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苦桃子的人
2018-11-10晓苏
晓苏
1
一辆运苹果的卡车,开到油菜坡脚下突然坏了。车上除了司机,还有一个搭伴儿的女人。这年头,跑长途运输的司机,都喜欢找个女人搭伴儿。搭伴儿的女人被叫做车花,一般都比较年轻,有几分姿色,多少还有些风流。
司机从车上跳下来,很快打开了引擎盖,开始埋头检查。车花也跟着下了车,一下来就伸了个懒腰。她说不上太漂亮,脸上有几颗碎斑,像几粒黑芝麻。不过,她的身材挺好,属于胸大腰细那种。司机四十多岁的样子,看上去很老练,没用多久便找到了毛病。
糟糕,发动机坏了!司机说。
车花赶紧走拢去,焦急地问,能修好吗?
必须去宜昌买配件。司机说。他关了引擎盖,一边脱手套一边叹了口长气,显得很无奈。
车花顿时紧张起来,蹙着眉头问,又要我一个人在这儿守车吗?
司机没回答车花,只用不屑的目光瞅了她一眼,好像觉得她这个问题问得太幼稚,根本不值得他来回答。车花有些不高兴,翘着嘴巴嘟哝说,宜昌离这里几百公里,你一去一来少说也得两三天,让我一个女人在这荒山野岭里守车,又人生地不熟的,你不担心我害怕吗?司机听车花这么说,态度马上发生了变化。他扭过头来,先在车花肩上拍了一下,然后诚恳地说,你要是实在害怕,就在这附近找个老实点儿的人陪你。
這是一个深秋的下午,虽然才四点多钟,但太阳已开始西斜了。司机看看手表说,还有一趟到老垭镇的班车,我今晚赶到那里去住,明天一早就去宜昌,顺利的话,后天上午就可以把配件买来。车花说,好,你早去早回。
过了五分钟,司机说的那趟班车就来了。车上人不多,一招手就停了下来。司机麻利地上了车,上车后还回头给车花挥了挥手。车花也给司机挥了手,仿佛依依不舍。
司机走后,车花登上路边的一个石头,把四周环视了一遍。她希望看到一户人家,但没看到,只看到了几片树林和几块庄稼地,还有几个坟包。正感到失望,一个长着厚嘴唇的男人忽然出现在车花眼前。
厚嘴唇男人是从车后面走过来的,背着一个用竹篾编成的背篓。他身上的穿着很过时,蓝褂子,黑裤子,黄球鞋,都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打扮。他手上捏着几个桃子,正一边走一边吃着。桃子很小,只有李子那么大,上面还有一层茸毛。但他吃得很来劲,格崩格崩的,像吃人参一样津津有味。
从车花面前经过时,厚嘴唇男人没有停,也没有减速,只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就过去了。车花感到这个人有些迟钝。在车花的记忆中,男人们从她身边经过时,一般都会停下来看她几眼,目光色迷迷的。
厚嘴唇男人走过去不到十步,车花猛然叫了他一声。哎,请你等一下。车花说。他立刻停住脚,回过头问,有事吗?车花问,这附近有没有人家?厚嘴唇男人想了一下,伸手朝他正要去的方向指了指说,前头不远有个弯,一拐弯就是个杂货铺。车花说,谢谢你!厚嘴唇男人没再搭腔,转身就走了。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车花决定去一趟前面的杂货铺。她打算去买几桶泡面。车上有一瓶开水,这两天只能用开水泡面吃了。另外,她还希望能碰到一个可靠的人,请来帮她守车。
车花是个细心的女人,走之前还绕车转了一圈。车上的油布都盖得严严实实,四面的绳子也看不出松动的迹象。然后,她又去检查车门,使劲拉了拉。确信车门锁好后,她才往杂货铺那边走。
杂货铺正在公路转弯的地方。老板挺着个啤酒肚,看上去像一个孕妇。铺面不大,但顾客却不少。他们挤在铺子门口,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蹲在地上,正在兴致勃勃地聊天。车花没急着走拢去,离杂货铺还有老远就停住了。她发现,那个厚嘴唇男人也在铺子门口。不过,他身上的背篓已放到了地上,背篓里装着一包化肥。厚嘴唇男人没坐,也没说话,直直地站在背篓边上,正支着耳朵听着别人聊。他仍然在吃桃子,格崩格崩的。老板对那群人很热情,给每个人发烟。但厚嘴唇男人没接,好像只喜欢吃挑子。
那群人聊得如痴如醉,没一个人发现车花。车花认真听了一下,听出他们都是从外地打工回来的。聊着聊着,他们把话题转到了妓女身上。我在东莞,五百块钱搞一盘。一个穿皮夹克的说。五百太贵了,我在郑州,搞一盘只要三百。一个穿西服的说。三百也贵,在宜昌火车站旁边那条巷子里,我花五十块钱就搞了一盘,还不用戴套子。一个穿猎装的说。
这时,那个厚嘴唇男人突然停止了吃桃子。他先把他的厚嘴唇抹了一下,然后张开说,你们都别吹了,辛辛苦苦出外打工,搞个女人还要掏钱,有啥好吹的?我待在家里种田,三条野鳝鱼就能搞一盘!
