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媛媛的夏然然

旧海棠

一

文印室里，秦媛媛等待打印机出纸，感觉有人经过，抬头看，跟常主任望个正着。两个人都急了，常主任您打印呀？秦媛媛说。小秦你打印呀？常主任说。话没说完听着同声秦媛媛就觉得要坏事了，要出尴尬。正想接下来怎么说，还是常主任反应快，没有没有，找个东西。常主任走出去了。秦媛媛懊恼，怎么就是没人家反应快呢！

上午的时间，是大家自觉找事做的时间，默不作声地各忙各的，打印个文件，互相借个章子，找相关领导签个字。一般到了下午就没有要紧的事了，闲下来了。吃了饭，休息后无聊，张姐先没忍住，叫她，小秦呀，你不舒服去看看医生吧，我看大老板出去了。

张姐，我没事，这两天脸有点肿，人没事，等两天看看，要是还不好我再去看医生。秦媛媛说完不忘补充一句，谢谢张姐啊，也就张姐关心我了！话全部说完，秦媛媛对自己这次的反应有点满意，微微低低头，笑一下。她也知道，办公室平时数最秀丽一张脸，最乌黑的一双眼，最浓密的黑睫毛，这时都数不上了，都像小孩子画画，分寸拿捏不好，把小公主画坏了。但有什么关系呢，她心里清楚，以后这种事情在她这里就不这么论了。

二

第二天是周四，再上一天班就又能休息了。秦媛媛比昨天有明显的不适，才上班半小时，困乏就上来了。还不想喝白开水，想喝二楼西餐厅里的冻的珍珠奶茶。但上午的下班时间还没到，她不好出去买东西，心里因此有些小烦躁。她出去上了个厕所，到打印室里转了一圈，又到茶水室接了一杯水，十点才刚刚过。这时，前台朴美秀在工作群里发了个一碗白米饭的表情，秦媛媛心中一喜，马上想到中午要吃海鲜焗饭加珍珠奶茶。想到这她心里的小烦躁安静了下来。但她还不能马上点餐，她还要矜持一会儿，等有几个人点了她再点。她忍着吃海鲜焗饭加珍珠奶茶的这个美好念想，分分钟关注着工作群里的动静。她猜第一个点餐的肯定是项总裁的秘书，她一点就是两份，有时还可能帮老板和老板的秘书的一起点上。秦媛媛胜券在握，心里数着秒，果不其然，不出两分钟夏总裁的秘书就要了四份套餐。接下来会是吴总，肖总或张姐。张姐一点，她们四个女的加三个商务司机就可以点了，也就不必再分先后了。丁姐点餐一般不会超出公司补助午餐二十块钱的标准，好像她吃什么都无所谓，能饱腹就好。其他人没有不超的，特别是她和常主任是要故意超出多一些的，这样显得她们虽然工资不咋地但生活还好，经济开支上不窘迫，或者这也能间接地说明她们的老公收入还不错。

这些小事怎么说都行，说微妙也微妙，说无聊也无聊。还是看心情吧，心情好了就比一比，什么事沉心里了十天半月也想不起来较这个劲。

点完餐，朴美秀报告完每家餐馆的送餐时间，紧跟着通知周六要加班，三个商务司机两个到岗待命，一个电话保持畅通随时候补。前台两个都要上班，办公室需要留两个人，张姐算一个，还需一个。

这种情况下多是要来重要客户，上午接待，下午开会，晚上有隆重晚宴。刚开始大家还图新鲜，想跟着见识一下一顿饭吃掉几万块钱的高档餐厅和大人物，后來兴致就慢慢淡了，不叫上桌心里落寞，叫上桌，桌上除了客人都是什么总，要么就是小姑娘秘书们，人面桃花样，分分秒秒娇滴滴，好像知道年华易逝，再不娇滴滴就晚了。何苦枯荷叶衬花红！前台的两个姑娘本来是文员级别，那时也都被介绍成办公室秘书了，只有她和常主任、张姐、丁姐像女管家，粗使的婆子。不加班，秦媛媛想，叫我我也不加班，都知道我这几天不舒服。

又一会儿，朴美秀说，你们不报名，就只好去请老板点名了。线上说话，不知道她的音容，更难知道她是否起身去了里间的老板办公室。

老板说叫常姐姐加班，秦姐姐好像这几天不舒服。报结果时，朴美秀来到大办公室常主任的隔间说话，声音柔柔的，极好听。仔细听一个字是一个字，互不掺和，坚强而英勇。秦媛媛在常主任的左上位，听到后，心里准备着朴美秀找她说话。秦姐姐，我跟老板说了你这两天不太舒服，老板让你好好休息。声音也是柔柔的，极好听，说完，人就飘走了。朴美秀是朝鲜族，做过空姐，人特别美，像韩剧里走下来的一样。空姐不做来做前台文员，也怪让人奇怪的，但谁敢说什么呢，连老板娘都睁只眼闭只眼。朴美秀知道自己美，人可贵就在这里，知道自己美又让自己低调就很讨人喜欢了。嘴也甜，见谁都叫姐姐，不分职位高低。其实谁加班老板根本操心不到这一块，老板的秘书管国际大事，管美国那边上市与深圳这边结算中心的数据。朴美秀说是老板说的就是老板说的呗，这些都不过是小事，不打紧的。

