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文学在吗?
2018-11-10黎峰
观察者:
高建群(陕西省作协副主席)
徐兆寿(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院长)
朱又可(《南方周末》文化編辑)
郭洪雷(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张映姝(《西部》杂志社主编)
北 乔(评论家,供职于中国作协)
弋 舟(作家,供职于甘肃省作家协会)
卢一萍(作家,曾在新疆生活20余年)
邱江宁(浙江师范大学古代文学教授)
叶淑媛(兰州文理学院副教授)
郑润良(青年评论家)
刘大先(《民族文学研究》副主编)
牧 风(诗人,藏族,供职于甘南藏族自治州)
董夏青青(作家,新疆军区创作室创作员)
背景
两千一百多年的丝绸之路是一条商贸之路,也是文化艺术交流之路。说起丝绸之路的文化艺术,我们更多的是泛泛而谈。文学是文化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具体而言,丝绸之路上的文学在吗?如果在的话,通过丝绸之路进入中国的文学是哪些?又有哪些中国文学作品通过丝绸之路传播到国外?新的历史条件下,丝绸之路上的文学将会对中国和丝路沿线国家带来哪些影响……本期非常观察栏目特邀青年作家黎峰主持,由他邀请对此有研究和思考的相关人士,就上述话题展开探讨。
一
主持人:现在讲“建设一带一路文化先行”,丝绸之路上应该一直有文学的存在。想请教各位,在您印象中通过丝路传出去、传进来的作品有哪些?
高建群:法国小说家大仲马说,历史是一颗钉子,在上面挂我的小说。当我从丝绸之路一路走过时,触目所见,看到这条伟大道路上挂满了许多闪闪发光堪为珍宝的钉子,每一个钉子都带领我们走入历史大钩沉,走入艺术大片。像鸠摩罗什、玄奘译的佛经,这些虽然是遥远年代的东西,但是借助纸张和笔墨,他们和今天的人们对话。还有很多我们知道的俄罗斯文学作品,多少也跟丝路有些关系吧。
徐兆寿:丝路文学,从古典意义上讲,有文学史影响的主要有唐代的边塞诗和明清的《西游记》,还有敦煌文学。传进来的比如印度诗史、佛教文学,传出去的比如《马可·波罗游记》等。
朱又可:最著名的是马可·波罗东土的游记,还有法显、玄奘等“西天取经”的那些书。佛经从这条路传进来,最著名的西域东来人物是鸠摩罗什。在新疆的喀什,曾经有很兴盛的基督教圣经翻译和出版印刷作坊,至今还有维吾尔文的圣经。伊斯兰教的经典自然也是通过这条路传进来的。西罗马东长安,四大宗教不能不在此交汇。敦煌是不可逾越的文化顶点之一。这条路一直到中亚和西亚,把巴格达和塔里木盆地连接起来,《福乐智慧》《突厥语词典》也是跨国的作品。鲁米、萨迪的诗歌、海亚姆的《柔巴依集》、印度的《薄伽梵歌》,都汇流在这道河床上。哈萨克的圣者阿拜的格言和诗歌像羊群一样无视边境的存在。中国仅有的史诗也诞生在这个宽广的地域,《玛纳斯》《江格尔》至今有游吟的传人。还有伟大的唐代边塞诗人岑参、高适,还有来自西域的李白……20世纪初的丝绸之路大探险,沙埋楼兰文明一现天光,斯文·赫定、斯坦因,他们的名字像地名一样刻写在了这块文化版图上。20世纪,苏俄的红色浪潮也东渐而来,西域是前沿地带,茅盾、赵丹都从上海来到了遥远的新疆迪化。我想宽泛的文学也包括宗教、史诗、音乐、绘画、舞蹈诸般。
邱江宁: “丝绸之路”可泛指古代东方与西方、中国与邻邦之间,在经济、政治、文化等诸多方面进行交流的主要区域与道路。从汉代一直到今天,中国与邻邦(很多邻邦随着时代的变化,成为中国领土的一部分),中国与西方之间的交流往来,文学创作的相互传播现象非常频繁,作品也很多。就我所关注的13-14世纪的“丝路文学”而言,传出去的作品诸如《西厢记》《赵氏孤儿》《窦娥冤》《汉宫秋》《高加索灰阑记》《真腊风土记》等等,传进来的作品如《马可·波罗游记》《伊本·白图泰游记》等。
