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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浮生六记》看清代夫妻模式

2018-11-10夏钦钦

北方文学 2018年17期
关键词:浮生六记女性夫妻

夏钦钦

摘要:《浮生六记》写了沈复与陈芸相遇、相许、共同生活到生离死别的全过程,其艺术价值、思想价值得到了众多学者高评。林语堂对它大加赞赏,除了是因为沈复之趣、文笔之真,还因一个女性形象一一陈芸。这一层欣赏里,多有把她作为一个理想妻子模范的因素,他赞芸娘为“最可爱的女人”。这也是对一种理想夫妻模式的崇尚。因此,本文致力于探察和展现出沈复与陈芸之间的夫妻模式,并把它放在一个大的、清代与我们现代所不同的文化背景里来考察,以得到更清晰的理解,展现古今人同羡的夫妻模式。

关键词:夫妻;相处模式;女性

一、清代大环境下的夫妻模式

自古以来,在中国“五伦八德”的传统里,父子有亲、长幼有序、夫妇有别、君臣有义、朋友有信;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是对人基本的道德要求。从对女性的要求来看,最理想的女性形象就是孝女、顺媳、贤妻、良母,女人的角色都应该是柔顺温和的,对父母、公婆、丈夫和子女都应该恭良和顺。从《列女传》到《女儿经》,对女子的思想和行为要求也是如此。在《浮生六记》中我们也能隐约看见这种文化传统下的夫妻模式:沈复的父母亲。沈父以“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觅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儿辈果能仰体亲意,当于家乡觅一人来,庶语音相合。”为由,理所当然地纳妾,且此语一出下面就有众多人热心替其筹办。沈父长期不在家,且不论其对家庭是否尽职地履行了身为丈夫、身为一家之长的责任,长期分居后其妻子角色可以不容商议地由其他“起居服役之人”代替。沈复母亲知道后也只是敢怒不敢言,把怒气撒在办事人陈芸身上。陈芸一开始也完全是这套价值教育下的产物,未出嫁前是娘家里的懂事孝女,“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以一己之力奉养孤寡母亲和年幼的弟弟,“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这一点达到了对女性四德要求中的“女工”。嫁入沈家后,她努力做好顺媳、贤妻良母,“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有失。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而当初沈母是因“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他人对她的期望和要求是如此,这种环境下她对自己的要求当然也在此范围了。

且看清代另一有名女子袁机的事例。袁机,袁枚之妹,在《清代闺阁诗人征略》中有载,世称“袁家三妹”之一。其堂弟袁树作《哭素文三姊》评其“静好渊雅,有不栉进士之目。归如皋高氏,遇人不淑,抑郁终身。合族齐悲,众口同叹。”袁枚所作《女弟素文传》记其日,“晰而长,端丽为女兄弟冠。幼好读书,既长,益习于诵”。《女弟素文传》里較详细的记录了袁机悲剧命运的全过程:

乾隆七年,高八执讯来日:“某子病,不可以婚,愿以前言为戏。”先君犹豫。妹侍侧,持金锁而泣,不食。先君亦泣,亦不食。以其意复高氏。高氏族人惊灌,传高氏得贞妇。高八殁,其兄子继祖来日:“婿非疾也,有禽兽行,叔杖死而苏,恐以怨报德,故佯言辞婚,贤女无自苦。”妹闻如不闻,竞适高氏。

高渺小,偻而斜视,躁戾佻险,非人所为。见书卷,怒,妹自此不作诗;见女工,又怒,妹自此不持针黹;索奁具为狎邪(嫖妓之类)费,不得,则手掐、足、烧灼之毒毕具。姑(婆婆)救之,殴姑折齿。输博者钱,将负妹而鬻。妹见耳目是非,告先君。先君大怒,讼之官而绝之。

袁机明知所嫁非人,为了贞名还要嫁;夫婿暴戾作为却仍然恪守顺从女道而任其妄为,一退再退,直到毁灭的深渊,娘家救其出火坑后仍对高家心心念念,郁郁而死。作为一个有才名、为人怜惜的女诗人却同沈母一样,只是陈旧女德观下的牺牲品。袁枚所说“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不无道理。

从上可看出,当时社会虽已有女性自主意识的觉醒,而大范围仍是有浓重的道德要求和束缚,才会让芸活泼以后想男扮女装出游却又犹豫不决,“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日:“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在这样的背景下,如沈复父母那样的夫妻模式便是常态了。

