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敬沈阳我的家乡我梦想开始的地方这里才是我的世界
2018-11-10张娜
张娜
2018年10月27日,艾敬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举办《我的母亲和我的家乡》个人艺术展,展出场地是位于沈阳市铁西区卫工街的中国工业博物馆。
展览开幕前一晚,凌晨两点的时候,艾敬带着清洁工人一遍一遍地打扫场地。展览所在地中国工业博物馆位于沈阳著名的老工业区铁西区,由巨大的废弃的厂房改建而来,说它是博物馆,它更是一个厂房,它有厂房的钢铁机器、有铁锈、以及有些遥不可及的巨大空间。布展的工作人员说,去洗手间都要结伴而行,因为太大太空旷,也太寂寞了。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艾敬把这里变成了草原,是的,同样遥不可及的青草茵茵,还有草原上生长的那些橙色的小花,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幼时的她,在草原上荡秋千……
“我脑中浮现了一些我小时候的画面,那时候我是一个呼风唤雨的人,如果小主子是种花的人,而我可能就是牵引花的人。在草地中,我随便举起手,蜻蜓就来了,就落在我的手上。我擎着蜻蜓走。那废弃的草原上,什么都有,毛毛虫轻轻爬过来、青蛙、蛇……”
作品《女孩儿与秋千》和《母亲的味道》
那是艾敬记忆中的乐园——铁西区的边缘以前有一个废弃的机场叫做滑翔机场,那里曾经是大片的野生草原。她看到工厂里移动的吊车,旋转的机器,运送器材的轨道,工厂里弥漫的机油味道都是他们工人子弟挥之不去的美好记忆……
“我忽然发现这里面这样的美,什么是铁西人的集体记忆呢?其实是梦想和信念啊。”忽然间,艾敬就觉得这个空间消失不见了。她说,她想怎样就怎样。“我的梦想是在哪里,我们最快乐回忆是在哪里?我们来到这里不是要书写历史,我要把我们的快乐展示出来啊。”
在草原的尽头,是巨大的一个装置作品,那是一个巨大的“毛线球”,直径9米相当于3层楼的高度,球体由两种材质构成:铝和钢架结构。球体的顶端有一个设置可以定时散发出气体,这件作品的名字叫做《母亲的味道》。
艾敬把自己生之而来的热情与热爱,转化成力量庞大的空间占有。
“在一个极为安静的午后,我和我的父亲、母亲在巴黎一家理发店里吹头发,那家理发店的色调和设计非常的柔和简约,我们三个人坐在理发店的二楼,每个人都占据了一个面,形成了一个背对着背的几何关系,我们可以从理发店的镜子里看到彼此。我记得母亲很欣慰和骄傲地看了我一眼,我抓拍了她的背影,母亲当天使用的发油香极了,我很喜欢那个味道。母亲从欧洲回来一个月就离世了,母亲去世后,我打开了那瓶发油…那个味道让我顿时泪流满面。”
这是这件有气味的作品的缘由——味道是实现记忆里有关味道的表达,迈入球体内的仪式感以及球体内部是一种冥想的空间氛围,有一种围绕的包裹的私密感和安全感,犹如我们在母亲的体内那样的静谧:另一层含义是这件作品的体量产生的视觉冲击力。
在这个巨大的毛线球体外面她母亲的雕像坐在椅子上织毛衣,母亲的脚下是6米宽16米长的LOVE挂毯,曲折蜿蜒地摊铺在草原上,像一条绵远流长的爱河在母亲的脚下流淌…
展覽的当日,正是艾敬母亲去世三周年的忌日,在过去的时光母亲一直用手工织着毛衣,而毛衣紧贴着人的身体,以维系着身心中柔软且永恒的爱意和生存。而人的生存在社会的变迁中间,又是一条不变的柔软的线。
“更小的时候,我的梦想是闯荡世界,其实我的梦想就在我的家门口。妈妈的去世让我从另外一个角度思考人生,人生就是一曲悲歌,无论做什么我都会失落下去。母爱是什么?就像是航母一样,带领我们这些小飞机飞翔,忽然航母没了,你往哪里落啊。”
展览的策展人朱青生先生说,春草转黄,长风吹起,心里的温暖却会生长,长成绒线,缠绕于人,不断叙述爱的故事。艾敬借助对往日光明的追忆,带着母亲逝去之后留下来的一种对往昔的眷恋,以带了一丝温暖的女性味道,试图激起当地人对令人留恋时代的自我回忆,再从个人的怀念,上升为对整个的时代、对于工业时代的怀念!