卢一萍:“丝绸之路”肯定有文学的存在,在张骞没有凿通之前就有。比如藏族史诗《格萨尔》、蒙古族史诗《江格尔》、柯尔克孜族史诗《玛纳斯》,由西域往西,公元前20世纪产生了《吉尔伽美什 》、公元前19世纪产生了《罗摩衍那 》、公元前14世纪产生了《摩诃婆罗多 》。公元前8世纪,还有荷马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我们现在所说的“丝绸之路”,通常是指海上交通没有开通之前,东起中国,穿越西域、阿拉伯—波斯,一直通向希腊—罗马的一条时断时续的人类陆上交往通道。按我的粗浅理解,它是一个逐渐生成的地理—文化概念。除了物质的往来,文化的交流其实更为重要。佛教就是沿着这条路东传的。唐朝时,道教徒向西传播了老子的《道德经》,李白的父母也是带着他从碎叶沿着丝绸之路回到内地的。具体的文学作品还真不好罗列,我印象最深的是玄奘法师给我们留下的非虚构作品《大唐西域记》,吴承恩据此演义了古典名著《西游记》。还有波斯诗人鲁米、萨迪、鲁塔基的诗歌,以及11世纪著名维吾尔学者麻赫默德·喀什噶里的《突厥语大词典》,玉素甫·哈斯·哈吉甫的《福乐智慧》。以及汉唐时期的边塞诗。清朝时期不少被朝廷流放的知识分子所写的“流放文学”,比如纪晓岚的《乌鲁木齐杂诗》,他后来写的《阅微草堂笔记》也有他在乌鲁木齐期间搜集的志怪传闻近百条。
弋 舟:今天我们在“丝绸之路”的概念下盘点具体的作品传播史,是一件格外困难的事情。因为这条路浩浩荡荡,任何具体而微的事实,都已经融入在它整体性的怀抱里了。况且,对于“文学作品”的界定,在这里也将遭遇困境。不同文化间传唱着的歌谣,乃至宗教典籍,在我看来,都有着无可争议的“文学性”,我想,也许正是在这样的层面上,我们去打量“丝路的文学”,才更加富有价值与启迪。
北 乔:就途径而言,外来的文学作品基本上都是经由丝绸之路而进入的,这中间包括内地的和国外的。这样的文学作品实在是太多,而最为我们熟知的应该是佛教文学。古典文学中的边塞诗,有的是走进中原,有的就是中原文人来回于丝绸之路的成果。我觉得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说得精彩:“丝绸之路从中国的长安开始沿河西走廊经敦煌一路向西,贯穿了整个中亚和西亚。这是一条商贾和旅行者之路,更是优美的语言文字之路。倚仗这条语言文字之路,中国和阿拉伯世界开展了持久深入的贸易与文化交流,特别是许多文学作品由此得以相互传播。”
郭洪雷:“丝绸之路”为文学的交流和传播提供了可能,而任何交流都是双向的。更何况,19世纪以前,无论就事实本身而言,还是在“丝绸之路”沿途及欧洲各国的想象中,中国的文化和文学都是强大的,富有魅力的。正是经过“丝绸之路”,孔子、老庄的思想和哲学,历史或文学故事,在西亚、欧洲各国得以传播。现成的例子就是元代纪君祥的《赵氏孤儿》,被伏尔泰翻译成《中国孤儿》,并在英法等国的“启蒙运动”中作出了自己的贡献。当然,由于距离遥远,“故事”的传播、接受,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沿途各种文化的渗透和篡入,从而使原有故事发生不同程度的变化、变形,或者愈发零散化、碎片化。所以,在莎士比亚、歌德等人笔下,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中国题材、中国人物、中国元素,而不是完整的“中国故事”。同样,在卡夫卡、布莱希特、卡尔维诺等人的作品中,既可以看到《高加索灰阑记》这样完整的“借壳”作品,也可以看到《四川好人》《中国长城建造时》《看不见的城市》等由“中国元素”带来恢奇想象的作品。
刘大先:丝绸之路是东西文化交流的通道,一直以来就有文学的相互传播。比如敦煌千佛洞里发现的大量唐代变文钞本,那些作品往往是渗透式的存在,而不是在现代文学学科经典化之后的所谓的经典文本。海上丝绸之路也存在大量的“旅行文本”,比如宋元的南戏传到越南等地被本土化,然后又在明朝时候通过京族传入到中国,影响了壮侗语族的民间曲艺。也就是说,丝路文化交流是彼此渗透的,更多是浸润到了文学方方面面的影响。
牧 风:作为甘肃人,我知道河西走廊处于“一带一路”的黄金段,是“丝绸之路三千里、华夏文明八千年”的核心区,是华夏文明之源。在东西1100公里的狭长通道上,遍布着突厥、匈奴、吐蕃、月氏、党项等多个少数民族和汉族融合发展,河西走廊有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片绿洲承载着东西商贸通道,同时也传承和延续着千年历史文化。作为丝绸之路的黄金通道,处处呈现多元文化兼收并蓄的丰富形态,无论是出使西域的张骞,还是大将霍去病、谋士裴矩这些英雄,还是岑参、高适、王之涣、王昌龄等边塞诗人,在千里河西都留下了汉唐英雄史诗和不朽篇章。丝路的文学作品,印象较深的有唐代边塞诗。而现当代写丝路的有北岛、舒婷、海子等诗人的作品,但个人印象较深的有叶舟的《大敦煌》系列组诗、作家余秋雨《文化苦旅》、李亚偉《河西走廊》组诗,还有人邻、古马、阳飏的作品。
二
主持人:丝绸之路为我国文学带来了怎样的影响?