秦媛媛没想加班，今非昔比，那些虚荣浮华她觉得自己很不在乎了。也可能早就不在乎了，只是当时没觉察。也可能仍在在乎，只是她不想自己在乎了，累死人了。

三

女儿夏欣欣16岁，读高一，就读的学校在附近，中午不回来，下午放学坐两站地铁回家。从读初二时，课业加重了后，开始回家晚，有时秦媛媛下班了欣欣还没回。秦媛媛算着时间会出小区门口接女儿。接到了两个人牵着手进小区，上楼，一起换拖鞋。拖鞋款式是一样的，大小也一样，都是38码，用以区别开的是颜色。欣欣的还是她从五岁时喜欢的粉红，秦媛媛的是湖蓝，她们有时也会换着穿，谁让两个颜色都这么好看呢。秦媛媛先换好，进了客厅，把包放在壁柜上过来接欣欣的书包。欣欣扭过身让妈妈取背包，突然做个小动作，踮脚看妈妈的脸说，老妈，怎么样？

秦媛媛没回话，抬眼瞪一下厨房，嘴里嘘一声。

欣欣一笑，没再追问下去。

诶，怎样怎样？好像更明显了耶！欣欣追到秦媛媛的房间又问。

可能排异，肿成这样！

欣欣赶快跑回房间拿来iPad搜原因，说正常的正常的，有的人会肿。

秦媛媛将信将疑地看欣欣搜索到的结果，是正常的，打针后水肿很正常，过几天就好了。秦媛媛放心了许多，跟欣欣去吃晚饭。

老夏这个点上不回来就肯定不回来了，爷爷先吃了晚饭下楼锻炼身体，餐桌上三个女人吃饭。

婆婆饭间搛菜时借机看了几眼秦媛媛，把菜放进嘴里后抿着咀嚼，咽下去后也是把嘴抿得紧紧的，直到再搛菜才会再张嘴。

她们刚吃完去洗碗，老夏回来了。等她们洗完碗出来老夏在看电视，欣欣坐到老夏身边说，老爸你是不是刚抽过？老夏盯着广告说，昂，半根。欣欣用手做枪指着老夏，嘴里发出biu地一声。

秦媛媛搭话说，欣欣，让爸爸慢慢来。

奶奶饭后下楼找爷爷去了，找到了就一起回来了。开门见儿子在家，打个招呼，吃饭了吗？以为你回来吃，你妈给你留着呢。

吃了。

这个点不上不下的，哪吃的啊！奶奶接过话说。

办公室吃的。加班，统一叫的快餐。

再吃点，我给你热去。

不吃不吃，等会去健身。

可别减肥，你又不胖。

不减肥，就健身。

爷爷又插上来说话，烧钱，去健身房，健身房里有的那些小公园都有，你早点回来跟我去小公园练。

好好好，我回头跟你去小公园练。老夏仍看着电视，敷衍爷爷。

一个家庭再日常不过的对话，秦媛媛知道，老夏不这么打住，再往下聊又起争执。争执也无非是老一辈说他们不知道节省着过日子，非得烧钱去健身房。老夏健身房的卡是她给办的，她舍得出这个钱。

天气阴沉了一天 ，这会儿突然起了雷声。一家人沉默了一会又有了新话题，说天气的事，都希望下一场大雨。但雷声滚过几个又没动静了。电视剧也放完了，又是广告，都没心思看，各自从电视前起身做自己的事去。这时爷爷刚冲完澡进了屋，奶奶的声音从屋里出来问欣欣要不要先洗，她也就习惯性这么一问，没等欣欣回应，已从房间出来抱一包衣服去了卫生间。

四

周六，欣欣补课，老夏补觉，秦媛媛一个人去了港大医院。孕前检查是在港大医院做的，但输血清和做沾粘手术都是在香港做。还好，这位医生是一位闺蜜介绍的，她刚怀上。

再观察一周，要是排异减轻了，下周能做排卵准备。

秦媛媛觉得累，回家就躺下了。中途起床上厕所干呕了几声，又回去接着睡。老夏准备出门，叫她记得吃东西，秦媛媛说好，连身也没翻过来回老夏。

欣欣五点回来，见秦媛媛在吐，说这不行这不行，妈妈，我陪你去医院。

去了医院看内科急诊，有低烧，检手指血。结果出来让转妇产科。妇产科验小便，没发现什么。又让抽血做进一步检查。欣欣给爸爸打电话，叫老爸来医院陪媽妈。老夏说，谈事呢。欣欣气愤地说，你就是这样做人家老公的？！老夏怎么反应的呢，只见欣欣更愤怒地结束了电话。她脚随着一跺。欣欣本来指望老爸来接妈妈，然后看着老爸温情款款地照顾着妈妈，像电视里看到的那样，像她出生前，他们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因为爱情喜结良缘，最后生下她这个爱情结晶，不想最后是她自己叫的滴滴陪妈妈回的家。

回到家，欣欣把妈妈扶上床，转身时说，就没见他关心过你，跟他离婚算了。

说什么呢，小丫头片子，你知道什么呀，离了你将来怎么办啊，一堆的事，上大学，出国，工作，买房，哪一项不是钱！妈妈可不希望你为了一套房去嫁个什么人，越是女性，越要独立，你什么都有，都不缺，就不会低头于人。欣欣嘀咕什么，秦媛媛也没听，继续用俩人平时借嬉闹交心时的语气接着说，咱们是朋友是闺蜜才这么跟你说。再说，妈妈可没想过离，你爸爸很不错了，咱们没钱时，他努力工作，尽量对我好。现在他有钱了，人也闲些，开始对妈妈好了，这你应该能看得出来。一段婚姻解除，要么是过不下去，要么是，遇到了更合适的人，这两项，在爸爸妈妈这里都不是，所以为什么要离？秦媛媛避免了“出轨”一词，这个词可不是随便能跟孩子讲的，成闺蜜了也不行。

