郴州:不平静的《陈家大屋》
2018-11-10刘海栋
文:蒋 力 图:刘海栋
2018年8月30日,国家艺术基金大型舞台剧和作品创作资助项目民族歌剧《陈家大屋》首演。从7月下旬到8月末,我在郴州持续逗留20余日,目睹了郴州市民族歌剧团(原郴州市歌舞剧团)出品的这部歌剧的艰难诞生。
指挥王燕
我是郴州歌剧团的熟人,多年来,我在北京、哈尔滨、郴州等地,陆续看过该团创作的歌剧《公寓·13》 《无手的军礼》 《那年冬天》和《以青山的名义》。一年前,《陈家大屋》获得国家艺术基金的消息传出。有人在微信上问我:王燕指挥能来合作吗?
问话的人名叫黄胜华,武汉音乐学院指挥硕士毕业,2014年王燕指挥武汉歌舞剧院歌剧新作《高山流水》时,黄胜华是她的助理指挥,那时小黄在湖北省群艺馆工作。之后不久,小黄就调回家乡郴州,在湘南学院任教,现在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合唱指挥。
郴州团,目前没有称职的歌剧指挥,也没有说得过去的乐队、合唱队。年初,《陈家大屋》做了一个纪念版,艺术基金那里认为与当初申报的主创班子不符,没有通过。这次,必须来真格儿的了。总导演黄定山、作曲杜鸣都确定了,黄导还从北京约了高鹏、刘洺君、吕宏伟三位主演,调集了舞美、灯光、服装、造型、音响设计一干人等。就缺合适的指挥了,一位与郴州合作过的客座指挥,有事,来不了;另一位,不理想;团里的青年指挥,经验尚欠缺。已经就位该剧合唱指挥的小黄,向廖利军团长提出邀请王燕指挥的建议,并征询了我的意见。廖团长与我通话,确定此事,时已7月上旬。
8月初,王燕到了郴州。我们抵达郴州之前,黄导已经工作了十几天,那天第一次全剧钢琴连排。虽然事先知道乐队是七拼八凑,但没想到是来自五湖四海,年龄从20多到70多,纵跨50年。排练的场地是在部队的一间大教室,没有空调,八台电扇吹热风,破旧乐器奏新曲。一个小时排下来,杜鸣跟我说:王指挥的脾气真好!这个乐队,三分之二的人要换掉!廖利军跟我说:我也知道乐队水平差,没办法,我们钱少,只能做到这样了。王燕跟我说: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差的乐队,这么差的排练环境!我跟王燕说:把这个乐队排出模样来,才能显出你的歌剧指挥水平。从此你就走遍天下无所畏惧了。
《陈家大屋》的剧本作者冯之,郴州本地人,这是他写的第六部歌剧。他不仅是剧作家,还是个多面手。这部歌剧的故事背景是1928年发生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朱德和陈毅领导的湘南起义。陈家大屋的主人陈嘉木,是个不问政事、不介入党派的生意人,家中的其他成员则各有其立场。长辈夏奶奶倾向革命、有意保护孙女和侄孙,儿子陈昭远为保家财买官(县保安大队副队长),儿媳马芳总被兵灾闹得心神不定,已加入共产党的女儿陈昭玉和她的表哥夏明打着结婚的名义从宜章(郴州邻县)回到郴县、发动工农迎接起义。一家人在支持革命还是抵制革命的分歧中展开了错综复杂的斗争。最后,夏明牺牲,在父亲、奶奶等家人的支持下,昭玉带着队伍走向井冈山。