高建群:在丝绸之路开通之前,世界各文明板块间,是彼此孤立的,老死不相往来的。这原因不是它们不想沟通,而是有高山大河阻隔,荒漠草原阻隔,人类的脚力不能完成这遥远的穿越。只是在三千八百多年前的那时候,人类跃上了马背,靠马、靠骆驼作为脚力,人类才有可能完成这跨越洲际的穿越。在不断穿越与尝试中,我们的祖先终于开通了一条连接东西方文化、商贸交流的通道。因此,可以很自豪地说:丝绸之路是人类历史上,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一条道路。给文学带来的影响是自然而然的事,有了通道,翻译交流就多了。我在中国和哈萨克斯坦交界的一个地方,苏联那边叫阿拉别克河边防站,中国这边叫白房子边防站,在这儿当了五年兵,因为接近俄罗斯,我就曾经特别喜欢俄罗斯文学。我生活在额尔齐斯河,阿斯塔菲耶夫、别洛夫好多苏联的作家都写过那条河,从河两边的白桦树丛中传出忧伤的歌声,这些俄罗斯的文学对我影响很大。英国的汤因比说,如果让我重新生活一次,我愿意生活在中国的新疆,那是一块多么奇异的地方呀。世界上三个古游牧民族,雅利安游牧民族、阿尔泰语系游牧民族,还有欧巴游牧民族,其中有两个都消失在新疆这块土地上了,所以那儿是世界的人种博物馆。我后来看了大量的这种书,对草原、对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之间的关系,对游牧文化于中华文明的影响,有了些研究。所以我的作品里有浪漫主义。
徐兆寿:我一直在讲鸠摩罗什与丝绸之路的话题。讲得越多,越觉得丝绸之路非常重要。我有一个观点:丝绸之路是世界观,也是方法论。这个世界观与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是两个说法,这是关于如何看待世界文化的一种观念。在过去五百年来,西方世界构建了一种世界史,即今天流行的欧美中心主义的世界史,中国和亚洲的历史成了边缘,但事实上,亚洲的文明在古代要比欧洲成熟得早,同时,在陆地文明时代,亚洲史的发展多依赖于中国和印度,这些在欧美中心主义的史观中是不存在的。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是第一次摆脱欧美中心主义的全球史。他第一次明确讲,在公元1500年之前是陆地文明史,那时,横贯欧亚的丝绸之路起着巨大的作用,那时,东方的中国与西方的欧洲在平衡着整个世界。大约在公元1500年之后,也就是航海大发现之后的地理大发现,使欧美社会开始主宰全球,欧洲社会成为世界的中心。这一时期的文明属于海洋文明。所以,今天要重新看待历史,就要重新审视丝绸之路。通过丝绸之路,我们可以重述历史。重述历史其实也是重述当下。很多人说历史是沉重的,那要看你如何叙述。西方人在构建世界史的时候,把他们的历史讲得无比辉煌且远古、丰厚,东方人在那时是失语的。所以,中国的学术、思想甚至艺术都是向着西方学习的,我们没有自己的思想、方法和世界观了。假如从丝绸之路的角度来看世界历史和当今的世界文化,很多问题就会发生转变。在这方面,我们中国人做得并不比西方人多。我们的学者和作家都在观望,可是,西方的学者已经在出成果了。比如英国剑桥大学的一位历史学家就出版了一本《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在全球引起很大的反响。这就是我讲的方法论。世界史竟然可以用丝绸之路来命名。
北 乔: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丝绸之路是我们了解和学习外国文学的重要途径。这一点在西部文学中表现得尤为抢眼。仅就诗歌而言,西部诗人深受藏传佛教的影响,几乎每位诗人的作品都会涉及到经幡、白塔等藏传佛教的重要元素。就像昌耀,这位西部诗歌的坐标,立足于本土,沐浴从丝绸之路经过的文化、文学,从而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诗歌风格和诗歌精神。而红柯的“天山——丝绸之路”系列长篇小说,更是完全在正面书写丝路文学。
朱又可:丝绸之路为中国的文学和艺术带来的影响,正如青藏高原对长江、黄河、雅鲁藏布江的源头活水的供给。仰望西域,因为它来自其他文明,连接起了整个世界——在海洋文明开启之前。不要忘记了这一点,不要被世界所迷惑了。宗教文学和宗教艺术不仅是世界其他地方的古典屋脊,也是中国古典文学艺术的世界屋脊。不然,当林风眠去巴黎学画时,他的老师说,你们中国西北的农民剪纸艺术那么好,为什么到巴黎来学?这造就了林风眠抛弃写实的路数,成为和徐悲鸿的写实不同而比肩的绘画艺术大师。
邱江宁:“丝绸之路”的拓通,最核心、最重要的结果就是将以前闭塞的道路拓通,使各民族的人员可以互换迁徙。这对于每个时代的文学创作主体成员、创作思维、创作内容、创作主题的影响都是深远的。以13-14世纪的情形而言,蒙古人近百余年的征略行动,使得亚、欧大陆首次被联结为一个整体,加之驿路的设立、欧亚交通网络的恢复,从东北欧一直到中国,连接地中海、黑海、里海、红海、阿拉伯海、孟加拉湾、南海、东海等海道,世界形成了以热那亚、君士坦丁堡、开罗、巴格达、布哈拉、撒马儿罕、哈剌和林、坎贝、北京、杭州、泉州、广州等多个城市为贸易中心,同时又互有重叠的八大贸易圈。与3-8世纪汉唐时代凿通西域、9-12世纪两宋时期开通海路的开放情形相比,13-14世紀的中国以海、陆丝绸之路为纽带,第一次实现了沙漠与海洋两大出口的全球性开放格局,以中国为中心的东西方经贸与文化交流臻于鼎盛。对于13-14世纪的文学创作及文学格局而言,“丝绸之路”的拓通,首先是使得其时的作家群体多了一个独特的群体——西域作家群。在13-14世纪期间,以汉语写作的西域作家群体,至今留下诗、词、曲、文作品的约有二百余人。其中留下诗歌数量为3585首;文章总数大约为433篇;曲作、小令约168首,套曲17套;词作22首,至今人们颇为熟悉的优秀作家如贯云石、马祖常、萨都剌、迺贤、丁鹤年等都有诗文集存世。其次,是出现了纪行创作文体的大繁荣。与之前的时代相比,13-14世纪蒙元时期的纪行创作,其中专门成篇、成著的13-14世纪的“丝路”纪行文学纪行作品,汉文纪行作品92种(含高丽、安南著作19种),外文作品36种,另外,纪行诗文约计三千余篇,其数量之丰富,远超自汉至宋以来九个多世纪所有纪行创作数量的总和。其三,以草原丝绸之路为创作主题的“上京”“两都”诗文成为那个时代创作的重要标志,留下相关诗文作品千余篇。综合起来看,由于“丝路”的拓通,13-14世纪的文学创作有了非常多不一样的特质,这些特质对于人们认识和评价那个时期的创作风貌构成非常大的影响。某种程度而言,如果将“丝绸之路”因素介入到包括13-14世纪文学与文化在内的中国传统文学、传统文化的版图构成和发展史研究及书写中的话,可能要改写和重估现在的许多研究成果。
