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202:《金匮玉函经》的古传本
2018-11-10沈澍农
沈澍农
内容摘要:与敦煌医药卷子S.202相对应的源文献,日本学者主张是《金匮玉函经》,中国学者多主张是《伤寒论》。从内容的有无、避讳的异同、文本的出入三方面作详细考察,可以确认S.202应属《金匮玉函经》古传本。并且,从避讳情况考察,首次确定了S.202应抄于南朝陈代。
关键词:敦煌医药卷子;S.202;金匮玉函经;伤寒论;避讳
中图分类号:G25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18)04-0089-11
Abstract: Regarding the original document S.202, a medical transcript from the Dunhuang documents, Japanese scholars argue that it is a copy of Jingui Yuhan Jing while Chinese scholars consider it to be The Theory of Shang-Han. From a careful examination and comparison of the extant versions of these texts and differences in the use of taboos, it seems apparent that S. 202 is in fact an ancient version of Jingui Yuhan Jing. In addition, details in the use of taboos included in this Dunhuang manuscript indicate that it was copied in the Chen era of the Southern Dynasties.
Keywords: Dunhuang medical manuscripts; S. 202; Jingui Yuhan Jing; taboo
(T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敦煌医药卷子S.202,是英藏敦煌文献中的一种。日本学者三木荣、宫下三郎等考证认为S.202应是《金匮玉函经》残卷[1-2],中国多位学者在撰著中指S.202属《伤寒论》卷1《辨脉法第一》的内容。如马继兴《敦煌古医籍考释》称其为“伤寒论·甲本”[3],丛春雨《敦煌中医药全书》和陈增岳《敦煌古医籍校证》都称其为“伤寒论·辨脉法”[4-5],国际敦煌项目(IDP)在介绍本卷子时也使用了“伤寒论·辨脉法”的标题。李顺保《伤寒论版本大全》一书认为应与其他《伤寒论》版本有别,故称其为“敦煌本伤寒论·辨脉法”[6]。总之,上述各家都将S.202认定为《伤寒论》的一部分。马继兴先生后来的意见有所变化,马继兴等《敦煌医药文献辑校》称其为“伤寒杂病论甲本残卷”[7],此表达含义小有差别,但基本点还是指其属《伤寒论》;之后马继兴《出土亡佚古医籍研究》一书中有《敦煌本张仲景〈伤寒杂病论·辨脉法〉残文出处考》一文,亦称S.202为“伤寒杂病论·甲本”[8],且明确提出“敦煌本并非玉函本”。
笔者考证认为,S.202确属《金匮玉函经》之古传本,兹分析如下。
一 本题相关文献
这里首先概述一下与敦煌卷子S.202相关的传世文献。