那你就受着吧。欣欣听妈妈那么说，回了气话，动作倒温和了，轻轻地关了门。

秦媛媛不抬眼看欣欣的背影，她知道这孩子心里的小情绪简单不了，可也拿不准她是什么原因，又不能拿着衣架粗暴地问，比如，你才多大，整天爱情爱情离婚离婚的，你不好好学习，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网上流行说“亲生的”，但她这个“亲生的”妈妈是差点什么的。

爷爷奶奶在办签证，要去小日本自由行，看看小日本的马桶盖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又说顺路去台湾。十几个老太太老头子纪念高中毕业多少周年组织的活动。秦媛媛想，真有精力啊，跳舞、练剑、唱歌、爬山、背包旅游，偌大的世界不过是他们的游乐场。秦媛媛又叹，他们是真解放了啊，心中只剩下了吃喝玩乐。

秦媛媛昏昏沉睡着，醒来时天黑了。秦媛媛走到卧室阳台，听到欣欣在咯咯笑，又听，在打电话。欣欣说，我妈真不舒服，明天吧，明天上完×××（补习机构名称）就说同学生日，去看你打球。说完又说，别露肉啊，露肉咬你。

秦媛媛清醒着，她知道这几年也没白对欣欣好，这个孩子是知道对妈妈好的，可是她已经不是小欣欣了，她马上十六周岁，是急不可待想要成年的人了。秦媛媛料定了欣欣在谈恋爱，男孩她也见过，高个，有礼貌，因为都穿校服，她是从配饰上判断，看发型、鞋子、手表、手机、项链、背包这些，他用的这些，家境不会差了的。还有脸上，皮肤的光洁是日日月月好好洗出来的，不是手一抹随便洗脸的孩子能有的好看微光，这没有好的条件、家人好的关照是不可能有的。可是他们发展到了哪里了呢？最坏会发展到哪里呢？欣欣这个孩子是姥姥带大的，小学三年级姥姥去世才去了奶奶家。爷爷奶奶都有工作，为着退休前升一级多拿一些退休金，那两年也没多顾着这个孩子。六年级下学期，她才把欣欣接到深圳自己带。小升初的整个暑假，秦媛媛断断续续请了一个月的假陪女儿补课，她们母女的感情不是从欣欣一来到深圳就培养起来的，是从这年的暑假。这样磨合一年后，到欣欣13岁，好像一年之间什么都转换好了，孩子也什么都懂了。刚开始，欣欣也知道要跟妈妈掏心，也知道要把妈妈当朋友，因为终于回到妈妈身边，也因为妈妈是跟她掏心的，是把她当朋友的、当闺蜜的，是秦媛媛教给她的一个词“忘年交”的关系。双方都掏心，都已经是朋友了，但是，就是，还是隔着什么，有什么东西不彻底。又过一年，随着欣欣对事物理解得深了，会开玩笑了，会以玩笑插科打诨地探知事了，她嬉笑地问秦媛媛，我猜爸爸不是你的初恋吧！说说你的初恋呗！秦媛媛就跟欣欣说她的初恋，隔壁村的，有两个哥哥，他最好看，脸也白，好像跟两个哥哥不是一个妈生的。真不是一个妈生的？傻子，形容，就是形容。喔喔喔，好好好，接着说，说说你们第一次约会。母女俩就这么聊天，秦媛媛想好了要更进一步地跟欣欣做朋友，做无话不说的闺蜜、姐妹、哥们，掏心掏肺的那种。但欣欣着急地追问她，亲嘴了吗？秦媛媛心里还是犹豫了，她认为不能说亲了，但为了“诚实”以待，只好说，亲了。说完，心里抹过一丝不适，或者当时也没亲，但这时若不说亲了，欣欣如何信她呢！欣欣需要的答案难道不就是亲嘴了嘛！这个孩子是以越界以大尺度来判断她跟她够不够交心的！秦媛媛发现这个，也用相同的方法问欣欣，想让她知道，你看，我跟你一样，也可以跟你越界，也可以跟你大尺度来交心。所以秦媛媛就装作无不自然地语气说，说说你男朋友呗！唉呀，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又不是真的谈恋爱了，我们都不说话，他只是让大圣跟我说他喜欢我。大圣是欣欣班上的男生，秦媛媛见过，请过他吃冰淇淋。原本秦媛媛以为欣欣的男朋友是大圣，这么聊天时才知道不是。

五

新一周，秦媛媛还是肿着脸，精神倒是好了。到了周三，水肿消下去，人又好看了。

一个什么人要来，叫她安排招待，秦媛媛借故说身体还没好，希望有人代替。一来一回都是线上说的话，朴美秀突然不说话了。她是可以这么跟公司任何人甩脾气的，只要她想这么做。中午吃饭时，去茶水间取饭，听张姐嚼舌头，苗苗主管什么什么的。秦媛媛取完饭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吃饭，不小心吃到了花椒，麻味把她刺得一激灵。有什么意思呢！让她们招待去吧，常主任也好，从秘书位子升上来的苗苗主管也好，也该是别人的天下了。她下午要去银行，办些琐碎的事情。她现在更愿意做这些琐碎的事。