卢一萍:我想,这种影响应该是深刻的。举个例子,我们现在使用的很多词语,比如方便、单位、献身、习气、障碍、究竟、涅槃、欢喜、因果、导师、正宗、现在、本来、一刹那、三头六臂、心花怒放、牛鬼蛇神、聚沙成塔、镜花水月等等都来自佛经。可以说,它构建了后来汉语文学表达的基本要素。丝绸之路无疑是中国文学想象的源头。很多传说都与“昆仑”有关。传说我国最早的音律就得自西域。黄帝授意乐官伶伦制定音律时,伶伦饱尝艰辛,行程两万余里,来到昆仑山,在巡守昆仑的山神陆吾的帮助下,在“嶰溪之谷”找到了适合做乐器的竹子。他仔细挑选了12根修竹,做成12支竹笛。但他试吹之后,音调很不协调。正在这时,一对凤鸟飞来,凤鸟美妙动听的鸣叫声启迪了他。他模仿凤鸣之声反复吹奏,直到声音和谐悦耳。伶伦就这样制成了12根律管,使人们有了创作和演奏音乐的规范和依据。后人为了纪念他的功绩,便称之为“伶伦作乐”。这个动人的传说记载于《吕氏春秋》《汉书》及《太平御览》等古籍。
郭洪雷:东汉、魏晋以降,受佛经翻译影响,中国文学的发展,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受到了极大影响。王国维、徐梵澄、钱钟书、季羡林等人,在这方面都曾有过深入研究。而宋元以前以佛教故事为代表的西来文学,经过的就是陆上“丝绸之路”。宋元以后,随着航海技术的发展,“海丝”逐渐贯通,中西文学交流有了更多的渠道。在某种程度上,没有“丝绸之路”,我们不仅看不到“曹冲称象”“鹅笼书生”等耳熟能详的故事,看不到《世说新语》对天竺、西域诸国僧人言行富有文学性的记述,读不到宋元话本及后来拟话本中的许多故事,甚至中国文学的历史中都不会出现话本小说这样的文体形式。而且,我们读到的《西游记》《金瓶梅》《红楼梦》等经典,可能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
弋 舟:一个最重大的事实就是:这条路是佛教的传播之路,而佛教文化对于中华文明的重要意义,怎么说都是不为过的。
刘大先:除了佛教文化之外,阿拉伯文化、波斯文化主要是从丝绸之路传入中国,我们在玉素甫·哈斯·哈吉甫的《福乐智慧》、马哈穆德·喀什噶尔的《突厥语大辞典》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一点,这些影响也成为今日中国信仰伊斯兰教的多个少数民族文学的重要文学遗产。哈萨克族的阿拜、唐加勒克等大诗人就是中国与哈萨克斯坦共享的文化名人。现代以来新疆地区共产主义就是经过丝绸之路通道直接从苏联传入,苏联-吉尔吉斯斯坦籍的艾特玛托夫这样的作家与中国的柯尔克孜族可谓同文同种,在新疆影响也极大。这些古代与近现代的影响丰富了中国文学的多样性,提醒我们注意到在19世纪以来欧美现代文学作品及其理念在中国单行道式传播之外,西亚与中亚文学的空间与途径。
叶淑媛:丝绸之路的形成和发展,揭示了东西方文明交汇渊远流长的历史,描绘出栩栩如生的中西文化交流的历史画卷,形成高度发展的丰富多彩的古代中华文明。丝绸之路多元文化的交汇赋予中国文学,特别是中国西部文学宗教性、民族性、神秘性、粗犷性、瑰丽性、浪漫性的特色,更形成了中国文学内在的文化多元性和精神开放性。
三
主持人:据您所知,丝路沿线国家的文学和文化是否因为丝绸之路的兴起而有所影响?
朱又可:丝绸之路是欧洲学者给的一个概念,丝绸之路首先是一个顽强的通商贸易之路,有利可图,无利而不起早。其他都是随之而来的。通常,道路对沿途的国家来说,这些国家都是受益者。我前面说的那些中西各种经典,都是通过这条路传播的,很多是各方共有的。
弋 舟:这个是一定的。如今一条铁路通到家门口都会在短时间内令当地的社会面貌改天换日,更何况这条在人类文明史中如此重要的大路,尤其它还绵延了千年,在持续的作用下,时光足以因之感染、改造诸多不同的文化。
卢一萍:这是肯定的。但最主要的还是表现在文化上。比如,隋朝音乐家白明达来自西域,隋炀帝十分看重他,任命他为宫廷乐正。他在隋末创制的14首乐曲大多充满颂歌的味道——诸如《万岁乐》《舞席同心结》《玉女行觞》《泛龙舟》等。但这些乐曲掺有龟兹乐风,节奏奔放,曲调欢快,旋律激荡起伏,充满了大漠旷野自由坦荡的气息。隋朝灭亡后,白明达被唐高宗任命为内廷供奉,总管宫廷乐舞。在这期间他创作了最著名的乐曲《春莺啭》。这首乐曲与当时另一宫廷音乐家裴神符创作的《火凤》被称为“二绝”。诗人元稹曾写道:“《火凤》声沉多咽绝,《春莺啭》罢长萧索。”西域音乐如同一条河流,浇灌了汉民族的音乐大地,无疑也培养了唐朝的诗风。
刘大先:中亚国家和东南亚一些国家自古以来与中国就有著密切的文化文学交往,丝绸之路的兴起无疑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举个例子来说,2008年由越南、柬埔寨和老挝三个国家发起共同创立的湄公河文学奖,后来泰国、缅甸、中国云南省相继加入,中国作家彭荆风、晓雪、纳张元等都曾获得过该奖项。新疆许多跨境民族更是与中亚五国族群有着悠久的文化渊源,近年来彼此的文学互译、互访活动明显增多。
牧 风:“一带一路”是建立政策沟通、道路联通、贸易畅通、货币流通、民心相通的重大战略,而民心相通主要依靠文化艺术和文学的交流沟通来完成。“一带一路”战略的实施,打开了陆路和海上丝绸之路,也为我国制定话语权和规则权创建了新的平台。文学作为传播华夏文明和古老文化的载体和媒介,必将在丝绸之路沿线国家中产生重大而深远影响。
四
主持人:随着“一带一路”的建设,这对中国文学及丝路沿线国家的文学及文化会带来什么?