《伤寒论》是中医最重要的经典著作之一。东汉末年,著名医家张仲景感慨灾疫导致的人口丧亡,撰成传世名著《伤寒杂病论》。其书包含“伤寒”和“杂病”两个部分,“合十六卷”。因乱世中书籍传抄不易,又或许当时伤寒病更为多发,故其书“伤寒”部分被单独行世,世称《伤寒论》(杂病部分至宋代才又被发现和整理,定名为《金匮要略方论》)。《伤寒论》流传后,又分出多种传本。当然,这只是取流行的说法。实际上,《伤寒杂病论》这一书名出于张仲景《伤寒论序》,但这篇序言宋代方出,本身尚有不确定因素。宋以前重要史志目录中明确记载的仲景著作名有:张仲景方、张仲景疗妇人方、张仲景辨伤寒、张仲景评病要方、张仲景药方、伤寒卒病论、张仲景脉经、金匮要略方、张仲景疗黄经、口齿论、张仲景五藏论、张仲景伤寒论、张仲景口齿论1卷;早期医著中的引用名有:张仲景诸要方、张仲景、仲景、张仲景方、仲景方、仲景要方、仲景伤寒论、张仲景伤寒论、张仲景杂方、张仲景辨伤寒并方等,并没有《伤寒杂病论》之名。只有始见于《新唐书》的“伤寒卒病论”与之较近。
与本题相关的古籍主要有三种,再加上敦煌卷子S.202,一并简介如下。
(一)宋本/赵本《伤寒论》
宋代以前,《伤寒论》皆以抄本传世,形成多种传本。《隋书·经籍志》“医方论七卷”下附注:“梁有张仲景辨伤寒十卷。”[9]《小品方》亦载:“张仲景辨伤寒并方有九卷。”[10]故伤寒部分单立的书名最先很可能就是“张仲景辨伤寒”。宋代校正医书局对该书作了校定,定名为“伤寒论”,于北宋治平二年(1065)刊行了大字本,北宋元祐三年(1088)刊行了小字本,是为宋本《伤寒论》。其中的大字本久已亡佚,小字本原本亦已无传。但明末万历二十七年(1599),江苏常熟著名藏书家赵开美偶然得到了宋刊小字本《伤寒论》,翻刻收入其刊刻的《仲景全书》中。其书刻印精美,后人认为肖似原书,故尊称其翻刻本《伤寒论》为“宋本伤寒论”。因此,现今医界所谓“宋本伤寒论”,实非真的宋刻之本,而是明代赵开美翻刻本。而且,日本茨城大学真柳诚教授考证认为:赵开美翻刻《伤寒论》其实不是原样影刻,而是按《仲景全書》设定的已刻他书的版式另刻。再者,从多方面证据看,其底本也可能并非北宋原刻小字本,而是基于南宋翻刻本的元初翻刻本[11]。
赵开美翻刻本现在存世只有数部。据真柳诚教授考证,赵开美初刻本现存于中国中医科学院图书馆、上海图书馆、上海中医药大学图书馆;其二修本现存于中国医科大学(沈阳)图书馆(先印本)、台北故宫博物院(后印本)[12]。
笔者所用为中医古籍出版社2011年影印中国中医科学院之《仲景全书》本,为指向明确,本文称之为“赵本”。
(二)陈本《金匮玉函经》
《宋史·艺文志》:“金匮玉函八卷:王叔和集。”这是史志中的最早记载。目录书中则郑樵《通志·艺文略》与此相同记载(但无“王叔和”之名)为最早。北宋高保衡、孙奇、林亿等于治平三年(1066)校正了《金匮玉函经》,作《校正金匮玉函经疏》一文以志之。文曰:“《金匮玉函经》与《伤寒论》,同体而别名,欲人互相检阅而为表里,以防后世之亡逸。其济人之心,不已深乎?细考前后,乃王叔和撰次之书。缘张仲景有《金匮录》,故以‘金匮玉函名,取宝而藏之之义也。……国家诏儒臣校正医书,臣等先校定《伤寒论》,次校成此经。其文理或有与《伤寒论》不同者,然其意义皆通圣贤之法,不敢臆断,故并两存之。凡八卷,仍次旧目,总二十九篇,一百一十五方。”[13]
但历史上《金匮玉函经》一书流传不广,且宋以后直到清康熙年间,未见有该书再次刊行的记载。笔者推想,这应该是因为“伤寒论”这一书名指向明确,且与张仲景自序中所称“伤寒杂病论”之古名有直接继承关系,因而被认作伤寒类文献之正宗所致。至清代康熙年间,上海陈士杰先生得到何焯先生手抄宋本《金匮玉函经》,但该本状况不佳,陈世杰自序云:“惜其讹脱者多,甚或不能以句,既无他本可校,乃博考众籍以相证佐,补亡灭误,十得八九。”故知陈氏对此书作了研读校理,于康熙五十五年(1716)雕版刊刻,次年刊成行世。不过,陈氏所据原本久已失传,因而原本样貌究竟如何,陈氏又在多大程度上作了整理,整理的细节如何,都已无从得知。