虽然张姐的话她一时还摆脱不了，她已决定不搅和了，甚至，甚至这份工作都可以不要了，安心回到家庭去。这三四年老夏发达了，房贷还完了，不需要她的一份工资了。老夏，他的钱还不至于不给她花，他们的关系终究没坏到去离婚的地步，他们还是可以说说话的，比方老夏说，媛媛，这条领带这样搭还好吧。又如，这双鞋子你刚给我买的吧！老夏，他还是借这样生活中的细微表达着对她不忘记不忽略的，就好像说，老婆，我把你的信用卡还了，老婆，我回来了。就是，终究没撕破脸，我不知道你对婚姻有过质疑，你也不提我心动摇。就是，心里的斗争也好，自己的挣扎也罢，都过去了，原来的那个人，那颗心在外面也没找到更好的去处，累了，都回来了。

秦媛媛去完银行没回公司，准备直接回家。这周要做排卵检验，打排卵针，休息好，人放轻松是她的任务。想着，她又想到欣欣，四点半，再有一会儿，欣欣要下课去补习班了。秦媛媛不想给欣欣发信息，想偷偷地观察一下她，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就是这孩子跟男朋友约了一起去补习班，路上一起吃零食都没关系，现在的孩子都发育早，接触的信息多，谈恋爱了都没关系。秦媛媛又想到欣欣都要16周岁了。

秦媛媛在欣欣去补习班的必经之路上的一个小书吧二楼找个地方坐下，这位置正好观察十字路口，巧的话，能见欣欣走个90度角，合起来少说有50米的路程。50米，能发生很多动作。

秦媛媛无心看手机，盯著路面看。果不出她所料，欣欣跟一个男生从远处走来，他们还要拐个弯转向另一条路。先是正面，后是背影，秦媛媛看得很清楚，他们吃着什么，嬉闹着，身体撞一下，撞一下，好好走一段，又撞一下，直到背影远去。

秦媛媛起身结账。

好像很放心了，但天黑后她还是出门坐地铁到补习班的楼下等欣欣。欣欣跟男生一起出楼外，一起往地铁口走，但他们没去坐地铁，经过地铁口又往前走。直到快到下一个地铁口，他们停下来，亲吻，拥抱，缠在一起。秦媛媛几次想过去打断他们，却是咬着舌头忍了又忍，她相信欣欣会回家的。或者她在跟谁打赌。欣欣抱着男孩的脖子，男孩的手在欣欣的腰上，看动作，是欣欣更主动些。

秦媛媛拦了出租车，祈祷着要比欣欣更早一步到家。坐上车后她头脑清醒了，人也放松了。欣欣下地铁还要走700多米的路才到家，而她则可以坐到小区门口，她是可以比欣欣先到家的，于是，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公婆不在家，老夏这几天反而回来得早了，秦媛媛问老夏吃什么，老夏说叫菜上来吧。秦媛媛说外卖到家味走了。老夏说叫小区里的餐馆连盘子端上来。秦媛媛脱了丝袜，把西裙换了棉布裤子，把真丝衬衫也换了T恤出来，说，好啊，然后去抽屉找菜单。老夏说他看过了，单在沙发角柜上，叫了猪肉汤，清蒸湖鱼，又炒了俩小菜。说了又补充，你看够不够。秦媛媛说，啊，你叫过了啊！老夏说，刚才叫了，还可以加。秦媛媛眨了下眼，老夏这行为让她意外，不知怎的，她突然小心翼翼起来，动作缓慢地坐在了老夏旁边。老夏说，你这衣服是欣欣的？不是，一起买的，颜色一样，图案不一样，你看我这是长颈鹿，欣欣的，唉，这孩子长不大，自己买小熊的，叫我也买小动物的，还差点给你买大熊的。说完秦媛媛失笑。老夏认真一看，也不知道看出是长颈鹿没有。秦媛媛觉得老夏难看出来，长颈鹿的身子窝在她的右侧，头从左侧的口袋里出来的，他坐在她的右侧，哪里看得全。看过，两个人都没说话，盯着电视看。说来电视也真是个好东西，谁跟谁无趣了，又非得坐在一起，看电视就成了有趣的事。

欣欣推门进来看到他们挨着坐看电视，惊讶地说，大人谈恋爱，小孩子是不是要回避一下啊！

瞎说什么！

搁往常，秦媛媛或者会说，你也坐过来一起谈谈恋爱。但今天这话她说不出口了，被什么堵着了。

呵呵！欣欣面无表情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欣欣还在换衣服没出来，或者换完了在屋里磨蹭。送餐的来了，果然如老夏说的，用了两层的篮子连盘子送上来的。客家的原盅炖猪肉汤，清蒸湖鱼，水瓜清炒鱿鱼，牛肉炒山药片。

六

给我妈弄点好吃的，唉，这个家也就是我关心秦同学了。

又瞎说，你爸不也关心妈妈嘛，这菜你爸叫的。秦媛媛打圆场。

老夏认真吃着饭，好像不知道母女俩因为他在打嘴仗。

欣欣一直搛水瓜。水瓜滑溜溜，秦媛媛拿了勺子帮欣欣舀，又给老夏舀。欣欣看一眼爸爸，说，谢谢妈妈。秦媛媛认真地回，不用谢。一顿饭闷闷地各吃各的。吃完欣欣好像还有气，起身回屋。移回椅子时没忍住还是说了一句，本同学有事，今天请老夏同学帮秦同学洗碗吧！秦媛媛说，不用你爸洗，饭馆的碗，随便洗洗让人收去，人家回去还得洗一遍的。