朱又可:文学是自由的精灵,不可能立竿见影,也不可人为地规定方向。它对中国文学尚且不能像建一条高铁一样效果可见地可以预期,对其他国家,我们更管不着了,考虑不了那么多。
徐兆寿: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它会直接从作家和中国文学的内部提升文化自信,使文学创作变得更为多元、丰盈。对世界文学的影响当然也是巨大的,这个要看长久的影响,不能看这几年的影响。我觉得这是一种大的根本性的文化转向,是中国文化在未来几百年影响世界的大事。它不是几个作家的事,而是中国人的大事。
邱江宁:“丝路文学”的创作和发展不仅是文学单方面的进步,它牵涉到语言、历史、地理、考古等许多内容的共同繁荣,是综合性强、富有交叉特征的创作。而且,综观中国传统文学,既曾经历汉唐及至元明的主动开放,也曾面对过西方列强入侵的被动开放。今天国家高度的“一带一路”创想的提出,是国家主动向全世界开放的基础上寻求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重要步骤。所以,开放眼界、放宽胸襟很重要,在具体负责过程中,期望将当代、当地的地域文化、地域研究乃至地方教育挖掘出与“丝路”相关的传统文化背景结合的内容,并且也从丝路文化的角度重新审视现有的创作和研究,并给予相应的政策鼓励和导向。
弋 舟:人类文明史中那些真正的巨大“影响”,都是无从预判的,就好比,当年那些行走于丝路之上的商旅和僧众,他们当时无暇想象这条大路将会怎样的璀璨。
卢一萍:现在通信发达,交通便捷,人类交流已非常密切,不会像远古那样,非得通过丝绸之路才能交往、交流,从而彼此产生影响。即使要产生文化的影响,一是需要时日,二是需要文化实力,所以,我现在还没有看出什么影响来,但我希望以后能看到。
刘大先:我曾经应邀给《文艺报》写过一篇文章《“一带一路”与想象全新的世界文学地图》。我认为,这个提法一方面对于既有的文学遗产和传统会有个颠覆式的理解与认识,另一方面也启发当代文学重申“宏大叙事”,主动走出风花雪月、个人主义、肉体欲望所形成的狭窄场域,与重大问题接榫,向一个更为开放的公共空间迈进。具体表现为:一是重新理解亚洲和中国文学。二是激活亚非文学的历史记忆,再构亚非联盟关系,这是亚洲与欧美的关系的另一面。三是视角的变化与中心边缘辩证法的突破,认识到中国总是与周边地缘环境和国际关系相依相存,它不可能孤立存在;而边缘和中心也是结构性的共生,而不是二元式的对立,它们共处在普遍性的时间与实践之中,尤其是对于丝绸之路沿线文学、东南沿海至印度洋沿岸文化的发掘与发现,这个文学不同于东部沿海发达地区的文学,它更多来自于中亚、西亚、东南亚文化传统的滋养。四是警惕两种文学刻板,提示我们在当代文学创作中需要进行两种反抗:一方面反抗政治虚构,另一方面反抗情感虚构。五是在复杂和多元的历史遗产和现实语境中,如何既尊重文化多样性,又塑造一种新型的中国认同,中国人的共同目标,需要重建中国内部多元一体的集体性。同时,在国际语境和世界文学中充分估量多元的文化资源,和而不同,美美与共,最终的旨归在于从实然的世界中想象应然的世界——即我们不再让某种单一思想具有统摄的地位,而是“互联互通”,从集体的智慧中煅造文学的金蔷薇。
郑润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我们现在提丝路文学,可能有些人仅仅把它视为西部文学、边地少数民族文学,但我觉得不能仅仅局限在这样一个角度看。八十年代我们老是在谈中国文学如何进入世界文学,就好像在谈中国如何融入世界一样。今天,情形完全不同了。中国的世界影响力已经不言而喻,中国文学也已经成为世界文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们应该把丝路文学视为中国文学的前沿领域,关注当下的丝路建设、丝路往来、关注经济全球化背景下中国人新的文学形象的生成。《后天》等好莱坞电影对中国人形象的定位变化说明西方对中国和中国人的文化想象已经在变化。
牧 风:随着我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国家综合发展能力和水平得到快速提升,“一带一路”横向联合、纵向发展,与丝路沿线国家联系更加紧密,文化通则民相亲,“丝路文学”的魅力将更加凸显,丝路沿线国家必将抢抓这个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做大做强各自国家的文学和文化,并通过“一带一路”这个大舞台,充分展现世界文学艺术的无穷魅力。
叶淑媛:就像古代丝绸之路的发展促进世界经济文化的交流一样,今天随着“一带一路”建设,也会进一步促进中国与丝路沿线国家的文学文化的交流。
五
主持人:“丝路文学”这个说法您觉得成立吗?如果成立,您怎么定义“丝路文学”?