陈氏此次刻本流传亦不广。直到1955年,人民卫生出版社将中国中医研究院图书馆所藏该书影印出版(2010年中医古籍出版社又出了线装影印本),该书才得到一定程度流传。
《金匮玉函经》与《伤寒论》内容基本相同,但编排有差异。其主要不同在于:《金匮玉函经》是“前论后方”(论述和述证条文集中在前,方剂内容集中在后),这被认为是《伤寒论》的古貌;而《伤寒论》编排体例是“方证同条”(在一个述证条文下相应地附上对应的方),这是唐代孙思邈将《伤寒论》主要条文编入《千金翼方》时改变的体例。此外,《金匮玉函经》与《伤寒论》还有一些篇次、条文的出入(例如《金匮玉函经》比《伤寒论》多《证治总论》一篇),有些条文所属篇次以及一些条文中的文字亦每见差别。因此,《金匮玉函经》与《伤寒论》是同源异本,古传本之一,亦经宋代校正医书局校定而行世。
概要地看,若按通常的说法,将东汉末年张仲景的学说体系总称为“伤寒杂病论”,《金匮玉函经》与《伤寒论》都是其中治疗外感热病的部分,也就是一般所说的“伤寒病”部分。二者虽然主体相同,但确为两种编排系统的别本(即宋臣所说“同体而别名”)。因此,《伤寒杂病论》《伤寒论》《金匮玉函经》,这三者是各自不同的概念,不能混同对待。这是本文讨论的基础。
笔者所用即为人民卫生出版社1955年影印本,本文在引用该书作对比时简称为“玉函”。
(三)成本《注解伤寒论》
唐宋时起,张仲景与其《伤寒论》声誉日隆,并且由于宋代官方的校理而得以广泛传播,故至金代皇统四年(1144),成无己所著《注解伤寒论》应运而生。该书为已知最早的《伤寒论》全注本,其注分析透彻,精深允当,深得医界好评,近数百年间,是《伤寒论》流传最广的本子。该注本的经文部分与赵本甚为接近,只有少部分文字差别,又多未影响至文义不同。
笔者所用亦为上述《仲景全书》本,文中称之为“成本”。
(四)敦煌卷子S.202
S.202为原出敦煌莫高窟的卷子本,现存英国大不列颠图书馆。该卷子高27.7厘米,长193厘米,现存103行,每行22字到24字不等,墨笔楷书抄写,端正清秀,有行线,书式整饬,应是中原抄成流传至敦煌的卷子。首尾皆残缺,无书名和标题。其内容为脉诊文献,相应内容可见于《伤寒论》卷1《辨脉法第一》,亦见于《金匮玉函经》卷2《辨脉第二》。本文重点讨论的就是卷子S.202文字内容究竟与二者中何本更相近,或曰究竟属于《伤寒论》与《金匮玉函经》二者中的何种传本系统。
笔者所用为IDP公布的原件彩色照片。
此外,法藏敦煌医药卷子P.3287亦载有部分《伤寒论·辨脉法》的条文,有些地方也取以对校。
二 S.202为《金匮玉函经》古本之证明
虽然赵本/成本与玉函都为古《伤寒杂病论》中“伤寒”部分的传本,但其文字互有出入。大致可以把赵本、成本作为同一传本系統,而玉函作为另一传本系统。本文要论证的是,S.202不属于传世《伤寒论》赵本/成本系统,而属于《金匮玉函经》系统。
要判定S.202究竟属于哪一种传本系统,在操作上应该说不是很复杂的事。只要把S.202现存的两千多字与上述数本逐一比对,特别注意看上述数本互有不同的情况下S.202的文本与哪一本书更接近,就可以考察出S.202属于哪一种传本系统。以下就三个方面展开比较。
(一)内容的有无
这一点所有研究过卷子本S.202的学者都已经注意到,即:卷子本S.202中有几条条文,在《金匮玉函经》中亦有,却为赵本/成本所无,列表如下(表1;下表卷子本录文中原本重文号径写为叠字,原本俗字径改为正字,黑体处为各本相异的文字。后文列表同此体例)。
