穿一条白色网纱中裙,搭浅蓝牛仔衬衣,衬衣扎入裙内,配上马尾,像根春天初萌的枝干,一张圆脸绽得赛过向日葵。商陆调转头,心脏一颤一紧,却发现她这次没化妆,奇怪,为什么今天没化妆呢?商陆想不明白,平时爱化妆的林翠微今天为什么没化妆。
“陆叔,我来做道拿手的红烧鱼。”她举举手中的袋子。鱼还有点气,尾巴猛搅,“哗”地差点挣脱她。
然而商陆早就准备好了。小公寓厨房设施简陋,除了素菜,荤菜皆为酒楼外卖。为了活跃气氛,桌上还摆着几瓶酒,一瓶红的,一瓶白的,两瓶啤的。
商陆主动替他们相互做了介绍。保安摸摸头,竟有点不好意思:“林姑娘比相片还要漂亮,相片误人啊。”
一句话将林翠微的脸抹红了,低头,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商陆就端起杯子劝酒:“碰一下碰一下,有缘相识。”
酒过三巡。从太阳鲜亮直吃到太阳微蔫,商陆也不知道今天哪来那么多话,笑话讲了一又一个,每讲一个就劝酒,林翠微被他劝得早已星眼朦胧,保安也摇摇欲坠,好几回险些做玉山倒。
酒多了,保安的话也多了,说过去当兵的事,说晨星公司的事,保安也擅长讲故事,一点小事都说得有滋有味,“有件事,我现在还记得很深。”他脸色神秘兮兮的。
“什么事。”商陆和林翠微来了兴趣,盯着他。
保安将酒杯往桌上一蹾,兩颗眼珠在窄长的眼眶内咕噜一转:“还是晨星公司的事,那天天很冷,下班后,有个生产部的女工怎么也过不了安检,警报器哇哇叫个不停,这种情况,肯定要查清楚的。”
听见有更精彩的故事,阳台上的花草都不动了,听他讲,树叶支棱如片片耳朵。
“几个人商量,把女工引到后面监控室,让她脱衣服检查。”保安眼珠子又咕噜一转,“以前就有两个男工,把电路板藏进内裤里想带出去,这个女工,我们怀疑她内衣里也有猫腻。”
“真脱了?”商陆问。
“那可不真脱!”保安手指点点桌面。
“不脱怎么行!女工当然不愿意,哭啊闹的,脸上全是眼泪鼻涕,没用,还是要脱。不是天冷吗?她穿得又多,里里外外好几层,她就慢吞吞脱,拖延时间,脱一件好几分钟,我们起先还催她,慢慢也不催了。脱了外面厚垮垮的衣服,可以看出她身体的线条了,山山水水的,我们就忍不住猜测她的身材是什么样儿的,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脱了半个小时,她终于脱完了。”
说到这儿,保安突然停住了,伸手剥了管毛豆扔嘴里,咽下毛豆,他才继续道:“嘿,是骡是马,脱完才知道,两个乳房垂得快掉了,幸好肚子上有两圈肥肉托住它,唉,失望得很,浑身上下没哪处可看的。”
“根本就没有身材嘛。”他再次曲起指头点点桌面。
保安咂咂嘴。商陆和林翠微却听呆了,久久回不过神。保安重新举起酒杯:“来来,喝酒,不说这些了,今天要喝高兴酒。”
林翠微依然呆愣愣的,商陆醒过来,抹抹脸,想抹掉脸上的失望,脸仍僵硬,咧咧嘴,勉强咧出弯笑,配合地举杯:“对对,高兴酒。”
天欲黄昏,看看吃得差不多,商陆说要下楼买东西。
带上门的瞬间,他看了眼林翠微,她像温软的猫,趴在桌上,头枕的右腕处,戴着那只健康手环。
当然,商陆没返回去,在公交车站,他等来一辆双层观光巴士,爬上顶层,挑了个后排临窗的位。今天他不想开车,有点累,也不想马上回家。
仰头倚靠椅背,不用多想小公寓内会发生什么,电子监控头会替他观看记录,最晚后天,他就会拿着它去晨星公司找保安。商陆会好好跟他说话,这次他挺有把握,保安会主动帮忙挖土的。
巴士内人声嘈杂,车窗外,更是人声嘈杂到鼎沸。公交站台上两个工作人员在换广告牌,抽出前两个月新上市的蓝牙手机,换上刚出炉的黑科技手机,商陆盯着换下的广告牌,猜想那些淘汰下来的手机们去了哪儿,它们只活了几个月。声音的交响曲往高潮攀,鼎沸的人声咕嘟咕嘟,一刻不停冲顶商陆这面肉锅盖,他不得不停止了猜想,闭上眼,身体一点点松瘫,任它如软泥慢慢垂滑,渐渐,渐渐地,睡意洇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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