厚嘴唇男人此话一出,刚才那三个全傻了眼,都不吭声了。车花也傻了眼,马上睁大眼睛,把厚嘴唇男人重新打量了一番。那三个从外面打工回来的人,都觉得输给了厚嘴唇男人,显得有些不服气。沉默了一会儿,他们同时把目光移到了杂货铺老板身上。
憨宝肯定是日白,三条野鳝鱼搞一盘,哪有这好的事?三个人齐声说。
老板摸着啤酒肚,笑了笑说,没日白,他搞的是老白菜。
老板话音没落,那三个人就哈哈大笑起来,还使劲地拍腿,跳脚,眼泪都笑出来了。他们边笑边说,难怪呢,原来是搞老白菜!
一直到杂货铺平静下来,车花才走过去。有泡面卖吗?她问老板。老板说,有。车花直接跟着老板进了铺子,买了四桶酸菜牛肉泡面。
从杂货铺出来,车花一边走一边问老板,我们的车坏了,你能帮我找个可靠的人守车吗?司机买配件去了,公路边有好多坟,我一个人夜里害怕。老板听了,随手朝门口一指说,他们都可靠。一听说守车,这群人都显得很兴奋。守一夜多少钱?他们马上问。车花想了想说,一百,最多一百五。穿皮夹克的说,一百五太少了,三百怎么样?车花说,三百,我宁可被鬼吓死。穿西服的说,你出两百五,我去帮你守。车花说,给你两百五,我就成二百五了。穿猎装的说,那就两百吧,只当是帮了忙的。车花说,谢谢,我最多只能出一百五。
价钱没谈拢,车花打算走。她刚要转身,那个叫憨宝的厚嘴唇男人说,我去帮你守吧。你要多少钱?车花问。憨宝说,一百就够了。车花说,我给你一百五。憨宝说,我只要一百。
车花胀大眼圈看了看憨宝,觉得他不像是开玩笑,就说,好,事情就这么定了。憨宝说,我先把化肥送回家,吃了晚饭就去你车那里。车花说,你也可以不回家,我请你吃泡面。憨宝说,我要回去,还得给我妈和我侄儿煮晚饭呢。说完,他背起背篓就一个人先走了。
车花随后也离开了杂货铺。临走时,她听见那群人都在嘲笑憨宝。有人说,他好像跟钱有仇。有人说,他可能怕钱多了咬手。有人说,憨宝真他妈是个傻屄,难怪四十几了还打光棍呢!
2
天擦黑,憨宝来到了坏车的地方。他双臂不空,一边抱一个草席卷,一边夹一床旧棉絮。车花已吃过泡面,这会儿正坐在驾驶室里听歌。看见憨宝后,她马上从车上下来了。
你带草席和棉絮做什么?车花问。憨宝说,睡觉时做垫盖。憨宝告诉车花,他以前在这公路上守过车,都是自己带垫的和盖的。要是车厢里能睡,就只需要棉絮;车厢要是睡不了,就只好用草席垫在车底下睡了。车花说,其实我们车上备有被褥。憨宝说,你们是出了钱的,我怎么好意思用你们的?憨宝说完,先仰起头看了看车厢,又低头往车底下看了看。他在找睡觉的地方。你就睡车厢里吧,苹果压一下问题不大。车花说。憨宝说,若是压了不好,我睡车底下也行,反正我带了草席。车花想了想说,你还是睡车厢吧,车底下潮气太大,容易伤身体。憨宝有些感动,一边往车厢扔棉絮,一边回头对车花说,你这个人,心还挺善的。
憨宝很快爬上了车厢,在一个稍微平点的地方铺了棉絮。天已黑透,一丝冷风从远处吹了过来。憨宝勾着头,对站在公路上的车花说,你快进驾驶室休息吧,外面起风了。车花跳上了驾驶室的踏板,但没进去。这时才七点多钟,休息还早,车花想跟憨宝说一会儿话。
车花问,你真的没老婆?憨宝说,真没有,我是光棍。车花问,你怎么不找一个?憨宝说,我长得丑,没人看得上。车花没想到憨宝说话这么实在,不禁偷偷地笑了一下。笑过之后,车花说,你其实不丑,就是嘴唇厚一点儿。憨宝说,我负担也重,不光要养活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妈,还要供一个侄儿读书。车花一愣问,你侄儿为什么也要你管?憨宝说,他爹妈都跑了,我不管谁管?