回报和感恩的复杂感情与土地和工厂的混合意象交织,带起了乡亲和陌生人共同感情的回荡。
展览中间一直有当年的歌声透过工厂的机器轰鸣传来,这歌声是从这里孕育出来,曾经在全世界的上空回荡,现在又呼唤大家回头思索到底该怎么样来解决当下的问题。
母亲对艾敬的影响就是把她当成她的长子,就像是沈阳这个城市一样,它曾经是共和国的长子。“我们有同样的长子身份,所以我们肩膀上承担的东西也是很多的。我希望我的展览能给家乡做一点贡献,把工业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讨论一下,我们为自己是工人子弟而感到骄傲。正是因为我们在祖辈和父辈身上看到了那份信念和荣光,我们才有勇气去开拓与发扬。”
讲这话的艾敬,还在厂房间巡视,工厂一层一层的蒙尘,她嘱咐工人把草丛中的矿泉水瓶盖子清洁掉。
“我放弃我原来说的,‘十七岁那年我离开了家乡沈阳,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了梦想。家乡即母亲,母亲在家乡。我的梦想就应该在我家门口。”
艾敬“我的母亲和我的家乡”展览现场
《我的母亲和我的家乡》局部
Q&A
Q=《北京青年》周刊
A=艾敬
Q中国工业博物馆这个地方如此的特别,不同于任何的美术馆,你是怎样寻觅到这里的?
A三年前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在沈阳呆了一个月陪着我的父亲。在这期间我思考了很多,除了悲痛以外,我想了很多:我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家乡?我的梦想是什么?我追求了这么多年,到底得到些什么?我最大的失去是用什么也换不出来了。在这样的情景下,忽然有一天我的一个朋友说,你来铁西区的工业博物馆来看看。
那一天我很沮丧,披着一件大衣,蓦然发现自己还穿着家里的拖鞋。
但是当我看到这个车间的空间,闻到机油的味道,我震撼了。好多的回忆都涌上来了。
为什么我在这个车间里面呈现一个乐园?我小时候,正好经历了工业最旺盛的最有创造力的时期,我为什么有动力,是因为有信念无所畏惧,那时候我在父亲的工友——我的那些叔叔阿姨身上看到了那种力量——咱们的工人有力量。我没有任何的畏惧,就像是我小时候走出了我们家门口就迈进大野地里,是不是铁西区和我在父辈身上看到的力量赋予我这样的信念和开拓精神呢?
所以我要回来做这个展览,我要在老工厂做这个展览。就像策展人朱青生所言,工业的衰退不是铁西的问题,不是沈阳的问题,是全世界的问题。在新中国成立的初期,全世界都在追逐工业的发展,而随着时代的进步,科技的种种进步,各种新生的力量甚至是人工智能代替了手工生产,但是我们的精神依然在。
Q看到那个荡秋千的女孩子,好像看到你的美好童年。
A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带着我的二妹妹,坐火车去我的姑姑家,给我爸妈留一个字条,爸爸妈妈我去老家了,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给我小妹妹留言,想我的时候在六点看看月亮,我也在想你。
下了火车距离姑姑家还有25公里的路,我拿着小行李牵着妹妹徒步25公里,走到半路的时候,被一个赶马车的大人给带上,回了老家。
我小时候就是喜欢闯荡,是不是因为我有满族的血统呢?还是因为我妈妈一直把我当儿子,我一直都不觉得我是个女孩。
Q家是你力量的源泉吧?