二、新的女性文化氛围下夫妻模式

在历史长河中,不缺乏夫妻唱和的佳话,如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赵明诚与李清照和赵孟烦与管道升等等。清代夫妻唱和风习也曾兴盛。这一时期,文人集体扩大,知识教育的范围也扩大了,更多人受到教育,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顺利进入仕途。所以,独善其身,自娱自乐,追求自己的艺术化生活现象多起来。对于女性的教育要求也有所变化了。其中江浙地区尤甚。据统计,“《清代闺阁诗人征略》收女诗人1262人,其中江浙女子就有989人。陈芸所生活的时期,“蕉园七子”结社于杭州;苏州女诗人中,“吴中十子”声名尤著;“袁氏三妹”以南京随园为中心,接受性灵派主将一一长兄袁枚的指点,创作诗歌,而袁枚四十余名女弟子中,也以苏、杭二州人数最多。”其时,袁枚的性灵说比沈德潜的“格调说”和温方纲的“肌理说”更轻巧空灵,尚性情,易于实操,受到闺阁欢迎,留下了《随园女弟子湖游清业图》、《随园女弟子诗选》等历史资料。在社会思潮影响下,闺阁女子意识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放。

这是陈芸所在时期、地区的具体文化环境,是沈复和她都一定会接触到的侵染。沈氏夫妇的诗文唱和符合当时文人的理想,即使到民国、现在,它仍符合夫妻相处模式的理想。著名学者陈寅恪先生评《浮生六记》曰:“我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昵之情景,家庭米盐之琐屑,大抵不列载于篇章,惟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己。此后来沈三白《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创作,然其时代己距今较近矣。”如前所述,清中期女性诗人文化较盛,夫妻唱和风习也盛,但留在生灵活现的文学作品中的仍是少数,而沈复在《浮生六记》用精妙真诚的语言将他们夫妻间的恩爱坎坷记录了下来。

“家庭”环境又有所不同。就芸娘来说,存在着有翁姑妯娌长辈下人的大家庭和与沈复恩爱的小家庭。这两个家庭给她的侵染就已经大相径庭,社会与大家庭里对她的评价和标准又有所差异,种种差异必将导致冲突。芸娘引起弟妇的嫉妒而不觉,与妓女憨园真情结交而不知这可能会被认为有辱门楣,而沈复没有足够力量提供必要的护佑,陈芸又没有足够的情商与众斡旋,以至于最终身败名裂,穷困潦倒而死。

沈氏夫妇生活于父母的阴影下是很明显的,如“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中多勉励词,余皆浮套语,心殊怏怏。”妻子虽写书信却也只能多浮套语而不能一抒思恋之情。去沧浪亭消夏,必须“禀命吾母”,即使这样芸娘也会担心,“恐堂上不许”。又有“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日,礼多必诈……”芸娘最开始是恪守礼仪的,但接受了丈夫的“教化”,后“实则同行并坐,初尤避人,久则不以为意。”受丈夫的侵染而变,“芸初缄默,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二人因为这种磨合相处更舒适,但把妻也变得像自己那样“落拓不羁”,家庭、社会大环境是否会宽容接待?况芸之处境本就比沈复的更加严苛。所以细致的芸后来多处“犯错”,如当公公对其产生误会时,芸为不失欢于姑竞什么措施也不采取,任其误会。后又因为公公筹办纳妾的事失欢于姑,为弟担保借贷而揽祸上身。大家庭下环境复杂,芸情商不够还和丈夫一样渐渐落拓不羁,最终迎来恶果:“汝妇背夫借债,谗谤小叔,且称姑日令堂,翁日老人,悖谬之甚!我已专人持札回苏斥逐,汝若稍有人心,亦当知过!”