条文的有无是最为显见的差别。就这一点来看,S.202与《金匮玉函经》虽然在文字方面也小有差别,但近缘关系是非常明显的。日本学者说S.202是《金匮玉函经》传本,主要理由也基于以上对比(但三木荣和宫下三郎漏检了上表第1条,因而其理由是相差“三节一〇七字”)。钱超尘教授在《影印南朝秘本敦煌残卷〈伤寒论〉校注考证》一书的前部论说中也说“S.202《辨脉法》比宋本《伤寒论》多出三条”[14],却是漏了最后1条。不过在正文校注部分也说道:该条“宋本、南朝秘本无此条,惟见《玉函》”[14]279。
马继兴《敦煌本张仲景〈伤寒杂病论·辨脉法〉残文出处考》一文,在复述了三木荣氏列出的3条理由(上表后3条)并补足另1条(上表第1条)后,依然认为“敦煌本并非玉函本”,他的重要理由是:存在着“见于敦煌本及宋本(笔者按,即赵本),但玉函本缺如的《辨脉法》条文”。具体说是敦煌本的90至93行,“有68字的一则条文也见于宋本,共80字,内容基本相同,但却不见于玉函本”。马先生说,这1条“玉函本缺如的条文,恰好为敦煌本并非玉函本提供了一个重要证明”[8]225。但是,这个理由是错误的。因为事实上玉函中有这个条文,不知马先生何以漏检了。现将此条列表如下(表2):
略作对比,不难看出,卷子的这一条文实际上是玉函、赵本都有的。在行文上,卷子本偏简(68字),玉函(74字)和赵本(80字)都略多一些字,以虚词为主,赵本尤多(成本除“以”作“已”,余与赵本全同)。因此,这1条不但不能成为支持马先生的看法的理由,相反,恰恰又是卷子偏近于玉函的证明。
因此,S.202中只有与玉函共有而赵本所无的4条条文,相反的情况却一条也没有。这无疑是S.202与玉函同源的最重要依据。
(二)避讳的异同
不同传本之间避讳的异同情况,当然会在相当程度上反映出各传本之间异同、亲疏关系。为此,以下对上述数本的避讳情况作详细考察。
1. 避隋文帝杨坚名讳
众所周知,传世的赵本/成本《伤寒论》在经过隋代传抄时,因为避隋文帝杨坚之名讳,将古本中的“坚”改为“鞕”(即后世的“硬”),这是传世《伤寒论》中标志性的避讳字(但全书中也有少数几处用“坚”字,当出漏讳或后人回改,也有可能个别条文为后世羼入)。而未经隋改或唐以后回改的本子则仍作“坚”。例如,保存在《千金翼方》卷9—10中,被称为“唐本伤寒论”的伤寒论条文,就只用“坚”而不用“鞕”。而《金匮玉函经》中也只用“坚”不用“鞕”。
这个字例在S.202中也数度出现。具体对比情况如下表(表3)。
另有一处用“坚”字的条文为赵本/成本所无(表1第2条),故不列入对比。
上表中,数本条文相差不大,但避讳情况却是S.202与《金匮玉函经》都不避“坚”,而赵本/成本则都避“坚”,两方面截然不同。
2. 避南朝梁武帝萧衍之追封太祖文皇帝萧顺之名讳
卷子S.202第9行:“累累如顺长竿,名曰阴结。”此句中“顺”字,玉函、赵本、成本乃至《太平圣惠方》卷8都作“循”。作“循”者,应是避南朝梁武帝萧衍追封太祖文皇帝萧顺之的名讳而改,而卷子本则仍用“顺”而未讳改。
3. 避南朝陈高祖武皇帝陈霸先之名讳
S.202还避南朝陈高祖武皇帝陈霸先之讳。这一点既往的研究者都未能发现。例详见下表(表4)。
前一例,玉函和赵本/成本及P.3287都有“先”字,卷子似乎有意避用“先”字(此句之后还有“此为肺绝”句,玉函同,赵本/成本作“此为肺先绝”。但与之并列的“心绝”“肝绝”等赵本/成本亦无“先”字,故“肺先绝”之“先”或为衍文。不过敦煌卷子本P.3827五藏之“绝”却皆作“先绝”,故有待进一步研究)。
后一例,S.202(其中“阴气后竭”4字原脱,据文义与各本补)和赵本/成本一致,3处用“前”;而玉函与P.3827一致,3处皆用“先”。按汉语习惯,表事件时序多用“先”,“前”并不甚宜,S.202和赵本/成本为何用“前”?