A这个展览困难重重,它不是一个专业的美术馆,大部分时候我们是自己配合自己。
我們的策展人、艺术家都是空降到这里的,打扫卫生都很难,因为太大了。是我母亲去世的悲痛让我有巨大的动力推动着我去做这样的转换。
我十七岁就离开了家,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到各地演出了,我跟我母亲的缘分也就十几年,母亲很少有亲密的感情流露。母亲去世以后,我思考我的母亲和我的家乡铁西区到底给我带来了什么?我才发现我所有的能量都来源于这里。
我的母亲去世了,工厂也变成博物馆,这个车间的使命结束了。我们用什么方式纪念它?仅仅是记忆吗?我希望在这里探索一些新的可能性。我有强大的动力,想让人都知道铁西区,让人知道我们的荣耀和荣光一直可以延续下去。我们用一种精神一种信仰去做事情,可以做成很多的事情。毛衣不穿了,我们还可以变成艺术品,放到美术馆里去。2012年北京中国国家博物馆的展览,帮我完成这幅挂毯的是我的54位亲戚,包括我的小学同学。
很多人都没有去过美术馆,但是他们相信了我的描述,我把作品的尺寸大小描述好,让他们自由地进行创作。
他们为了什么呢?其实东北人就是这样,如果我们的观念是“活”的,他们特别愿意劳动。
你看我的草坪是我的一个姑姑帮我做的,她是做花窖的,我叫她花房姑姑;《我的母亲和我的家乡》这部作品的色彩多么大胆和美丽啊,都是家乡的姐姐阿姨们,把家里用旧的毛衣都拆了,帮助我重新组合的,我们的人并不懒惰。
我多么感激我的家乡人啊。
Q《母亲的味道》这个作品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感觉毛线等等已经成为你的视觉语言,又饱含真情。
A在这个展览中有很多用旧的材料创作的作品,比如毛线编织的东西,我也做了很多新的尝试,比如《母亲的味道》。
这里面包含了精准结构等等技术的配合,实施起来并不容易。它有几层含义,对母亲味道的怀念,冥想的空间,回到母体的那种感觉,让人可以静下来想一想、感受一下。
在沈阳中国工业博物馆的空间里面一定要有一个暖的色调。有一天我回沈阳,打开我母亲用过的一个发油,闻到了发油的味道,所有的记忆都涌现出来了。
我是做视觉的,首先想到了视觉,想到的还是造型,我用什么材料来赋予我作品的意义呢?
我想要一个大的球,但是什么我还不知道,我慢慢的去寻找。这个含义一定是有感受有体验的。
Q布展花费了多长时间?
A布展从十日开始到二十七日,工人们日夜兼程,工作到凌晨。既要求有展厅的感觉又要跟这些机器相呼应,我刻意留出空间,让人透过机器看到里面的机器和墙壁。我们使用的是一个通道,并没有影响到博物馆本身的展示陈列和设计。
Q一个艺术家有了这样微观的自我的体验之后,怎样去转换成一个专业的视觉的语言?
A创作是一种能力和习惯,我完全不准备做音乐了,那我能做什么呢?把我的爱好捡起来吧,于是就开始做艺术。
过去我写音乐,有旋律、有歌词、有表演才算一个完整的音乐作品。现在我是通过不能说话的作品,比如一幅画、一件雕塑、一个装置,不能唱歌也不能跳舞,用视觉语言产生交流。
这需要集中很大的能力,才能让别人有所感悟,让别人对不说话的东西产生交流,而这种交流是最私密的,观者也不说话,作品跟所有看它的人做最私密的交流。这是我认为视觉艺术最迷人的地方。
就创作本身而言,造型艺术,色彩的变幻能够带出创作者和观者的交流,这是最吸引我的地方。
Q你画画的风格的演变过程是怎样的,艺术道路经历哪些阶段呢?