连排中,最让我动心的是这样一段:奶奶劝走了儿子陈嘉木,单独与孙女昭玉一起,边为她梳头,边和她唱起《从此相别两天涯》。郴州团的老演员郭卫民和青年演员刘洺君,唱着唱着就流下了眼泪。那种生离死别的感受,在缠绵的劝答之间,无比准确地传递了出来。这段对唱的音乐,用了郴州嘉禾民歌中的《伴嫁歌》(也称《哭嫁歌》),音调上基本没有改动,既贴切,也感人。王燕凭着她的职业敏感,发现这段对唱似乎还存在一些不足。她连夜查询资料,求教当地擅唱嘉禾民歌的行家,考证出更准确的表达方式:在整体平缓的音调中,要以重音强调某些字词或句头,以示双方完全对立的期盼与决绝。两位演员都接受了她的建议。
接下来是两天的音乐作业,王燕发现,即便是借了一些人,合唱队的人数和声音仍嫌不够,她果断地沿用了在《高山流水》剧组用过的方法,让舞蹈演员出声,融入合唱队一起唱。起初,舞蹈演员还不太情愿,她就给他们一对一或一对多地安排单练,而且要按时回课,逐一验收。一个星期后,初步达到了她预想的效果。
从排练、彩排,到演出,王燕的指挥给剧组同仁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评价她的指挥非常大气、手势清楚清晰、激情张弛有度、排练有方、稳准狠严,与导演与作曲的衔接,对乐队与演员的调动,毫无障碍。
导演与作曲
黄定山,从《太阳雪》(总政歌剧团)发轫,向《陈家大屋》走来,其间陆续执导的民族歌剧,计有:《彝红》(四川凉山)、《小二黑结婚》(中国歌剧舞剧院)、《马向阳下乡记》(青岛)、《二泉》(无锡)、《英·雄》(株洲)等。今年3月,郴州团曾演出了郭卫民执导的《陈家大屋》纪念版。黄定山接手后,力图将其排成一个经典版。
他首先对剧本提出了修改意见,从结构到人物设置、走向、重点等,都与纪念版有所不同。五场戏,全部在“大屋”院内完成。“螺蛳壳里做道场”,这是何等的气魄,又是多么大的难题!我在第一次看连排时就发现,排练场里搭建了半圈半人多高的平台,意味着那是“大院”的二层楼,从角色演员到群众演员,一些戏就在楼上进行,或是楼上与楼下的呼应配合。有限的空间,被黄定山赋以充分的利用。这种场景限制和导演调度,在以往的中国歌剧中,似还从未见过。黄定山表示:在坚守歌剧音乐本体的前提下,调动一切舞台表现手段,带给观众一场从听觉到视觉的全方位的艺术盛宴,是他的艺术追求。而剧中自始至终探讨的人的思想、性格、磨难以及对爱情、生命、金钱及世界的种种态度,也是当代人的共同话题。在角色演员的选择上,黄定山既考量他们的唱功、技巧和风格要接近本剧的角色特点,又要在年龄、气质、外形上接近角色本人。可以说,他带去的高鹏、刘洺君、吕宏伟三位角色演员,都是比较称职的。
杜鸣,近年来舞剧和歌剧领域音乐创作相当活跃的作曲家,仅在民族歌剧范围,就写了《导弹司令》《天下黄河》《二泉》《英·雄》等多部作品。杜鸣和黄定山都是湖南长沙人,结识多年,合作有年。在彰显地域、民间文化和时代特点、信仰追求的“大屋”,这两个湖南人的合作,可以说是最佳搭档。某些方面,我以为甚至超过了他们为株洲创作的《英·雄》。这还要感谢郴州丰富的民歌资源。除了前面提到的嘉禾《伴嫁歌》,剧中还用了《蛾眉豆》《半升绿豆》等郴州民歌、宜章小调的素材。不是点缀,而是把它们作为贯穿始终的音乐元素,有变奏、有控制地进行一定程度内的发展,以表现人物的思想与性格、推进剧情、感动观众为目标。杜鸣的音乐中还用了一点说唱和花鼓戏曲调,都是点到为止。一些小快板、快板和急板的唱段,也能看出借鉴戏曲唱腔的影子。他不回避写重唱,但他写的重唱绝不复杂。他擅用转调,用来得心应手、恰到好处、锦上添花。他认为,这部歌剧的音乐不宜太张扬、恢宏,应当在细腻上多做文章。即便就目前的演出效果来看,还没有出现那种可以流传、传唱的唱段,但观众对音乐的喜爱,已是在新创歌剧中十分难得的了。