笔者认为,这应该是因避讳而发生的。清代周广业《经史避名汇考》云:“高祖武皇帝讳霸先……《陈书·文帝纪》天嘉元年诏曰‘仰惟前德,二年诏曰‘前皇经济区宇。……光大二年太后诏曰‘还申曩志,后主即位诏‘思播遗泽,又至德元年诏‘缅思前德,皆讳先字。”[15]其中一、二、五例就是用“前”代“先”的。S.202亦当属此例。虽然S.202中另有“先”字,第47至第48行:“荣卫内陷,其数先微,脉反但浮,其人必坚,气噫而除。何以言之?本数脉动脾,其数先微……”然亦仅此条之两见。古代避讳是隋以后才渐渐严格起来的,隋以前同一字在同一古代文献中避讳与不避讳互见的情况并不少见。故此二例用“先”字,当是避讳不严所致。但上表所列S.202第2例所用“前”字,有玉函、P.3827用“先”的对立情况相对应,则S.202用“前”出于南朝陈之讳,可以得到确认。
很巧,关于避陈讳,笔者在敦煌文献中还寻得可用作佐证的另外一例。敦煌卷子P.3885中“疗髓虚……羌活补髓丸方:羌活二兩、桂心二两、芎二两、当归三两、人参四两、枣肉一升研为脂、大麻人二升熬研为脂、羊髓一升、蜀酥一升、牛髓二升。前捣筛五种干药为散,下枣膏、麻人,又更捣……”该方也见于敦煌卷子S.1467V,还见于《医心方》卷6第25引《千金》(即《千金要方》),此三本该方节度语开头同作“前捣”。但是,《千金要方》卷12第4所载本方中,却作“先捣”,又《外台秘要》卷16《髓虚实方二首》引《千金》本方亦作“先捣”。这一则治髓虚的羌活补髓丸方,属于一组系列方(包括筋虚实、骨虚实、皮虚实、肉虚实、脉虚实、髓虚实共十首方),原出古方书《删繁方》。《删繁方》,首载《隋书·经籍志》,曰:“删繁方十三卷,谢士泰撰。”但谢氏生存年代史无明载。今人高文铸在校注《外台秘要》一书后附《外台秘要文献研究》中,根据一些线索,推论《删繁方》一书“在北齐成书的可能性大”[16]。而根据上引羌活补髓丸方中“前捣”之例看,则该书至少还曾经过陈代传抄,并因而避用陈讳。两个敦煌卷子都属该种避陈讳之传本,《医心方》转引《千金》,用的是古本《千金》,而古本《千金》所引是古《删繁方》,故依然保留着陈讳;与此不同,今传本《千金要方》和《外台秘要》,因为经过宋校,所以“前捣”就被回改为“先捣”(《千金要方》的别本《新雕孙真人千金方》行文有异,未出现相关字样)。由于本例的存在,就更能证明S.202用“前”的确属于避讳之例。
至于赵本/成本,除此处与卷子同避“前”,他处“先”“前”的用法都是合乎常规的,不避处可能因为避讳不严,也可能因为宋代定本时各条文来源不一,因而有此避彼不避的复杂情况。不过基本点是已知赵本/成本避梁代“顺”字、隋代“坚”字,现知其也部分地避陈代“先”字,故知其祖本历经三代传抄,最终为隋抄本。
总体情况看,S.202不避南朝梁讳,又不避隋讳,独避南朝陈讳,提示着该卷子应抄成于隋以前的南朝陈代;赵本/成本在避陈讳一事上与S.202局部一致,但已经确认其避隋讳,必然是隋代传本;而玉函避南朝梁讳,却不避陈讳,特别是不避隋讳,这一主体情况与S.202一致。因此,从避讳角度看,S.202也是更近于玉函的。当然,这主要指文献内容的形成年代,不一定是現在所见抄本或刊本实物的形成年代,对于玉函和赵本、成本来说尤其如此。
列表(表5)来看,可以更清晰。
关于卷子S.202的形成年代,早先有唐、隋等说,后来学界注意到S.202不避“顺”,因而倾向于是南朝梁代以前。如钱超尘教授《影印南朝秘本敦煌秘卷〈伤寒论〉校注考证》提出:“今S.202仍保持‘顺字而未改变‘循,则知此抄件之时代下限必在梁以前,总之S.202抄件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南朝宋齐时代。”[14]237李顺保《伤寒论版本大全》亦主张:“此抄本的最晚年限应在南朝梁武帝之前,即502年前。”[6]15但根据上文讨论,S.202的抄成时间应确定在南朝陈代。