憨宝告诉车花,他还有个比他小两岁的弟弟。弟弟比憨宝长得好看些,脑袋也比他聪明。当时家里很穷,供不起两个人读书。憨宝读完小学就主动回家放牛了,让弟弟一个人往上读,一直读到高中。弟弟高中毕业后,回村当了代课老师,还找到了一个弟媳。弟媳也是山里人,没见过世面,对生活要求不高,有吃有穿就知足了。结婚头一年,小两口过得很幸福,第二年就生了个侄儿。侄儿满月后,弟媳突然要丢下侄儿去南方打工。她听别人说,南方钱多,像树叶一样满地都是,一弯腰就能捡一大把。弟媳出门前,想法也是挺好的。她想去挣一大笔钱,回来盖一栋房子,然后好好孝敬老人,抚养孩子。谁想到,弟媳出去后,一见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她的心也一下子花了。她出去后就没再回来,连自己的亲骨肉也不要了。弟弟给她打电话,求她回家。她说,我不会回去的,老家那种猪狗不如的日子,我再也不想过了。她说完就挂了电话,不久便换了手机。据说,弟媳一到南方就认识了一个富商,很快就当了人家的二奶。弟弟听到这个消息后,气得差点吐血。后来,弟弟就亲自去南方找弟媳,说死活也要把她弄回来。结果,弟弟也一去不返了。
憨宝讲完,车花好半天没说话。她一动不动地靠在车门上,像一棵死树。车花也是农村人,家里也有丈夫和孩子,只不过是个女儿。她也是出门打工的,只是没遇到富商。她原來在一个厂里上班,一个月才挣两千多块钱,还累死累活的。半年前,她开始给这个开卡车的司机搭伴儿。司机包吃包住,每月再给她五千。她一直觉得自己挺划算的。
你怎么不说话了?憨宝问。
车花有些恍惚地说,你的弟媳,让我猛然想到了一个熟人。
她也丢下孩子跑了吗?憨宝问。
车花苦笑了一下说,跑倒是没跑,但她每年到了春节才回一趟家。
夜色越来越浓了,风也大了起来。车花打开车门,想进去加一件毛衣。驾驶室里很宽敞,座位后面还有一个睡觉的地方,垫的盖的都有,还有枕头,仿佛长途客车上的卧铺。车花给司机搭伴儿,实际上没多少具体的事做,大部分时间都躺在这个卧铺上睡觉。很多时候,都是车花一个人睡,司机在前面开车。偶而,司机实在困了,或是心血来潮,也会把车停在路边,像翻墙一样爬过来,跟她在这卧铺上睡一会儿。算起来,车花已在这卧铺上睡大半年了,差不多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加好毛衣,车花又从驾驶室里出来了。她今晚有些兴奋,到现在还一点儿睡意都没有。车花想和憨宝多说几句话。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跟憨宝说话挺有意思的。从车上下来时,车花顺手拿了一条毛毯。夜里气温很低,她担心憨宝那床棉絮有点儿薄。
在踏板上站稳后,车花正要把毛毯递给憨宝,她听见了格崩格崩的声音。声音是在车厢里响的,她想憨宝又在吃桃子了。你没吃晚饭吗?车花问。吃了。憨宝说。那是没吃饱?车花问。吃饱了。憨宝说。吃饱了怎么还吃桃子?车花问。
我当零食吃,免得无聊。憨宝说。车花听了,忍不住扑哧一笑。憨宝问,你笑啥?车花说,我从没听说过无聊时吃桃子的。憨宝不说话了,吃桃子的声音也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车花问,你怎么不吃了?憨宝说,我怕你笑。车花说,吃吧,我不笑了。说完,车花把毛毯扔到了憨宝怀里。憨宝问,你扔的是啥?摸着毛乎乎的?车花说,是一床毛毯。天冷,你多盖点。
这时,一辆拖矿石的卡车从此经过,车灯开得很大,把运苹果的车也照亮了。车花看见憨宝弯着腰坐在车厢的油布上,身上披着那床棉絮,看着像一只熊。
矿车开过去后,车花陡然想到了老白菜。在杂货铺里,老板说出老白菜的时候,那三个人都笑得一塌糊涂。车花很好奇,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那样狂笑。她早就想问一问憨宝,但一直没好意思开口。
老白菜是谁?车花终于忍不住问。
憨宝说,一个寡妇,丈夫死后,一直没找到男人。
为什么叫老白菜?车花接着问。
憨宝说,她有六十多岁了,脸又枯又黄,像老白菜叶子。
你真的和她睡过?车花又问。
憨宝说,睡过,三条野鳝鱼睡一盘。
车花没想到憨宝这么直爽,又偷偷地笑了一下。这时,憨宝又开始吃桃子了,格崩格崩的。车花问,你又感到无聊了?憨宝一边吃一边说,有点儿。车花问,为什么会感到无聊?憨宝说,谁要你刚才说到老白菜的?车花没听懂憨宝的话,疑惑地问,一说到老白菜,你就会感到无聊吗?憨宝说,有时想到她,我也会感到无聊。
憨宝一口气吃了好几个桃子。车花想,难怪他要穿那种老式褂子呢,原来上面有两个大口袋,可以装很多桃子。格崩格崩的声音停止后,车花问,你吃的桃子怎么那么小?