邱江宁:自汉代张骞出使西域以来,围绕着“丝绸之路”的驿路、地理环境、人情风物等内容而进行叙录和吟咏的创作就无以计数,在创作的当时,人们只是按照自己前往的地域而命名,而今天给这些作品总冠以“丝绸之路文学”或者“丝路文学”的名称并不为过。概括而言,“丝路文学”应该是个非常综合的概念,是以“丝路”为主要表达对象的非虚构类文学创作,以体式而论,常见的有诗词、记传体、行录体、笔记体、综述体等;内容上多述行程经见、山川道里、风俗民情,传奇述异,境界奇绝,异彩纷呈,内涵丰厚;写法上常以第一或第三人称口气叙事写人,写景抒情,兼具地理志、人物记和游记、杂记等文体要素与著述的特征。
徐兆寿:这只是一种时代的命名。任何命名都是要解决时代的难题而存在,“丝路文学”也一样。我觉得它在今天可以存在,只是要定义和命名它,则要站在新的全球观的背景下去定义和命名,而不是站在一种既成观念下,跟着欧美中心主义的观念随意进行命名和阐释,那样是毫无意义的,是人云亦云,不会对世界有创新和贡献。那种命名是一种地域性的,是狭隘的。只有担负起振兴中国文学并使中国文学影响世界时它才有意义。
朱又可:我认为有。他们早就属于经典了。我想是不需要定义的。那是一个宝库。
卢一萍:丝路上肯定是有文学的,从古至今都有。但作为一个文学概念的提出,我还没有看到过。从中国开始,就拿现当代来说,这一路有多少作家啊!贾平凹、陈忠实、昌耀、周涛,印度的泰戈尔,土耳其的帕慕克,意大利的卡尔维诺,捷克的米兰·昆德拉……灿若星辰。至于定义,可以说成是丝绸之路沿线的文学,也可以专指写丝绸之路题材的文学作品。我认为没有定义它的必要,因为这种定义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郭洪雷:“丝路文学”肯定存在,这是一个客观历史事实。我们可以提出“丝路文学”这个概念,但不要急于给出一个看似严密、完整的定义。作为国家战略的衍生物,“丝路文学”无疑还带有依附性,在文学创作与研究的不同领域里,它可能意味着对西部文学、不同历史时期的地域文学、边地少数民族文学、“丝路”沿途各国文学、“丝路”题材文学等认识和记忆的刷新。但“丝路文学”的当下意义,只有在中国文学的自身发展中,在中国文学的价值和精神建构中,在与沿途各国乃至世界各国对等的文学对话和交流中,经过不断的探索和努力,才能获得充盈和实现。所以,对于“丝路文学”而言,在它的不断展开中给出及时、准确的追踪和描述,比给出一个临时的、看似完整的定义,可能更为可取,更有意义。如果“丝路文学”只意味着对古老的、以往既有的文学事实或者文学记忆的唤醒,那么,它只是一个面向过去的消极概念。在我看来,只有面向当下,面向未来,面向世界,“丝路文学”才能获得自身的依据。就此而言,“丝路文学”的提出,绝不仅仅是一种事实陈述,在更大的意义上,它应当是对文化自信的重新拾取,是中国文学对思想、艺术、精神创新能力的激发和召唤。
張映姝:对于“丝路文学”提法的理解,会“智者见智、仁者见仁”,至少可能会有以下几种不同理解:一是对研究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国家、地区和民族的文学传播、交流和相互影响的一种时空背景、框架的限定。二是它也可能被理解为是一个“题材”概念,即以“丝绸之路”为背景或题材创作的文学作品。三是它又可能在狭义上被理解为仅指对绿洲丝路穿越的从我国新疆到中亚这片区域上的文学现象,特别是文学传播、交流现象。因为在中外学术界,截至目前在这个领域取得的成果最为丰厚,主要体现在民间文学中的史诗、长篇叙事诗、民间故事和传奇,阿拉伯、波斯、阿尔泰语系诸民族书面文学的文本及其关系研究上。季羡林先生生前不止一次提到过古代世界四大文明、四大语系文化在我国新疆地区汇流的观点,这是有许多文学史料可以佐证的。仅就新疆地区的表现,足足可以写成若干册鸿篇巨著。
弋 舟:命名总是有“从权”的成分。若要命名成立,这还有待于学者们严肃地论述。我倒是不太赞成过于急迫和草率地确定一个“丝路文学”的概念,它的所指究竟是什么,边界在哪里,最好不要“大干快上”地急于声张。学术要警惕紧跟“形势”的仓促。
北 乔:有关文学的命名,其实只是一种指称。从文学的生成和内在精神而言,“丝路文学”当然是有的。把相关作品置放于“丝路文学”之中,是件容易的事。但要下定义,就需要相当专业的人士来进行。
刘大先:“丝路文学”是一种我们当下的命名,大致可以指称那些陆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沿线各地所出现的文学现象、作家与作品。作为区域性的历史事实它存在着,并且辐射为超越于地域性的更广阔的美学风格、认知方式和思想观念层面,但并不具备某种严格限定的内涵和外延,我认为它更多是一种星云式的存在。
郑润良:对于“丝路文学”这个概念,很多人还存在一些疑惑,大部分人可能还保持观望的态度,看这个概念究竟有没有“生产力”。可以说,新世纪以来,中国文学并没有提出多少有影响力的能够引领创作潮流的口号或概念,除了“底层文学”等概念。现在评论界一般使用的还是70后、80后、90后等代际的概念。我个人感觉丝路文学这个概念还是有很重要的意义和“生产力”的。
董夏青青:乐意接受“丝路文学”的概念。像“伤痕文学”“寻根文学”的分类,一方面是时间代际的划分,另一方面是这一时段作家们素材选取、思想情绪的近似性。“丝路文学”则标示出一类文学作品灵感来源、题材内容的地理坐标,同时传导出异质的、具备历史纵深感的审美氛围。我眼中的“丝路文学”是以陆地或海上丝绸之路上的某地理坐标为故事时空,所展开的针对历史或者当下的虚构与纪实。
七