高鹏、刘洺君、吕宏伟
男中音成为一部歌剧男一号的剧目,相对较少。高鹏,则格外珍惜每一次角色人物的创造。在我看来,他目前已是中国歌剧舞剧院的首席男中音。十年来,他扮演过的角色,我大概只看过半数,最精彩的当是《白毛女》中的杨白劳、《小二黑结婚》中的二孔明和《林徽因》中的梁思成。其他的还有:《青春之歌》中的胡梦安、《星海》中的光未然、《号角》中的黎锦晖、《原野》中的仇虎,等等。我欣喜地看到,他在以中国歌剧为主、音乐剧为辅的表演道路上,坚实地前行。尤其是经过前辈歌剧表演艺术家郭兰英耳提面命的指导之后,颇得真传,真正开窍,摆脱了男中音在民族歌剧中基本处于配角位置的心态。
观看《陈家大屋》第一次连排时,我就感到,郭兰英一贯主张的“唱就是说,说就是唱”,高鹏不仅有体会,而且已经融汇到了他的演唱中。这种唱法,不是绝对地像说话一样地唱歌,而是在某些唱的地方要求自己近于说话,把字咬清楚。前些年,我观摩过合唱指挥泰斗马革顺大师的排练,注意到他经常做出手在头侧向上指的提示,或是停下来,用他的“南京普通话”告诉合唱队员:讲话,像讲话那样唱。一“土”一“洋”的两位大师,在唱的重要环节上的见解,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陈家大屋》中的陈嘉木,是一个中产阶级的代表,而在郴州(湘南起义前后还是郴县)则已被视为既不是大地主又不是资本家的大土豪。他被动地卷入革命旋涡,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这就要求他的演唱,要有观望、沉思、掂量、试探、迟疑、无奈、欣喜、失望、抉择等多种不同内涵的表现,要有深思熟虑,在关键时刻更要有爆发力和震撼力。高鹏演得层次分明,唱得不温不火。他塑造的这个角色,成了“大屋”中的定力十足的核心人物!
与高鹏相比,年轻的刘洺君的歌剧表演履历就像一张白纸,那张纸上出现过一朵小花,那就是她在《彝红》一剧中对歌剧表演的初探。启用这么年轻的演员担纲歌剧中的女一号,导演真是大胆!刘洺君不负众望,她北方女子性格中的强悍,与湘女的多情、泼辣、细腻,有机地融在了一起。上下统一的声音,也给初次听她演唱的人们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从初出茅庐、从学校走向社会、接受先进理念熏陶,到逐渐成长、成熟,告别亲人和家乡,把失去恋人的悲伤埋在心底,一个年轻的革命者的形象在舞台上脱颖而出。
吕宏伟主演的歌剧,大约有四五部,我几乎都看过。在歌剧《张思德》的研讨会上,我特别赞扬了吕宏伟塑造的张思德。难度更大的是他在《虎门长啸》中塑造的林则徐。比起那两个角色,《陈家大屋》中的夏明,戏份相对轻些,吕宏伟初始也有些掉以轻心。随着排练时间的递增,他慢慢地走入人物的内心,初步找到了人物的感觉。吕宏伟的声音很结实,我觉得他是目前民族唱法男高音中较有实力的一位,未来的日子里,或将在民族歌剧的舞台上有新的作为。
郭卫民、何文
郴州团的郭卫民是66岁的老演员了,这样的年龄,头上又有中国戏剧“梅花奖”的光环,还能承接剧中夏奶奶这样的重头角色,确实不易,精神可嘉,令我尊重!尤其是这个角色从声乐行当上讲,应属于女中音;由女高音来扮演,或有勉为其难之感,至少也要是戏剧女高音,才更理想。总的来看,郭卫民塑造的夏奶奶,演胜于唱,台词的戏剧韵味,表演的分寸感、人物感,都拿捏准确,不负其名。在唱的方面,由于她是个“小嗓”,与高鹏配戏、对唱时就显出声音上的吃亏。虽然依靠音响的帮衬,可以有所弥补,但在对唱、重唱段落中,这个声部的明显偏弱,显然对音乐戏剧的张力有所削减。