钱、李二位先生上述意见的理由,还包括S.202不避杨坚之父杨忠之嫌名“中”字。确实,S.202不避“中”。不过,通行的赵本/成本中,虽然避杨坚讳改为“鞕”,却也不避“中”;又如《诸病源候论》为隋代修成,书中也避“坚”,却同样也大量使用“中”。因此,避“中”字的要求或许并不那么严密。
(三)文本的出入
这一对比涉及的是细节层面上同一条文在不同传本中字、词的异同情况。
这里首先要揭示一条先前的研究者都忽略了的例证(表6)。
本例,三者文本固然互有差异。但最后一句“故知当溺脓也”卷子和玉函相同,而赵本则作“故知当屎脓也”,有一字之别。其后括号中的注文(原文为双行夹注)应是宋臣所记(成本略去此校),清楚地提示了他们所见到的《伤寒论》与《金匮玉函经》的差别。而现传本《金匮玉函经》此处正作“溺”,卷子本又与此相同。这一条文中一个字的差别由于附有宋臣的相关校语,就相当强力地证明了S.202与《金匮玉函经》亲缘关系。
其他条文,S.202与玉函更近同和与赵本/成本更近同的情况都有。但显然前者更多。因为全篇逐条对比会比较琐碎,本文只取其中较为典型的一部分,作列表对比并适当评议(前文已经涉及的情况不再列出;表中方头括号示补脱字,圆括号为原本小字注;赵本与成本合并在一栏,二本有不同情况时在括号中另予说明)。
1. S.202与玉函文字相同相近,而与赵本/成本有异(表7)
2. S.202与赵本/成本相同相近,而与玉函有异
总体看,卷子与赵本/成本更相近的情况不算多,且多为零散的情况,大约多属某方面的“偶误”,没有呈规律性的例子(表8)。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赵本《伤寒论》,虽然常被称为“宋本”,但毕竟已经是赵氏重刊本,未必全为原貌;而我们看到的《金匮玉函经》,是清人校订之本(其校订的依据也只能是赵本/成本,所以某些地方会有趋同的校勘处理),则更非宋代定本。因此,对于“文本的出入”,只能是从大体方面提供倾向性佐证,而不能利用二书的现传本对于每个具体差别点作精确论证。
三 两个源文献误判的分析
S.202已经有多位学者作过解题或校录研究,研究过程中,必然要作S.202与《金匮玉函经》和赵本、成本《伤寒论》的对校。在对校过程中,本文上述S.202的文献特征——即与《金匮玉函经》的亲缘倾向和与赵本/成本《伤寒论》的差别——应该是不难发现的。事实上,日本学者已经提出了S.202就是《金匮玉函经》残卷(虽然理由比本文简单)。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什么多位中国学者仍把S.202记述为《伤寒论》,而马继兴先生又要将其表述为《伤寒论》和《金匮玉函经》之外的《伤寒杂病论》另一传本呢?这是应予探讨的问题。
(一)归属《伤寒论》之不当