我吃的是苦桃子。憨宝说。
苦桃子?车花一愣问,味道是苦的吗?
憨宝说,别人吃是苦的,我吃是甜的。
为什么?车花惊奇地问,难道你的舌头与别人不一样?
憨宝不吱声了,像是被车花的问题难住了。过了一会儿,车花说,把你的苦桃子给我尝一个吧,我看看是苦是甜。憨宝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探着身子,递给了车花。车花接过苦桃子,直接丢进了嘴里。刚嚼了两下,车花就叫了起来。哎呀,苦死我了!车花是这么叫的。
憨宝哧哧地笑了起来,边笑边说,咋样,我说别人吃是苦的吧?车花吸了吸舌头说,看来,你的舌头真是与别人不一样啊!
3
第二天早晨,车花醒来时感觉嗓子眼儿又干又痒,好像谁在那里插了一根鸡毛。她想,肯定是头天晚上在露天里站的时间长了,感冒了。
车花从驾驶室推门出来,看见憨宝已站在了公路上,双手捧着那床毛毯。毛毯还是整整齐齐的,显然没有打开过。憨宝把毛毯递到车花手边说,还是放到车里吧,以免弄脏了。
车花接过毛毯问,你怎么没盖?
这么好的东西,我不敢盖。憨宝说。
车花忙问,为什么?
盖了你的毛毯,我今后就不愿意盖我的旧棉絮了。憨宝说。
车花听了大吃一惊,呆呆地看着憨宝,两个眼圈都快胀破了。她压根儿也没想到,憨宝能说出这么高深的话。
憨宝从车厢下来时,把他的旧棉絮和草席卷也带下来了,将它们堆在公路边上。车花瞅了瞅旧棉絮和草席卷,然后望着憨宝说,今晚我还想请你帮我守车。憨宝说,好的,反正我晚上没事。车花接着说,你的铺盖,可以就放到车上,以免你抱来抱去的。憨宝说,也行。说完,他便匆匆忙忙朝旧棉絮和草席卷跑过去,又匆匆忙忙将它们抛上了车厢。看样子,憨宝要急着离开这里。
车花问,你有急事吗?憨宝说,今天是星期日,我侄儿下午要返校。他在老垭镇中学寄读,每周才回来一次。在他返校前,我必须把一周的米给他准备足。车花说,你这个伯伯当得真好!憨宝说,没办法,谁叫他是我侄儿呢?不过,他学习很好,在班上总是头几名。他跟我也特别亲,差不多把我当爹了。车花说,你把他从满月养到这么大,本来就是爹。憨宝说,我没时间跟你多说了,得赶紧回家推谷打米。
憨宝说完,转身就走了。刚走出两三步,车花又把他叫住了。车花说,你等一会儿,我把昨晚守车的钱给你。憨宝说,今晚不是还要守吗?等守完一起给吧。车花说,还是及时给了好。憨宝说,给我也好,我妈蜂糖喝完了,打完米我正好去买几斤蜂糖。我妈快八十了,别的都不爱,就爱喝点蜂糖。车花说,你好孝顺啊!她这时已拿出钱包,正在往外掏钱。她先掏出了一张一百的,想了想,又掏出了一张五十的,然后一起递给憨宝。憨宝却只收了那张一百的。车花诚恳地说,把一百五都收下。憨宝说,我只要一百。车花问,为什么?憨宝说,今天我收你一百五,若是明天别人只给一百,我就不想干了。
车花还想再劝劝憨宝,但憨宝已走出好远了。看着憨宝的背影,车花默默地说,这个人真是怪得很。
憨宝走后,车花开始泡面吃。可是,开水早已变成了温水,她泡了好半天也没把面泡开。加上嗓子难受,她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丢下泡面桶,车花决定再去一趟杂货铺。她想看那里有不有感冒药卖,还想顺便弄一瓶开水。