郴州团扮演次要角色的还有彭贝、王津、龙玉国和黄巍,虽说戏份不多,各自都有尽心尽力的表现。其中,王津扮演陈嘉木的儿媳、陈昭远的妻子,导演给她设计的动作比较夸张,具有一点喜剧色彩,她的完成也比较到位。
角色之外的群众演员中,包含着郴州团自己的一组角色演员,这次没有时间给他们排戏,但在排练中他们都很关注各自对应角色的演员。在群戏的表演中,我特别赞赏的是何文。今年55岁的何文,已在常宁、郴州两地的歌舞剧团有长达30多年的团龄,也是郴州团的台柱子演员。他在《那年冬天》和《以青山的名义》两部歌剧中扮演的主要人物,我都有印象。可惜这次没有机会看他扮演的陈嘉木,而在群戏中,更能看出他的高人一筹。例如:开场戏的捣糍粑,只有短短三四分钟,当他(陈家的长工之一)凑到石臼前帮忙时,别人抬过来的石臼放下时不慎压了他的脚,他立刻做出疼痛状,单脚跳着原地转了一圈,这使得他在若干个群众演员中顿时显得抢眼。某场演出时他距石臼稍远,没有压到他的脚,那个单脚转圈的动作他就没有做,足以说明他临场经验的丰富。还有些更细微的表演,如:夏明安排陈家的长工们跟他一起去县城南门埋炸药、农军撤离“大屋”,都是瞬间完成的过场戏,何文扮演的群众角色却都与众不同。其实他比别人多做的也就是一个眼神或一个略微停顿的动作。善于表演,用心表演,有意识、有目的地表现,是何文的特点,即便他演的只是没名没姓的群众中的一个。
舒柯旧话,陶先露新戏
在郴州期间,郭卫民夫妇(乐团团长宋玉金是她的先生)邀我和王燕与郴州宣传、文化部门的老领导苏家澍小聚。苏老是作家、诗人、剧作家,笔名舒柯。1990年在株洲举办的全国歌剧会演,他的剧作《请与我同行》由上海歌剧院演出,我得以结识他。十年未见的前辈老朋友,改成了光头的发型,我笑称“极像田汉”。他则对王燕来郴州指挥歌剧寄予极大的期望。
依稀记得十年前举办的“中国歌剧论坛”上,自由讨论的那片单元,舒柯被我点将即兴发言。他略微介绍了一下郴州歌剧创演的情况后说:请记住,在中国歌剧发展的大路上,有郴州这样一颗小小的石子。大意如此,我在写此文时,忽而想起这句话,特地向他求证,说想借此语作结。他执意不肯,我只能擅自做主了。若记忆有误,我负全责。今天看来,“石子”的比喻可能略旧,但却有其结实的、不容忽视也不应忽视的感觉。如换一比喻,我以为可以将《陈家大屋》称作:昔日绿洲的一片新绿。
30年前的湖南,有“歌剧绿洲”之称,后来,绿洲逐渐沙化,令人惋惜。数月前在长沙研讨《爱莲说》的会上,我得知湖南近期的歌剧创作有再绿之势,株洲、长沙、郴州,之后,衡阳创作的歌剧也呼之欲出。在郴州期间,我对衡阳的歌剧新作又多了一点了解,因其剧本与《陈家大屋》出自同一个人。《陈家大屋》首演那天,散戏后一位女士叫着我的名字站到我跟前,问我是不是还认识她。我略微辨认,就唤出她的名字:陶先露!陶导,湖南省话的导演,为株洲导过《从前有座山》,为郴州导过《那年冬天》,为珠海导过《四毛英雄传》。她告诉我:最近她为衡阳排了一个歌剧。几天后,我接到了她寄来的剧本和试演的视频资料,目前的剧名叫《田垄之上》。如果这4部戏都进入10月的湖南省艺术节,歌剧在湖南的再起步,将引起更大范围的关注和思考。这是《陈家大屋》的题外话,但却会是中国歌剧创作的主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