《伤寒杂病论》成书于东汉末年,其时尚在简帛传写时期,加上该书著成又在战乱年代,故该书抄成多种不同传本,是不难理解的。如前所述,在其后的一段时期中,该书有多种传本和不同名称。至宋代校正医书局整理之后,张仲景伤寒类文献就定型为《伤寒论》和《金匮玉函经》两种传本。宋臣这样做的想法是:“欲人互相检阅而为表里,以防后人之亡逸……故并两存之。”可见,在宋臣眼中,他们所校定的《伤寒论》未必是《伤寒杂病论》一书唯一传本或最佳传本,像《金匮玉函经》这样的书,也是应予“两存”的重要版本。何况从体例上看,《金匮玉函经》更近于仲景文献的原貌。但是虽然如此,后世长期流行的却只是《伤寒论》一种传本,而《金匮玉函经》则一直被人冷落。而且,随着时代的变迁,随着崇经思想的不断强化,传世《伤寒论》文本在人们心中的这种权威性反而愈发提升。正因为如此,在很多当代中医包括当代中医文献学家心中,差不多已经将张仲景伤寒学说固化为《伤寒论》(宋本/赵本/成本)这一部具体的书;同时,《金匮玉函经》似乎已经被淡化为一个可有可无的书名。
正是基于这样的错误的思维定势,多数S.202校录研究者在看到卷子内容与《伤寒论》相近时,就很自然地把卷子定名为《伤寒论》,而不能看到卷子S.202和《金匮玉函经》如此紧密的关联所提示的真正意义。
其实,《伤寒论》和《金匮玉函经》应视为张仲景伤寒学说两种平行的代表性文本,甚至后者更近古貌。如能确立这样的基本认识,在这一意义上使用“伤寒论”和“金匮玉函经”这两个概念,那么就应当看到S.202与《伤寒论》的差别,从而判定敦煌卷子本S.202与《伤寒论》相对疏远,而与《金匮玉函经》关系甚为密切,并进而确定S.202应该就是《金匮玉函经》的古传本。可见,在中医文献研究中,也得要防止固化的思维带来的束缚。
(二)归属《伤寒杂病论》之不当
马继兴先生主张:“敦煌本的《辨脉法》确属张仲景《伤寒杂病论》古传本的一种。而这种传本既不全同于传世的《金匮玉函经》,又不全同于宋本《伤寒论》及《脉经》本、《千金翼方》本,而是属于独立的传本系统。……敦煌本《辨脉法》和现存的《金匮玉函经》《伤寒论》等书同属《伤寒杂病论》早期古传本的一种。”[8]229-230也就是说,马先生主张S.202是与《金匮玉函经》《伤寒论》平行的“第三者”。
为了证明自己的看法,马文除陈述了有“三、见于敦煌本及宋本,但玉函本缺如的《辨脉法》佚文”(大体上即本文《内容的有无》一节后部述及者),另外两个标题分别是:“四、玉函本与宋本全同,但与敦煌本有异的《辨脉法》佚文”[8]225、“五、玉函本与宋本大同,但与敦煌本有异的《辨脉法》佚文”[8]226(按,两个标题中“佚文”一词宜改“条文”)。
以上的第三点前文已经指出是马先生查检失误。而后二点,马文所说的情况是确实存在的。但正如马文中所说,古书在传抄时“同一古籍不同传写本的文字在历史演变过程中其原文多有差异的事实乃是普遍存在的一般规律”[8]230,所以同一书籍的不同传本中文字很少有全无差异的,正因如此,才不能一见到不同传本中有文字差异时就都认作不同系统。正如成无己本《伤寒论》无疑是源自宋本,但和宋本(现所见为赵本)也存在着文字差异,我们不能据此就说成本不源自宋本。因此,马先生上述两点比较没有太大意义。何况我们现在看到的《金匮玉函经》是经过宋代校正医书局校订、又经过清代人整理的本子,和原始的民间抄本不可能没有差别。用卷子本与玉函和赵本(及成本)相比,必定是互有异同,这时,应比较卷子本总体上与何本更为接近、与何本出入较多;同时,各个差异点的重要程度并不相同,要排除偶误形成的差异,主要着眼于行文方面规律性的、习惯性的差异,以及一些显著的差异。上文“文本的出入”一节采取的就是这个思路,对比结果已经呈现于上文,证明敦煌本《辨脉法》在一些重要的差异点上以及行文特点上都与宋本(赵本)《伤寒论》距离较远,整体上却很接近于《金匮玉函经》。马先生因为先入为主的感觉,研究中刻意地要证明“敦煌本”和“玉函本与宋本”都不同,因而只着意寻找“敦煌本”和“玉函本与宋本”之间的不同,却没有用“敦煌本”去和“玉函本”及“宋本”作三者之间异与同的全面对比,特别是没有作“求同”的对比,不能不说是一个思路的失误。