主持人: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我们该如何推动“丝路文学”?您认为“丝路文学”将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
高建群:“一带一路”这个概念,已经提了不短了。至今就文学艺术领域而言,基本上没有像样的新作品。我们的各种艺术门类的创作,都和我们的经济发展极端不匹配。我正在写一本书《亚细亚在东,欧罗巴在西,张骞一直在路上》(亚洲在道路的东边,欧洲在道路的西边,自从一个叫张骞的人踩出这条道路后,两千多年来,每一个走在这道路上的人,都是张骞事业的继承者)。我想以此向丝路这条道路致敬,向人类的昨天致敬,向历朝历代摩肩接踵车水马龙从这条道路上走过的人们致敬。
邱江宁:推动“丝路文学”的发展,加强与丝路沿线国家及区域的交流往来的同时,尤其需要重视不同宗教信仰和文化习俗中的细节内容。期望在推动新时代“丝路文学”创作发展的同时,能注意推介已有的传统有关“丝路文学”的作品,借助多媒体、数据平台等形式的投入加大对传统“丝路文学”研究成果的宣传和普及力度,让新时代的人们在尊重自己、也包容别人的基础上,以平衡的态度来自觉地喜欢和推动新时代“丝路文学”创作的发展和繁荣。
徐兆寿:我觉得最为重要的是创作的意识转向,这是很难的。自“五四”以来,我们一直在向欧美文学学习,尤其是上世纪80年代以来,我们全方位地学习,已经形成了一种稳定的文学思维,要打破这种思维难之又难,很多作家并不认同。其次是对丝路文学的认识存在地域性的偏见,会仍然想当然地认为是西北地区作家的事,与他人无关。事实上,丝路文学已经成为整个中国乃至世界的事。最后是在这方面的研讨还很少,这方面的国际文学奖项一个也没有。国家相关文艺政策需要往这方面倾斜。
朱又可:我认为先是整理,看看有哪些伟大的经典著作的清单,好好学习。但我不认为今天有什么“丝路文学”,如果有,那是要后人总结的,正如我们今天盘点古典的丝路文学和艺术瑰宝一样,当时谁会为此“概念”而创作呢?我举个例子,我十几年前在比什凯克采访过吉尔吉斯斯坦的作家艾特玛托夫,他是苏联时期很重要的作家,书店里现在还是到处有他的书和画册,很多中国作家把他当作一个文学标高。艾特玛托夫告诉我,他向《玛纳斯》的演唱者新疆的居素甫·玛玛义致敬。我想,今天史诗和经典作家都处在边缘化的位置,今天的中国文学有长足的发展,但是缺憾很大。
北 乔:我觉得最应重视的是,我们应该深入研究丝路文学,挖掘其独特的价值。由于自然的原因,丝路沿线的许多地区,经济还不发达,各方面的影响力不够强,我们应当结合现在的脱贫攻坚工作,让文学成为文化力量、旅游发展的有力抓手。在经济发展中壮大文学,在文学、文化的感召下,促进经济发展。丝路文学的发展方向,我觉得既要坚守又要包容。我们要有足够的自信,要主动地与外面进行对话。
弋 舟:我觉得,需要重视的,也许还是对于“重视”的过度“推动”吧。文学也罢,文化也罢,都有其内在的规律,我们倡导之,首先要站立在规律之上。
卢一萍:文学其实很难靠什么东西来推动,往哪个方向发展也很难说清。要重视的问题也无非是最基本的,那就是尊重文学作品产生的基本规律,尊重作者表达的自由。
刘大先:需要重视的是从文学话语权的中心扩大视角,同时关注到中国地域、族群、语言、文化传统的多样性,而不仅仅是在“马太效应”中只注目于少数在媒体上具有较大声名的文学现象、作家与作品,同时也要转换思路,让边疆与中心、跨境与本土的文学在一种动态性的视野中获得重新的认知和评估。
郑润良:新时期以来,经过“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先锋文学、新历史主义小说等创作潮流,当代作家在对八十年代以前的二十世纪历史的书写方面已经取得了较为辉煌的成就,这种成就事实上也已经得到了世界文坛的某种认可,比如莫言的获奖。但在对于八十年代以来的当代现实的正面强攻方面,当代作家虽然取得了较大的突破,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八十年代以来尤其是新世纪以来中国的迅速崛起及其所包含的中国问题无疑非常复杂,这是国内外不同领域学者所公认的。广大读者也希望从文学作品中看到当代作家对急剧变化、转型中的中国经验的生动书写。但显然,在对于当代现实的正面强攻方面,当代文学的成就不容乐观。我们的文学还沉浸在八十年代以前,沉浸在同质化的“底层”“私情”“乡土”的陈旧想象中,我们看不到当下世界发生的巨大变化,看不到一带一路带来的世界图景与普通中国人心态的改变。如何深刻书写这些新的现实既是中国作家的机遇,也是对他们的挑战。当他们意识到这个题材领域的巨大潜力时,我相信丝路文学所记录的这个时代最前沿的中国景观、中国故事一定会散发无与伦比的魅力,成为世界文学的一道亮丽的风景。
叶淑媛:当下推动“丝路文学”发展,需要重视和解决的核心问题是对丝路文学概念的廓清,如何让文坛和普通读者接受丝路文学的提法。丝路文学发展的方向是以贴近当代读者的现代性的表现手法和风格来表达,在一定程度上要弱化那种长期让人感觉过于沉重的历史性传奇性的丝路书写。
牧 风:当下的“丝路文学”正处于由低潮向高潮递进上升的阶段,也是更深挖掘丝路文化底蕴,拓展华夏文化内涵的绝佳时期。因此,在文学创作方面亟待重视和解决以下问题:一是对丝绸之路古老文化进行系统研究,为文学体验和文学创作带来灵感之源;二是依托博览会、文化和文学高峰论坛等国际间文化艺术交流活动,不断提升和扩大“丝路文学”的含金量和影响力;三是在保持“丝路文学”的定力和耐性方面多做研究,拒绝浮躁和跟风,沉静下来,深入生活,不断积累,用文学这种独有的表达方式,记录历史,记录现实。“丝路文学”应该走传承历史文化、关注人文本真的特色之路。