老夏这时好像才反应过来，说，我洗我洗。

说起本什么什么是欣欣五岁时闹的一个笑话。欣欣随姥姥来深圳，看电视时问姥姥“本小姐”是谁。姥姥笑，说是说这话的人对自己的称呼。秦媛媛一直不在欣欣身边，难得一次周末休息了想陪欣欣玩讨欣欣欢心。但欣欣自己玩得入迷，玩具的小零件掉了也没在意。秦媛媛看见了捡了起来，本来放到玩具盒就好了，但不是想讨好孩子嘛，就说，这是欣欣的玩具吗？欣欣一愣，点了一下头。一会好像又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说，请叫我“本小姐”。秦媛媛一愣，说，啊，我要叫你“本小姐”吗？秦媛媛是蒙了，不知道被什么把自己搞糊涂了，一时绕不明白。但欣欣很坚持，面无表情地说，是的，请叫我“本小姐”。秦媛媛无趣地走开了，去了厨房，找姥姥诉苦去了。姥姥听了秦媛媛的诉苦哈哈大笑，说是跟电视上学的。之后的好些年一家人讲起欣欣小时候总拿这件事开玩笑，都叫她“本小姐”。后来欣欣也学会了自嘲，让人称她为“本什么什么”。

爷爷奶奶旅游后，老夏回来得越来越早了，这微妙秦媛媛发现了，会心了，什么事更主动了。

事歇，秦媛媛说，叫什么？

老夏没吭声，抽纸抹潮湿的额头，又抹脖子，腋下。

洗洗去吧。

不想动。老了。

是老了。秦媛媛叹。

像第一个时的规矩，男的你取，女的我取。

那就还用那个。

你倒会省事！我省不了，用过了，只能再想一个。其实我想过了。诶，你想知道叫什么吗？欣欣，是欣然同意的欣欣，那这个就叫然然。夏然然好不好？

秦媛媛断断续续地说，老夏打呼噜，好像睡着了，又一会说一句，好。

时间真快，爷爷奶奶旅游二十天归来的日子就到了。老夏去接，问欣欣去不去，欣欣也懂事，她不去妈妈就得去，她知道妈妈奶奶之间关系一般，就说去。可是到了楼下，欣欣在路口等老夏拿车，老夏开车过来说，你别去了，爷爷奶奶刚刚落地了，说东西太多，你去了没地方放东西，接回来了你再下来帮忙拿。

欣欣眼一白，停在原地看老夏说完话径直往前走。这时欣欣的手机提示灯亮了，她打开手机看信息，然后手指舞动回复信息。小区旁边就是公园，欣欣把手机关了去了公园。

男孩打了架，简单包扎了手坐在树下，欣欣到后，抱了男孩的头看了又看，末了吻了又吻。

秦媛媛做人儿媳也不会太失礼，她想着车到楼下了是要下去拿东西的，收拾好家务，提前下楼转转。她算着时间，把公园走一圈车就回来了。秦媛媛入公园的时候看到欣欣跟一个男孩准备过马路，她很自然地跟踪在后。她知道不能打草惊蛇，想看他们往哪里去。

过了马路，拐进松园路，欣欣他们去了一家酒店。好像两个人并不慌张，有序地办着手续。秦媛媛压着火气录了录像，跟踪了过去。但去到酒店楼梯间，见电梯下来了，秦媛媛无法知道欣欣他们停在了几层。

一家快捷酒店。秦媛媛向前台说明了身份，要看住宿登记，前台自然不给看。秦媛媛只好打了老夏的电话。老夏在开车，说，你说你说，我开了免提。秦媛媛一听老夏开了免提更不会说了，怕爷爷奶奶知道，说没事没事，看你们到哪了。

秦媛媛冷静分析了一下，欣欣跟老夏下去接爷爷奶奶的，欣欣没在车上，而老夏并不知道欣欣没回家。但欣欣肯定没跟爸爸说去哪，不然老夏会让欣欣跟妈妈说的，只要老夏这么交代了，这个孩子还不会不执行。她终究是不敢违抗爸爸妈妈的，这个孩子心里怕了，不像以前，没有爸爸妈妈还有姥姥。她从9岁多就没有姥姥了。想到这，秦媛媛给欣欣留了语音，问她在哪，说爷爷奶奶快到家了。

约莫十来分钟，欣欣从酒店出来，在门口冲手机说话。秦媛媛几乎同时收到了欣欣的语音。

妈妈，爷爷奶奶买的东西太多，爸爸说我去东西放不下。我在楼下遇着同学，我们就到公园跑步了，我现在就回去。我们在车库等吗？

一大串的话，有理有序很快说完，显然是在心里排练好的。发现的及时啊！万幸啊！秦媛媛听完语音，整个人大松散下来。不能揭穿她。要当作什么也不知道。秦媛媛没敢发语音，怕身体颤抖过声音不自在。秦媛媛发的文字，告诉欣欣不急可以再玩一会，快到了她告诉她，到时在车库停车位等。

秦媛媛看着欣欣往公园方向走，看着欣欣入了公园北门，而她则往小区的方向走，她要找个地方好好坐一会儿。

七

期末，欣欣快考试了，她叮嘱过欣欣考好考不好都不要太在意，考好了分个尖子班，考不好分到普通班。普通班也没有关系，高二还有一年可以努力，逆袭了当然好，不逆袭还有本科可以缓冲，再考个理想的研究生也不晚，她说得轻松的，就是多玩两年呗，妈妈又不着急你赚钱养家。