四 结 语
以卷子本S.202与玉函、赵本/成本作全面对比研究,结果表明,三本之中,S.202与玉函关系更为密切,因而此二者同源。主要根据是:
第一,S.202与玉函有相同的多出赵本/成本的4条条文,不存在相反的情况,这是决定性的差别;
第二,本文首次揭示,S.202為南朝陈传本,传世《金匮玉函经》为南朝梁传本,二本在不避隋讳方面完全一致,而赵本/成本全书避隋讳,由此,S.202与《金匮玉函经》的亲缘关系显然更为密切;
第三,S.202与玉函两者有多条条文相同或相近且在某些用語习惯上呈一致性,而与赵本/成本不同;相反的情况则较少。特别是第43行对应的宋臣校语是确定S.202与玉函关系的力证。
因此可以确认:从大的文献范围来说,敦煌医药卷子S.202确属《伤寒杂病论》(如果这个名称作为仲景学说的概称)文献系统,但这是远源;若以“伤寒”部分两个主要不同传本系统来比较,则S.202近源当为《金匮玉函经》。随之进一步确定,敦煌卷子本S.202当属《金匮玉函经》一书的古代传本,从时序看,也就可以认为S.202是宋代校正医书局整理定型的《金匮玉函经》一书的前身。
参考文献:
[1]三木荣.斯坦因敦煌文书202和现传《宋板伤寒论辨脉法》及《金匮玉函经辨脉》的比较[J].汉方之临床,1959,6(5):3-28.
[2]宫下三郎.唐代的伤寒论与其书志学的考察[J].汉方之临床,1962,9(10):17-22.
[3]马继兴.敦煌古医籍考释[M].南昌:江西科学技术出版社,1988:97.
[4]丛春雨.敦煌中医药全书[M].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1994:95.
[5]陈增岳.敦煌古医籍校证[M].广州:广东科技出版社,2008:73.
[6]李顺保.伤寒论版本大全[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14.
[7]马继兴,王淑民,陶广正,等.敦煌医药文献辑校[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30.
[8]马继兴.出土亡佚古医籍研究[M].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2005:222.
[9]魏徵.隋书:经籍志[M].杭州:古籍出版社,1998:1069.
[10]陈延之.《小品方:黄帝内经明堂》古钞本残卷[M].东京:日本北里研究所附属东洋医学总合研究所,1992:4.
[11]真柳诚.赵开美“翻刻宋板伤寒论”的问题[J].日本医史学杂志,2015,61(1):49.
[12]日本东洋医学会伤寒金匮编刊委员会.善本翻刻伤寒论:金匮要略[M].东京:日本东洋医学会,2009:422-428.
[13]张仲景.金匮玉函经[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55:6.
[14]钱超尘.影印南朝秘本敦煌秘卷《伤寒论》校注考证[M].北京:学苑出版社,2015:241-242.
[15]周广业.经史避名汇考[M]∥续修四库全书:第82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560.
[16]王焘.外台秘要方[M].高文铸,校注.北京:华夏出版社,1993:970-9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