八
主持人:最后,请您就“丝路文学”的创作和研究,分别对创作者、评论家和相关部门提提建议。
高建群:今年五月,我在哈萨克斯坦的首都阿斯塔纳中哈作家论坛上,一位哈萨克作家朋友对我说,高老师,你像写《最后一个匈奴》一样为我们哈萨克民族写一部史诗吧。我回答说,这得你们本民族的作家来写,当一位哈萨克牧人头戴三耳塔帽,身穿宽大的黑灯芯绒外套,腰间扎着宽皮带,下身穿着动物血染成的皮裤,脚蹬马靴,骑在一匹黑走马上,在旷野上,在雪地里長时间地一动不动的矗立在那里,守护着他的羊群。你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个观光客很难走进他的内心。一个过路客、观光客是很难走进一个民族的心灵的。一个民族要让自己的心灵变得广阔起来、强大起来、深邃起来,需要有两百个哲学家、两百个艺术家、两百个科学家来支撑。我希望我们中间有人成为那样的人,希望有人在丝绸之路上光荣地站立。
邱江宁:“丝路文学”的发展最核心、最有魅力的内容在于创作者藉由丝路沿线区域的实地观察和体验,深切感受到不同区域、不同自然地理条件、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信仰、不同风俗之间的差异,从而创作出相应的作品,所以对于创作者而言,始终保持新鲜而平实的态度,亲见亲历丝路沿线的生活场景,这才是保持创作富有时代性、富有丝路意味的最重要的基础。“丝路文学”由于表达了人们对各种异地风光的认知、感受和想象,以及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在文化交流中的观念、情感和心态,这才具有了不能替代的文学价值和文化价值。尽管今天交通、资讯非常发达,但对于评论者而言,依旧需要打破“汉文化中心主义”,打破“我族中心主义”的视角,努力彰显中华文明的多元与包容。在深入理解人类生活方式的多样性,承认多元信仰存在的必然性的同时,总结不同民族、国家和地区之间文化交流的经验和规律,以切实、平衡、包容的态度,继续谱写世界多民族共荣和互利互惠的新篇,进而也为当下的“一带一路”创想起到智库和借鉴的意义。
徐兆寿:一是设立丝路文学基金,大力扶持这方面的文学创作和研究,尤其是要扶持“走出去”的文学翻译项目;二是多组织一些这方面的研讨活动,使人们关注这方面的文学创作与批评;三是设立相关奖项,尤其是国际奖项,使其成为一项有巨大而长久影响的国际性大奖,以此来影响世界文学。
朱又可:我没有建议。我认为文学和艺术,需要的是“不管”,任其野蛮生长。我觉得,今天我们谈“丝路文学”,不必局限于历史上的这条地理路径,因为沟通东西方文化、文明才是其精髓和主旨,若说“丝路文学”只画地为牢地学习这一路的遗产,只表现这一区域的主题,它可能像以前短暂出现过的“行业文学”一样,缺乏生命力。较少设限,自由放达,异质而弥新,这应该是丝绸之路的精神。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历史上,宗教和宗教文学、宗教艺术在各个民族中都发展到顶峰,今天如何重新梳理“丝绸之路”精神,宗教文学是不可忘记的重要启示之一。万物归宗,宗教意识、宗教精神的重建,是文学向上走的不二法门。
北 乔:对于本土创作者,要珍惜并利用好“丝路”这一文学富矿,让我们的文学能与丝路的辉煌相得益彰。内地的作者,有可能的话多到丝路沿线走一走,这既是为丝路文学做一些贡献,也能为自身的创作打开另一扇窗。我们的文学研究,既要研究丝路文学的创作实践,更要总结一些文学性的理论,来反哺当下的文学创作。主管部门需要认识到丝路文学是巨大的文化和精神财富,在培养创作人才、提供创作条件、增强创作推动力方面,主动有所作为。同时,也要认识到,文学创作不是一蹴而就的,对于创作成果的产生要有足够的耐心。
卢一萍:如果要提出并建设“丝路文学”这个概念,建议创作者能去了解沿线地区的历史、民众的生活,创作出好的作品;主管部门能对作家、评论家的交流提供支持。
弋 舟:眼下亟待我们要去做的,可能是“补课”,去深入地学习,去耐心地梳理,以求渐渐明晰何为“丝路文学”。对此,创作和研究者自有创作规律与学术规范为约束,而主管部门可以做的事情相对充分一些,譬如提供支持,让创作者和研究者有更好的条件去开展工作。
叶淑媛:作家要真正写出反映宏阔的丝路上自己最熟悉那一片地方的人、事和物。而不是想象地贴上丝路风情的标签式写作。评论者要熟悉丝路的驳杂包容的文化精神的内核,具有一定的丝路文化学者的文化素养,能将作品的丝路文学地理学与文化精神、审美品格结合起来进行批評。
刘大先:这个问题一言难尽,概括而言,需要创作者吸取多方面的文化精神资源,建立新的现实感;评论家创造出既有普遍通用又有具体针对性的话语;主管部门广开言路,加以鼓励和扶持,推动创作、出版、传播、译介、批评、研究和教育普及的全方位发展。
牧 风:文学创作者应把目光更多投向对丝路文化的深层次感悟和体验,挖掘古老文明和现实生活交织的题材,就像保护文化遗产一样,还原人性和本真的东西。评论家要把触角和视角深入到对基层文学创作的关注和评介,倡导有辣味的文学评论,剔除伪命题、伪文学。文化和文学主管部门要像呵护生命一样扶植文学事业的发展,通过文学讲堂、文学培训、文学采风等活动壮大文学队伍,繁荣文学创作,推出文学精品。
董夏青青:只要将创作眼光投放到泛丝路地域,真诚地描述这片土地上的人与事,所形成的文字就会凝结为精神的微量元素,补充主流文化的精神构成。中国文学的格局也将更为博大和气象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