世俗、家庭的眼光并不和他们浪漫文人一致。受丈夫和书籍影响下芸娘认为丈夫纳有才有貌的妓女为妾是桩雅事,却不知沈父把此事看得相当严重,认为有辱门楣,是“不守闺训,结盟娼妓”,芸再次失欢于翁。她的社会关系、家庭关系也因此日益恶化,“不数年而逋负日增,物议日起,老亲又以盟妓一端,憎恶日甚”、“上下厌之”,最终被逐出家门。

三、沈复陈芸的夫妻模式

(一)相互磨合

芸的形象其实是有一个转变的过程,从开始能诵背《琵琶行》,其诗句只是“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到写出“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等好句;从“若腐儒,迂拘多礼”到称姑日令堂,翁日老人;从最开始的“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有失。”到后来失欢于翁,又失欢于姑,除了误会等因素,还在于芸娘知识文化和性情的转变,这一过程与沈复脱不了干系。芸娘“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作为那个时候的大家庭下的媳妇、妻子角色应该怎样行为来达到为她所定的标准。这个时候她也能影响到丈夫“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夫妻一定是一对会相互影响的关系,沈复和芸娘都认同互相的影响并乐于接受,无论是诗文唱和方面还是生活礼仪方面,双方都接受“改造”和磨合,所以才會如此琴瑟和谐。“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女扮男装出游的芸娘虽心有畏惧,但跟随着丈夫却又大胆、活泼,夫唱妇随可以突破社会上的“男女之防”,这也是夫妻间的雅趣。“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去,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芸忽趋彼通款曲,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日:“何物狂生,不法乃尔!”余试为措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日:“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转怒为欢,留茶点,唤肩舆送归。”有趣至极!

(二)同等的精神追求

俞平伯有评价:“中国大多数的家庭的机能:只是穿衣,吃饭,生小孩子,以外便是你我相倾轧,明的为争夺,暗的为嫉妒。不肯做家庭奴隶的未必即是天才,但如天才是绝不甘心做家庭奴隶的。《浮生六记》即是表现无数惊涛骇浪相冲击中的一个微波的银痕而己,但即算是最轻婉的微波之痕,已足使我们的心灵震荡而不怡。”。从《浮生六记》中不难看出大家庭内部的互相倾轧、嫉妒和争夺,情商不高的芸娘又不愿意与人争夺。他们要在衣食住行生活之外,有相互的诗文唱和,有相互作为情感艺术交流的对象。《金瓶梅》中,家人妻妾就是因局限在家庭小环境里,思想贫瘠境界狭小从而欲望强盛,除了性欲,还有各种嫉妒欲,攀比欲,争夺欲,以致家庭似成战场,互相倾轧,甚至男性也不免在其中牺牲。在《浮生六记》中,芸娘对丈夫的照顾和陪伴不在只是柴米油盐生活琐事,还有“诗书应和”、“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同论李杜“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以至于沈复会感觉“比同密友重逢”。妻子是离自己最近,陪自己时间最长的一个人,若妻能同密友,这大概是自古以来文人的不倦向往吧,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引精通诗文的妓女为知己的失意文人。

(三)保持恋爱状态

沈复与陈芸的婚姻不同于那些婚前不识、甚至从未见面的夫妻。他们从相见相知到相恋,最后走入婚姻。婚姻并不是恋爱的结束,而是更加炽热,“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离则“居三月,如十年之隔”,分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恩爱浓密,甚至相约来世,“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

婚后两人一起幻想、构建私密自由的二人世界,爱情使一瓜一菜都值得欣喜,“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二人同心同德,向往自由适意的生活,不必为利分离,也不必与上下复杂的大家庭关系斡旋。他们都愿意为对方打算,长相厮守。此种心情在大难临头时表现得更加真切。当儿女离散,困顿惨伤之时,夫妻共力担当,互相扶携。作为丈夫的沈复生活在父亲的力量下,母亲的辖管下,当他们的压力涌来时,他几乎没有力量为妻子,甚至儿女提供足够的庇佑。但芸依然无怨,“亲怒如此,皆我罪孽”、“君或体有不安,妾罪更重”,沈复亦感激芸娘不抱怨,双方都承担起了自己的那份责任,而非互相埋怨、大难临头各自飞。芸逝世后,“因得常哭于芸娘之墓,形单影只,备极凄凉。”生离死别,妻离子散,此生体验了爱之切,也体验了人生之极苦。铺设宛然,旧衣存香,而妻子音容已杳然不可寻。

至此,可以看见沈复陈芸的夫妻模式体现出的理想状态是互相磨合,在影响对方时也接受对方好的影响,有良好的沟通了解和同等的精神追求,保持亦师亦友的状态也就是夫妻间理想的情感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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