欣欣当时亲吻了妈妈，也没多说话，用低低的声音说，好妈妈。剩下的情意就心照不宣了。

秦媛媛确实没想要欣欣考上名校，若孩子凭的聪慧考上的当然好，若考不上就慢慢熬，人的一生早晚都是熬。没有压力的熬是福气呢，是天真，是快乐，是幸福。她不想再看到欣欣刚到深圳那年写的日记，全是姥姥我怎么办，我的好姥姥你在哪里……呃，那些稚嫩的句子看着太让人心酸了。姥姥走后的两年里，这个孩子的心里可能是苦过的，不，是肯定苦过，当一个至亲至信的人突然离去，在一个新环境触碰到的又都是冷漠，她就会像个刺猬一样向内縮了进去……就是，再不敢放肆了，再不敢天真了，再不敢依靠谁了……秦媛媛不想想起这一段，她觉得太对不起欣欣这个孩子。想到这她自然憎恨自己，每每这个时候不免要责问自己，秦媛媛那个时候你到底在做什么，风光浮华就能使你弃一个九岁的孩子不顾？想想，她又想起，这不光是她一个人的错，还有老夏，为了分担房贷，老夏并不同意她回去照顾孩子。那时他们还不能接孩子来深圳读书，那时他们还没有深圳户口，那时还没有积分入户这个政策，孩子还只能在户籍地上学。

秦媛媛到底是没忍住。周六傍晚，老夏不在家，爷爷奶奶下午出门练唱没回来，这是秦媛媛周末最美好的时光。她慢慢地过着，算着欣欣快回到家了，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欣欣不一会回来，见秦媛媛躺着，小心地把门往墙上靠，然后到妈妈身边查看。秦媛媛睁开眼，说，欣欣回来了！气息游离、轻薄，尾音快要听不见了。欣欣问，妈妈怎么了？又打针了？又排异了？欣欣说着，甩下书包，过来沙发边看妈妈。秦媛媛几乎没睁眼睛，只说，没事，没事。可欣欣紧张起来，也哭起来了。妈妈，你真的那么想再要一个吗？难道有我你还不够吗？你们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叫你们生一个就生一个，还把我一个人放老家，我那时要是有个弟弟妹妹日子也好过啊！现在我都这么大了，你们又要生二胎，你跟爸爸是觉得我不够优秀吗？是我让你们失望了吗？

秦媛媛没料到欣欣会有这样的想法，她想解释说不是她到这个年纪了又要生二胎，是现在才许可生二胎。秦媛媛见欣欣哭了，有点装不下去了，起身握着欣欣的手，说，宝贝，不怕的，妈妈没事。妈妈有你够了。但这样说好像不能安抚欣欣，秦媛媛想了想，在腹中简单组织了一下语言又说，但妈妈觉得对不起你，你出生就把你放在老家，你那么长时间都没有跟妈妈在一起，妈妈不是称职的妈妈。妈妈是想，爸爸妈妈早晚会老的，生老病死，爸爸妈妈陪不了你的时候，你能有一个亲人。男的也好，女的也好，你终究有个最亲的人的。欣欣说是不是？

欣欣不哭了，看着秦媛媛，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可能也没想到妈妈是这么想的，原来她想的跟妈妈不一样。

秦媛媛看着欣欣的表情，见欣欣慢慢从伤心中缓过来，说，你去妈妈的床头柜里拿个小瓶子，妈妈吃两粒药。

欣欣放下书包去拿了。又端了温水。也没有字，这是什么药？

缓解排异的药。倒出两粒就好。

秦媛媛吃完药，说睡一会，叫欣欣做自己的事去，不用管她了。欣欣还是坚持蹲着看着秦媛媛吃完药才站起来。秦媛媛抬头吞水送药时，看到欣欣的耳后红了一片。是什么过敏？是撕扯？还是什么？或者，她刚才那么哭并不是因为心疼她？秦媛媛不想弄清这个问题，这会这个问题问起来她真的觉得浑身不适了。

爷爷奶奶回来了，秦媛媛去屋里躺着。小时工跟爷爷奶奶一起进门来的，提了一些菜，大声地说着话。

小时工是爷爷奶奶旅游回来后请的，每天来三小时，主要是煮饭、拖地。怎么会突然要请小时工的，秦媛媛也没问，他们说请，她就同意了。她自己也乐得有人煮饭洗碗打扫卫生，不用总要装得很愿意洗碗的样子。

秦媛媛看了床头柜抽屉。四五个杜蕾丝散放在抽屉里。她想，欣欣那孩子应该是看见了的。

吃完晚饭，老夏还没回来，欣欣到秦媛媛的房间，问秦媛媛，妈妈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没有啊！是欣欣有话要跟妈妈说吗？

欣欣说，没有，就是没事关心关心秦同学。欣欣一下子调侃起来。秦媛媛一笑，说谢谢。两个人都一肚子的话，嘴上却是没话说的，都笑笑。笑了又笑。后来还是欣欣抱了抱妈妈，叫秦媛媛好好睡觉。