车花提着水瓶来到杂货铺,老板正在门口煤炉上烧开水。壶上热气腾腾的,水马上就要开了。老板一眼认出了车花,连忙打着笑脸说,你早啊!车花咳了一声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正要买瓶开水。老板说,不要钱,你昨天还照顾了我的生意呢,我送你一瓶。他说着就把水瓶接过去,很快灌了一瓶。
老板把水瓶还给车花时,歪起头问,听你的声音,好像感冒了?车花说,是的,你这儿有感冒药卖吗?老板幽默地说,我开的是商店,又不是药铺,怎么会有药卖?车花问,这附近有不有卖药的?老板想了想说,没有,要买药还得上老垭镇。车花又咳了一下说,老垭镇我可去不了,还要守车呢。
车花一提到守车,老板立刻有些亢奋。憨宝呢?你不是请他帮你守车的吗?老板问。车花说,回家了,他只是夜里帮我守。老板说,你请憨宝守车,算是请对了人。车花问,此话怎讲?老板犹豫片刻说,他夜里不会打你的主意。车花问,此话又怎讲?老板怪笑了一下说,他心里只有老白菜。
正在这时,一个面黄肌瘦的女人从公路转弯处走过来了。她头发乱篷篷的,像是半个月没梳过。衣服也皱皱巴巴,还长一片短一片。老板给车花挤个眼神说,说曹操,曹操到。车花一惊问,她就是老白菜?老板说,像吗?车花说,我真替憨宝伤心。
老白菜是来杂货铺买盐的。她进铺子时,车花干咳了一声。她买了盐从铺子里出来,车花又干咳了一声。你感冒得不轻。老百菜停在车花身边说。她说话时面无表情,像个巫婆。車花清了清嗓子说,可能是受寒了。
有个土方子,比感冒药还见效。老白菜说。
车花忙问,什么方子?
用泡胡椒熬野鳝鱼汤,一喝就好。老白菜说。
老白菜说完就走了,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走到公路那边后,她突然回过头来,大着嗓门儿说,一定要是野鳝鱼。
车花没在杂货铺久待,很快提着水瓶回到了坏车的地方。这一带虽说民风淳朴,但小偷到处都有,她担心有人趁她离开时偷苹果。
临近中午时,车花发现鼻子也堵了,感冒好像越来越严重。她没有泡面吃,嘴里干巴巴的,一点胃口也没有,只猛喝了几杯开水。然后,她躺到驾驶室后面那个卧铺上,打算好好地睡一觉。
大约睡了一个钟头,车花在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敲车门。她抬头一看,是憨宝站在驾驶室外面的踏板上。他又在吃苦桃子,格崩格崩的。车花坐起身来,打开车窗问,你怎么中午来了?憨宝说,我去杂货铺给我妈买了一罐蜂糖,回家路过这里,顺便看看你感冒好些没有。车花边咳边说,没好,似乎还加重了。憨宝顿时没心思吃苦桃子了。他把没吃完的半个放进口袋,皱着眉头问,那可怎么办?车花说,不要紧,捱几天就会好的。
车花这时猛然想到了老白菜,双眉一挑问,你知道我今天碰到谁了?憨宝说,我哪晓得。车花说,我碰到了老白菜!憨宝问,你咋认得她?车花说,杂货铺老板告诉我的,她在那里买盐。憨宝没再接话,一只手不知不觉伸进了口袋,很快掏出了刚才剩下的半个苦桃子。他顺手塞进嘴里,又格崩格崩地吃了起来。车花想,他又开始无聊了。
过了一会儿,车花好奇地问,你近来跟老白菜睡过没有?