A骷髅也是爱,不相信爱就觉得骷髅是死亡。创作上,我想我在装置和对空间的理解上是有天分的,我对空间没有障碍,合适不合适的条件都会激发我的创造力。
多年前在今日美术馆第一个展览,我有一百张尺寸一样的画,挂到墙壁都没有了。我说,往天上往地下挂,出了展厅人手一幅。
Q你之前的创作颜色明亮温暖,会不会因为自己的经历的变化而改变你的创作风格呢?
A艺术家要以个人的经历出发,而不是通过艺术作品去抒发自己的感情,无论是巨大的悲伤还是极致的快乐,都应该用更大的能量去转换这个语言,唤起公众自身的喜悦和悲哀。
Q“爱”是很多艺术家喜欢表达的主题,艾敬的爱是什么爱?
A一直以来,我都是从微观的自我意识出发,在我表达跟大家都有关系的主题的《我的1997》的时候,我把它命名为“我的”,这也似乎成为我的创作的特点,一直延续到现在。
首先我从我个人微观出发,然后带出宏观,就像这次我的展览《我的母亲和我的家乡》,虽然是为了纪念我的母亲,但又不仅仅是如此。更多的是基于母亲对我的爱,对于我生命的养育,我的感恩,发展出来的所有的作品,都是为了回馈更多的母亲。
很多人看到我的展览,都开始想起给妈妈打电话,听到《外婆这样的女人》想起把外婆的照片翻出来看看,秀一秀,这是我展览的另外一个收获,还有它唤起的作用,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奖赏。
Q你的梦想在哪里?
A我家的房子百分之九十是我作品中表现出来的样子,我爸爸盖的砖瓦房,院子和门,用铁皮刷了蓝色,蓝色掉了之后再刷绿色,绿色掉了之后再刷灰色,门口有台阶,旁边是杨树,我经常在台阶上唱歌。
就像是我的第一个人生舞台一样,下班的工人都会看到我在那里唱歌,要不然我就“砰”一下上房了。我每一次听到妹妹的“蓝”,我都会流泪,因为我在这个曲子里面听到了失落,正如我自己,无论我有过怎样的世人眼中的成功。在我看来我都是失落的,因为我离开家了啊。母亲去世了,我永远也没有成功了。母亲走后让我觉得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了。在我母亲还活着的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我还要去漂流,等待,等我有时间,等我更成功我才回家,等我成为女毕加索我再回来沈阳,我要扬名世界。其实我的世界就是沈阳。
艾敬
艾敬,1969年9月10日出生于辽宁省沈阳市,艺术家,词曲作家,创作歌手,作家。2004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艾在旅途》随笔散文集,充分展示了艾敬的文学才华。2012年11月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个展“I LOVE AI JING:艾敬综合艺术展”,成为中国国家博物馆建馆以来首位举办个展的当代艺术家。2013年6月艾敬雕塑作品《海浪》被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2014年5月。“LOVE AI JING:艾敬的爱”巡展上海中华艺术宫。2015年6月5日,艾敬開始了她世界巡回展览的第一站——意大利米兰的昂布罗修美术馆。展览名为“对话”。2015年7月。以中国当代杰出艺术家身份参展比利时蒙斯市的“化生——中国当代艺术晨”。2016年初,获邀参晨北京太庙的“文明的回响之穿越敦煌”艺术展。2016年3月。艾敬参展“军械库展览会”并在马乐伯画廊展位展示其《I LOVE COLOR》系列新作《I LOVE COLOR#16》。2016年11月16日。艾敬回归纽约。在纽约马乐伯画廊(Marlborough Gallery)举办“LOVE”艺术个展。2017年11月6日。美国赫希洪博物馆授予艾敬“32位全球顶尖女性艺术家”荣誉。获奖者包括草间弥生、小野洋子、芭芭拉·克鲁格等著名艺术家。2018年10月27日,艾敬于中国工业博物馆举办个人艺术展《我的母亲和我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