还有两天欣欣生日，紧接着就是期末考试。先是在家过了一次，欣欣又出去跟同学过了一次。秦媛媛说，不请妈妈啊！欣欣说，好吧好吧，请秦同学和夏同学出席。夏同学就免了，他那么无趣的一个人。妈妈就去一会，帮你们点完菜，买完单，你们慢慢玩慢慢吃，也作为家长礼貌上出席一下。

呵，我怎么这么幸运，捡到一位这么懂事的家长！欣欣用傲慢的语气说。

秦媛媛拿捏着分寸的，下午两点先去订了KTV的大包房，订了大蛋糕，订了奶茶、可乐，订了各种小吃和比萨，都是孩子们爱吃的。等这一切忙完，同学们也到齐了，秦媛媛见到了那个孩子，喔，不是初中的那一个了，又是一个新的了！地铁旁，快捷酒店，眼前的这个，还好还好，这一串的，还是同一个人。秦媛媛把事情做完，跟孩子们一一道别后离开。

不能有什么意外的，她说是作为家长礼貌上出席一下，实际也是想大家都要礼貌点，懂事点，不要闹出什么乱子。别看她没有给孩子们买酒，现在的孩子手上都有钱，她前脚走，后脚有人就去买酒都有可能。高中学生在Party上偷偷喝酒，喝酒出事的不是没有，这个时代常常有人闹出些出格的事，一桩一桩，吓得人心惊肉跳。

秦媛媛出了KTV，坐了电梯下了楼。阳光正烈，她拐了一个街角，一家出国游学、留学的机构在做推广，她接了一张纸，被人引到不远处的门店内。店内冷气很足，她刚经引导坐下沙发，心里就已经明镜了，她是来乘凉的，让欣欣出国她还没有想过。这个孩子好不容易才跟她做起朋友，不能还没牢固又把她推出去。非要赶时髦让孩子出国读书，怎么也得大学后，成年了，她们的关系牢不可破了。

六点，欣欣补习班的考勤提示信息还没有到她手机上，又等了10分钟还是没有。秦媛媛打了KTV的电话，问7881房的客人走了没有？商家出于职业的原因，跟她核对了订房人的电话及付款信息，秦媛媛一一说了，KTV说客人已经走了。秦媛媛多了个心眼，问几点走的。KTV服务人员说，5点走的，秦媛媛觉得没问题啊，她订了三个钟的房。她正想这中间的一个小时欣欣能去哪里，没提前去上课现在又在哪里。正这么想，已到了6点半，欣欣补习班打卡的考勤提示信息终于才来，秦媛媛大出一口气：虽然迟到了，终于还是去上课了！

八

因为工作无趣，秦媛媛利用工作关系之便找熟人查了老夏名下的财产，她就是一时想起那天下午，出国留学的工作人员说的父母一方名下财产证明的事想起来看看。不一会对方发来一条明细到秦媛媛的微信上，一輛本田，两套地址详尽的房产。两套？怎会是两套？不是为了欣欣上初中买学区房卖了原来的一套才买的现在的一套房吗？原来，那套房没有卖的！那么老夏如何有这么多钱又买了一套房的？当时老夏可是叫她写了授权由他处理那套房的，他们还去了公证处，然后关于如何评估如何卖的，她没有过问。那个时期他们的关系刚好怪怪的。秦媛媛换了衣服出门，想找个人出去坐坐聊聊天，可有什么人好叫呢，闺蜜怀了二胎在保胎。秦媛媛不想去公园，怕遇着熟人，最后只好自己一个人沿着深南大道走，使劲走。

原来老夏防了她的，把第一套房的所有权改成了他一个人，这么多年也没告诉她事实，而她，早已忘了老夏衬衫上的口红和肩上牙齿咬过留下的淤青。那么严重，她看见时已经紫红了，然后转青，然后结了疤，然后去了枷有着牙齿宽窄的白化带。又后来粉红，慢慢地无痕。而她，一心想要再跟他生个孩子，主动、努力地促进着关系，老了老了，还穿上了情趣内衣。秦媛媛一阵恶心，几欲要吐，又吐不出来。

直接问他？他要说是爷爷奶奶的钱呢？这么撒谎还好，有时候实话比谎言更可怕。如果他照实了说是防了她一手，怕那个时候他们万一离婚什么什么的，这层窗户纸捅破了，接下来的日子还怎么过？

熬到下班，秦媛媛早准备好了先走，要卡着点的去刷下班卡。秦媛媛的行动可能太明显了，常主任从哪里回来办公室跟她擦肩过，没料到的惊讶，说，啊，下班了啊！秦媛媛已走出了办公室门口，听到了也没回头。张姐回的常主任，说，快了吧！张姐说完，办公室从多个格子里发出一片伸懒腰的声音。不知是谁没忍住刻薄地说了句，要不我也生个二胎，休上8个月。有人接话，谁说的能休8个月？有人回话，何止8个月啊，还可以晚上班早下班，街道办上次来公司发文件还说要公司给生二胎的奖励呢！

这么好的事都有，真是活久见！

你也生一个！

瞎说什么呢，生孩子是你们年轻人的事，别扯上我们老婆子！

什么老婆子，伊能静46岁还生呢，你还差点。

人家是明星，保养得好，我这黄脸婆！

能不能生二胎，跟臉还真没关系。

办公室一片笑声。

秦媛媛去了一趟药店，走了七个站回家。

回到家欣欣还没回。她换了便衣，把灯又关了在床上躺着。

好像是欣欣回来，听着她换了鞋，经过客厅，拐弯，扭开门进了自己的卧室。秦媛媛起身开门，走了几步拐弯猛地把欣欣的门打开。欣欣可能正在换衣服，光着身子。秦媛媛见到返身关了门。她想不对，为什么一丝不挂？换衣服有必要一丝不挂？秦媛压着气敲门问，我可以进来吗？