憨宝伸出舌头舔了舔厚嘴唇说,没有,我快一个月没跟她睡过了。
为什么?车花咳了一下问。
天气冷了,捉不到野鳝鱼了。憨宝说。
车花老家那地方没有野鳝鱼,对鳝鱼的习性不熟。她疑惑地问,野鳝鱼呢?憨宝说,天气一冷,野鳝鱼都钻到泥巴下头躲起来了。它们躲得很深,想挖一条野鳝鱼比挖金子还难。停了一会儿,车花又问,你捉不到野鳝鱼,老白菜就不跟你睡吗?憨宝说,这我倒没试过。捉不到野鳝鱼了,我就没去找她了。车花问,为什么不去?憨宝说,我不想白睡,欠人家的不好。车花听了,忍不住想笑,但还没笑就咳了起来,咳得满脸通红,眼泪都咳出来了。
憨宝有点儿紧张地说,你感冒得太厉害了!他说着就跳下了踏板,好像马上要走。车花急忙问,你要走吗?憨宝说,是的,时间不早了。车花有些不舍地说,你待会儿再走吧。憨宝说,不能待了,我还有事呢。车花问,什么事这么急?憨宝没告诉车花,只说晚上早点儿来,说完就往他住的地方走了。
4
这天下午,车花一直在车里躺着,咳个不停,头昏脑胀,四肢又酸又软。她艰难地抬起头,朝车窗外看了一眼,发现天也阴了,像要下雨的样子。车花突然感到有点儿孤单。
车花给司机打了一个手机。司机说配件已买到了,但明天中午才能回来。放下手机时,车花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像冰凉的蚯蚓在鼻沟里爬着。
扯纸擦泪时,车花陡然想起了老家的丈夫和女儿。丈夫是一个少言寡语的男人,除了埋头干活,平时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说。她出门打工时,丈夫是不情愿她离开的。但她执意要走,丈夫也只好依了他。女儿倒是话多,听说她要出远门,头天晚上硬是缠着她,小嘴不停地说了半夜,求她别走。但她没被女儿留住,次日天不亮就离开了家。一想到丈夫和女儿,车花的泪水便越擦越多,鼻沟差点儿流成了河。
吃晚饭的光景,车花勉强从车上下来,去公路外边解了个手。回到车上时,她感到胃里空空荡荡的,但还是不想吃泡面。驾驶室里有一袋洗好的苹果,她随手拿出一个,坐在前排一个座位上啃了起来。刚啃了几口,车花听见外面有脚步声,扭头一看,是憨宝来了。
憨宝双手捧着一个黑瓦罐,直接走到了驾驶室下边。车花急忙伸出头问,罐子里是什么?憨宝有点儿神秘地说,我给你熬了一罐治感冒的特效药。车花眨着眼皮问,药,什么药?憨宝卖个关子说,你先别问,赶快趁热喝了吧,喝了包你感冒好。他一边说,一边把黑瓦罐从车窗递了进来。车花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了黑瓦罐。黑瓦罐还是热的,从盖子缝里冒出一股香气。车花却没有马上喝,目光直直地看着黑瓦罐。
你赶快喝吧,趁热喝最有效。憨宝说。
车花说,你告诉我,罐子里装的是什么?
你喝了,我再告诉你。憨宝说。
车花说,不,你先告诉我了,我再喝。
憨宝拗不过车花,只好老实说,我用泡胡椒熬的野鳝鱼汤。
车花听了浑身一颤,很快想起了老白菜早晨说过的话。她顿时激动不已,半天说不出话来。憨宝这时催促说,你快喝吧,不然就冷了。车花给憨宝点点头,揭开盖子,双手把黑瓦罐捧到嘴边,仰头就喝了起来。车花真能喝,像久旱的人遇到甘泉,咕咕噜噜一口气喝了半罐子。
车花把黑瓦罐从嘴上放下来时,憨宝用舌头舔着厚嘴唇问,好喝吗?车花满脸堆笑说,好喝,真是好喝!憨宝说,既然好喝,那你就都喝了吧。车花说,你也喝点儿吧,这么好喝的汤,不能都让我一个人喝了。说完,她把黑瓦罐給憨宝递了出去。憨宝却说,我不喝。车花问,为什么?憨宝认真地说,我喝了反胃。车花说,你骗我。憨宝发誓说,骗你是狗!小时候家里太穷,我几乎没沾过荤腥,一天三顿都吃素。后来家里好了些,隔三差五也吃得起荤腥了,可胃却受不了,连吃个鸡蛋都反胃,更别说吃鳝鱼了。听憨宝这么说,车花就收回黑瓦罐,把剩下的半罐子也喝了。
喝下一罐子野鳝鱼汤,车花顿时有了点儿精神,嗓子眼儿也好受了一些。她问憨宝,野鳝鱼是从哪里弄的?憨宝说,我在我家后头一个烂泥湖里挖的。车花问,你不是说天冷了野鳝鱼都躲起来了吗?憨宝说,是啊,它们真会躲,我把那个烂泥湖挖了三尺多深,差不多挖了个底朝天,才好不容易挖到了三条。
车花是个敏感的女人。憨宝一说三条野鳝鱼,车花心里陡然咯噔一响,一下子想到了老白菜。
你为什么不拎着三条野鳝鱼去找老白菜?车花怪笑一下问。
憨宝红了脸说,治病要紧呢!再说,我也是专门为你挖的。
车花听了很感动,一只手情不自禁地伸出窗外,在憨宝肩上拍了一下。直到这时,车花才发现憨宝的褂子上沾了不少污泥。你褂子上的泥巴是挖野鳝鱼时沾的吧?车花问。憨宝说,那个烂泥湖里全是臊泥巴,稍不留神就会沾到身上。驾驶座的靠背上,搭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夹克衫,司机嫌短了点儿,几个月都没穿了。车花伸手将它取下来,转身递给憨宝。