你不是都进来过了吗，还问什么？

对不起，我忘记敲门，现在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请进。

欣欣已经套上了便裙。便裙是针织的，粉色和灰色的撞色，很干净很好看。针织面料柔软，欣欣的上身鼓起尖尖的两起鼓包。秦媛媛拿眼看欣欣换下的衣服，她想努力识别出校服短裤里是否裹着内裤。她也想努力地从针织便裙里识别出欣欣身上有没有穿内裤。欣欣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身子部分陷在床垫里，裙子面料在大腿根处又刚好折起皱来，秦媛媛看了又看，还是不能确认欣欣有没有穿内裤。

看得出欣欣有准备地沉着气等着秦媛媛先发声，秦媛媛看着欣欣，又低低头，等把一盒杜蕾丝放在书桌上，才大方地看着欣欣说，我只是希望你学会保护自己。我想过偷偷地放在你的抽屉里，最后还是觉得当面跟你说这事才好，照说我们是朋友，从女性的角度讲，我比你年长，应该告诉你一些更细微的事情。但我们不光是朋友，还是母女，有些话又不好讲，所以希望你自己上网查查，一个女生应该怎样保护好自己。未成年怀孕了会是什么后果。甚至是还没结婚的成年人怀孕了是什么后果。

欣欣看着秦媛媛把话说话，本来屏着气坐着，在秦媛媛讲完起身走时，忽地一起身。起了身也没做什么，看着秦媛媛离开。秦媛媛刚关上门，欣欣在后面拿了什么砸在了门上。好，终于发作了。发作好。欣欣发作了，秦媛媛反而觉得一身轻，好像是她把一身的气发泄出来了一样。

秦媛媛回卧室躺着，她也想这么发泄一回，但她要是这么对谁，又拿不准后果，想着想着默默地流了眼泪。欣欣进来了，手里拿着杜蕾丝往她床上一扔，声泪俱下地说，秦媛媛，你还说我们是闺蜜是朋友，你有什么话为什么不直接说！说着见秦媛媛也在流泪，愣了一下，走过床边来小声地问，妈妈哭了吗？秦媛媛把头歪过去。欣欣对秦媛媛的状态更没把握了，但她身体里的气并未消去，于是又忽地站起发起脾气来。秦媛媛，你欠我一个解释，你记住了！秦媛媛也觉出自己过了，是自己在气头上，如欣欣说的杜蕾丝的事情完全可以更巧妙地处理的。但她不想认错，因为她还不知道欣欣到底是怎么回事，万一她先缓和了下来，欣欣看出了她的心虚继续撒谎怎么办？秦媛媛想得认真，也因为半躺着，脖子折着，突然呛了一口气，剧烈咳嗽起来。秦媛媛咳得太厉害了，要吐了。欣欣本来还在观察，见她要吐了，害怕地道歉，说妈妈妈妈都是我不好，其实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你用这样的方式跟我说这种事，我还是很震惊。欣欣心虚了，说，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欣欣还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口俯下身尝试着抱秦媛媛。秦媛媛起身，抽纸巾抹着眼泪，没想到自己越抹越哭，最后真的放声哭了出来。欣欣强抱起秦媛媛，等秦媛媛缓和了一点，才抱紧了欣欣。抱着，秦媛媛平静了，欣欣说，妈妈，我还有一件事跟你说，有一年翻你的东西，看到衣柜最底下的盒子里那张协议书了，原来你想过跟爸爸离婚的。欣欣语无伦次地说，我以为单亲只是别人的事，不想也差点轮到我身上。但是后来见你们又好了，我很开心呢。

秦媛媛听着欣欣说话，听她把两件事搅和在一起，一时又闹心起来，不想厘清。她听着怀里的欣欣呼吸，一时又错觉怀里抱着的还是那个刚断奶送回老家的那个孩子。

九

周五，老夏回来晚了。欣欣和秦媛媛饭后出去散步，穿过马路往公园走才见到老夏的车往小区的地下停车场转弯。

欣欣说，爸爸的新车。

秦媛媛说，喜欢爸爸的新车吗？

嗯，但，还好吧，但，这部车确实比上部车好看。欣欣最近总语无伦次。

你爸爸好奇怪啊，上周说换车，这么快就换了。

爸爸说等咱们家再有个BB，也会给妈妈买部车，以后妈妈不用上班了，专门带我跟BB到处玩。

你不觉得爸爸偏心眼啊！

老实说，有点吧，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好跟一个小屁孩计较！

秦媛媛想，不是这样的，这个孩子没弄懂这之间的细微。但，喔，秦媛媛也发现了，她觉得欣欣最近总语无伦次可能跟她总用“但”什么什么有关，而她不知觉也被传染了。她还要说什么，拐弯处一阵风把公园里一种接近腐烂的花香吹送到她面前，这气味让她想到昨夜老夏碰她，她一动不动。她这几天反思了很多事情，种种反思之下，她为了要二胎培养起来的所有主动和热情被这种反思消退了。这一刻那花香惹起她种种记忆，她甚至觉得恶心，她之前竟然能做到那样献媚，那样不顾一切地与一个陌生了多少年的人肌肤相亲。这感觉让她恶心得很，想要大吐一场，想要把身体吐空了重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