这件夹克衫送给你了,快把你的泥巴褂子换下来吧。车花说。
憨宝却不接,连忙摆头说,我不要。
怎么,嫌它旧吗?车花问。
憨宝说,不是的,这么好的衣裳我不敢穿。
为什么不敢?车花问。
憨宝说,我一穿你的夹克衫,今后我就不愿意再穿我的褂子了。
车花听憨宝这么说,就没再说多说什么。她摇头苦笑了一下,只好把夹克衫放回了原处。
阴天黑得早,刚到六点钟,四周的庄稼和树木都模糊不清了。天边黑沉沉的,好像真要下雨。憨宝对车花说,你刚喝了野鳝鱼汤,好好捂住被子睡一觉吧。车花问,你呢?憨宝想想说,我去杂货铺那里转一转。
憨宝一走,车花就躺在驾驶室后头的卧铺上睡了。她听了憨宝的话,睡下后扯开被子,把自己捂了个严严实实。她很快睡着了,还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车花一觉睡了将近两个钟头,醒来时,感觉浑身上下轻松了几十斤,嗓子眼儿的那根鸡毛也没有了。野鳝鱼汤真是有效啊!車花自言自语地说。她揉了揉眼睛,从卧铺上坐起来,然后套上毛衣开始下车。
下到踏板上,车花听见车厢里有格崩格崩的声音,就知道憨宝已从杂货铺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车花问。憨宝说,回来一个多小时了。停了一下,车花又问,你又感到无聊了吧?憨宝问,你咋晓得?车花说,因为你又在吃苦桃子了。憨宝嘿嘿笑了两声说,我吃苦桃子,也不单是无聊,其实也是一种习惯,经常一个人呆着,嘴里总要吃点儿啥。憨宝说到这里,车花猛然想到了驾驶室里的那袋苹果。她麻利地爬进车里,很快抓了两个苹果出来。
给你两个苹果,换个口味吧。车花一边说,一边把苹果往车厢递。
憨宝说,谢谢你,我不吃苹果。
为什么?车花问。
憨宝说,这么好的水果,我不敢吃。
是不是怕吃了我的苹果,以后就不愿意吃你的苦桃子了?车花问。
憨宝说,是的。
车花把苹果收回来,从车窗放了进去。之后,车花又去公路外边解了个手。解手转来,憨宝还在吃苦桃子,格崩格崩的声音清脆悦耳。
车花仰起头问,你为什么这样喜欢吃苦桃子?
憨宝说,苦桃子不要钱,我们油菜坡满山都是,想吃多少吃多少。
车花又问,要是过了季节呢?
憨宝说,我每年都要晒几百斤苦桃子干,一年四季都有吃的。
憨宝一说到苦桃子,话就多了起来。他说,他从五岁那年就开始吃苦桃子了。那年这一带大旱,粮食颗粒无收,瓜果蔬菜都干死了,只有苦桃子不怕天旱,每棵树都结得压弯枝。可苦桃子太苦,没几个人敢吃,好多人都饿病了,还饿死了不少人。但是,憨宝不怕苦,一饿就去山上摘苦桃子吃。他靠苦桃子活了命,还活得好好的。开始吃的时候,他也觉得苦桃子苦,但吃多了就尝到了甜味,后来越吃越甜,竟然还吃上了瘾。
憨宝还想往下讲,一阵冷风刮了过来。车花说,我要进车里了,怕又被冻感冒。憨宝说,快进去吧,时间也不早了。
5
半夜一点钟的样子,天上下起了小雨。车花是被憨宝的动静弄醒的。她打着电筒从驾驶室出来的时候,憨宝已从车厢里下来了。
憨宝正在往车底下铺草席。车花惊奇地问,你把草席铺车底下做什么?憨宝说,车厢里睡不成了,我到车底下去睡。车花责怪说,车底下哪能睡人?亏你想得出来!憨宝停下来,回过头问,那我睡哪?车花想了一下说,进驾驶室吧,前面可以坐着睡,后面可以躺着睡,你自己选。憨宝先是一惊,然后说,我不进去。车花说,为什么?怕我吃了你不成?憨宝说,那倒不是,我褂子和裤子上都是泥巴,怕把车里弄脏了。车花朝他身上瞟了一眼说,你可以把外面的衣裳脱了再进去嘛,难道里面没穿秋衣秋裤?车花说完先进了车。
车花进到车里不一会儿,憨宝终于也进来了。他穿着一套灰颜色的秋衣秋裤,看起来干净多了,人也精干了一些。憨宝把他脱下来的外衣也带进来了,顺手放在座位下面。
憨宝进车后显得十分拘束,勾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车门那里,像一根被大雪压弯的竹子。车花抿着嘴笑了笑问,你是睡前排,还是睡后排?憨宝慢慢地打开厚嘴唇说,我就在前排坐。车花说,坐也行,睡也行,随你的便。她边说边把自己移到后排,直接躺在了卧铺上。随后,憨宝也在副驾位子上坐了下来。等憨宝坐定以后,车花熄灭了电筒说,已是下半夜了,抓紧休息吧。
然而,车花却久久没有入睡,躺下一个钟头了,眼皮一下也没合拢过。憨宝在烂泥湖挖野鳝鱼的情景,像放电影似地,一直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越来越兴奋,睡意跑得无影无踪。憨宝也没睡着。车花听见他又在吃苦桃子,格崩格崩的。车花问憨宝怎么还不睡?他说他睡不着。
车花说,你肯定又想老白菜了。
憨宝说,看你说的!
车花说,你好不容易挖了三条野鳝鱼,不该给我熬汤的,应该拎去找老白菜。
憨宝说,看你说的!
车花说,你要是去找了老白菜,就不会半夜三更睡不着觉了。
憨宝说,看你说的!
沉默了一阵儿,憨宝问车花,你为啥也睡不着?车花想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如何感谢你?憨宝问,我有啥好感谢的?车花说,你吃那么大的苦挖野鳝鱼,给我治好了感冒,所以我要感谢你!憨宝说,没必要。车花说,肯定有必要,只是我一时想不出感谢你的办法来。
车窗外头,雨越下越大了。密密麻麻的雨点打在车厢的油布上,听上去好像谁在那里打鼓。车花听了一会儿,心里猛然一动问,喂,你看这样行不行?憨宝问,咋样?车花半真半假地说,我陪你睡一觉,就当是我感谢你的!憨宝一下子呆住了,一声不吱,格崩格崩的声音也没有了。车花问,怎么样?你就把我当成老白菜吧!憨宝还是不吱声,只吞了一口涎水。车花这时动情地说,到后排来吧,后排宽敞一些!她说着,还伸手拉了一下憨宝的胳膊。憨宝仍然不说话,又吞了一口涎水,声音像喝米汤。来吧!车花又催了一遍。但是,憨宝却坐在前面一动不动,稳如泰山。
怎么,你看不上我?车花疑惑地问。
不是。憨宝口齿不灵地说,你长得像仙女,我咋会看不上!
那你为什么不过来?车花问。
你,你这么漂亮的女人,我,我不敢睡。憨宝结结巴巴地说,我怕跟你睡一回,今后就不想再跟老白菜睡了。
车花听了很失望,刚才绷得紧紧的身体一下子松软下来。她的心也凉了,还有点儿酸,感到非常难过,想哭。但车花忍着没哭,害怕被憨宝听见了。过了一会,憨宝回过头来,有些不安地说,对不起,我狗子坐轿,不识抬举!车花没搭腔,泪水终于漫出了眼眶。
那晚后半夜,车花又羞又愧,毫无睡意,一个人躺在黑暗中默默流泪。直到天快亮了,她才迷迷蒙蒙地睡去。醒来的时候,憨宝已经走了。
上午十一点多钟,司机回到了坏车的地方。趁司机给发动机换配件,车花决定去一趟憨宝家,去给他送守车的钱。
憨宝住在半坡上,离公路有三里多,车花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憨宝住的还是过去的土墙屋,门口有一块土场,满地都是鸡和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在给它们喂食。憨宝一个人坐在堂屋里撕苞谷棒子,嘴里吃着苦桃子。车花刚到门口,就听到了格崩格崩的声音。憨宝看见车花,马上起身问,你咋来了?车花说,我来给你送昨晚守车的钱。车花打开钱包,本来想多给一些的,但怕憨宝不收,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只掏了一百出来。
从堂屋往外走时,车花说,如果你愿意进城打工,我可以介绍你去一个货场做搬运,月薪三千。憨宝说,谢谢你,我不想进城。车花问,为什么?憨宝说,我们农村人,一进城,心就会花,心一花,就完蛋了。车花听了,心陡然一颤,好像被虫子咬了一下。
分别的时候,车花找憨宝要了一个苦桃子。
(选自《人民文学》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