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那畔的小镇
2018-11-09余显斌
余显斌
1
镇不大,建在一川薄土上,山弯,水弯,土田亦弯,上面就有了粉墙黛瓦,有了石板小巷,有了逼仄的木门,有了雕花镂纹的建筑。
一切,都是水墨画里的景色。
雨一下,镇格外秀气,巷也格外婉约,有伞在巷中飘动,有高跟鞋声一声又一声在巷子那边响起,仿佛不是一步步踏在石板上,而是踏在人心上。可是,伞下的人儿偏不走近,一拐弯,走入更深的巷子。
足音,渐行渐远。
人影也不见了。
然后,木门“吱嘎”一响,一切都静下来。
小镇,一片幽静,只有行人独立巷中,心有点空落落的,有点怨怼,一时又不知该怨谁。
走在小镇的巷子里,这样的女子时时遇见,这样的感情常常来袭。小镇的女子,总是婉约如菊、幽雅如花、羞涩如兰。
2
小镇在陕南的山阳,地处鄂陕交界,人称“秦头楚尾”,地属北方,可又有着江南的韵味。小小一镇,五条水白白亮亮地流着,有的穿镇而过,有的抱镇而走。水边有荷田,一片片的荷叶,珍珠般的荷花。夏日里,风吹荷叶,绿色荡漾,将一座镇子围了起来。
人在街上走,绿色上衣,亦上眉。
镇子最大的水叫金钱河,一派汪洋,水势大,却并不耍泼,也不骄悍,如一温柔女子,眉眼汪汪的,有一种“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天真和单纯。
水边,有苇草。
苇草中,时时有鸟儿飞起,白得如雪,悠闲地在水面飞过,缩着细瘦的长腿,长长的翅膀一扇一扇的,驮着斜阳,或飞入山谷,或飞入苇丛。
后来,下游修了水库,金钱河一变,成了一片湖。
湖水长,窄,如丹凤眼。水是豆绿色的,晴日里,或雨天中,湖上均有小船划过,如一枚柳叶。船上一人打浆,一人提了网,张开了,“呼”地撒入水中,扯啊扯啊,提起来,里面的鱼儿跳动着,鱼鳞闪着白光。
镇上人见了,大声欢笑。
船上人也爽朗地笑着,一人划桨,一人忙碌着挑拣着鱼,大的留下,小的扔进水中,向一簇烟村那边划去。那真叫烟村,一簇簇树,几缕炊烟,隐隐还能听见女子的叫声。
那儿已不属于小镇,已到了邻省,地名郧西。
金钱河到了那儿,也就改了名,叫做甲河。
3
小镇水多,寺庙亦多。小镇处于四山一围的山窝中,山有的缓,是黄土,就长了树,长了人家房屋。雨天,一切都隐入雨里看不见。晴日里,人在街上走,远远看去,山上人物豆子一样小,却清晰可见,炊烟几缕,袅袅升起,如用碳素笔画在天上。
这,是远山。
近处山则陡,均为岩石,牛头马面做尽怪态。石硬如铁,却长着冬青树、松树,一棵棵细瘦,又极为坚硬,仿佛一敲,会“叮当”作响。
山上寺庙多,有七八处,都立在高岩上,用柱子支撑着,半边悬空,半边墩在崖上,让人一看,心咚咚直跳,住在这儿,晚上一脚踩空,那可不是玩的。
可是,寺中从未发生此事。
早晨,山雾散开,总会见和尚坐在高崖上,铁铸一般,朝阳照红了山岩,照红了寺庙,照红了寺庙和僧人,一切都成为红色。寺庙的山门前,一级级台阶扯下来,扯过山凹,扯过流水,扯到镇上。僧人有时也布衲飘飘,在山雾中一晃一晃地走下来,走到镇上,也就走入红尘,见人双手合十,诵一声“阿弥陀佛”,黄昏时又衲衣飘飘,走入佛界。
山上,巨石堆垒。
石上长了桃树杏树,春天里,僧人从石旁经过,如从桃花杏花中走出,一派潇洒,一派飘逸。
黄昏,钟声响起,一声又一声传入镇上,沉入镇上的角角落落。小镇的街灯亮了,与寺庙的灯相辉映,站在寺上看小镇,万家灯火,犹如星辰。
4
小镇很古,至于古到什么时候,有人说,朱洪武坐龙庭那年,将张士诚部下一窝儿赶向北方,其中一群人来到这儿,看见这儿地势这样好,看见这儿水这么白,就窝下来不走了。
于是,漫川就诞生了。
如此说来,镇已经有了六百多年的历史。
因为古,小镇古迹就多。这儿有双戏楼,雕梁画栋,飞阁重檐,如从古诗词中凸显出来的;有武昌会馆,一派三进四合院,一院套一院,人走其中,花木扶疏,横梁斜柱,如穿越在竖行历史的隧道中;有关公庙,关云长坐在神台上,一手绰须,一手拿了《春秋》。
巷子中,一派粉墙,马头墙高耸,筒子瓦青灰。瓦上长了枯草,还有瓦参、青苔。
檐下有灰砖托了横木,雕着“万”字花纹,或者凤凰牡丹的图案。巷子中间是石板街,人走在上面,脚步一声声回响,如在古井中回荡一般。
墙头上总会扯出一片古藤,一派葳蕤,阴了一面墙。绿藤的顶端,灌满汁液,极力向上生长,再向上,显示出一片生机。有的墙头,春天里,会冒出一枝桃花,或一枝杏花,引来几只蜜蜂,也引来一片热闹。
小镇人爱种花,墙角院门,甚至破缸花盆里,无不如此。
人沿着小巷走,时时会为一片葳蕤驻步,有时,也会为几朵花儿徘徊。巷子的夕阳里,燕子来去,叽叽喳喳,不知道是在谈着小镇过去的繁华,还是聊着小镇现在的祥和,每一个音符都清亮圆润,映着绿水青山的影子,落在人心中,一片洁净。
5
镇古,古韵盎然,文化精致,这儿如一个微型江南,如唐人五绝,灵秀隽永,耐人寻味。大概是受了古风古韵的润泽,这儿的人也有一种古典的韵味。
这儿的男人一脸淡然,如归园田居的隐士。
他们讲究生活精细。他们吃饭,绝不像别处草草应付,即使是糊汤,也必有四碟菜,放在一张小小的桌上,然后操一张椅子坐下。菜绝不夹在碗里,吃一口,夹一箸。至于午饭,四碟菜外,必有一壶酒,没酒咋行?
于是,女人拿了壶,还有杯,放在桌上。
男人斟了酒,嗞儿嗞儿喝两杯,再拿碗吃饭。当然,女人也会陪着,咂上一盅两盅酒,然后,女人脸就红了,眼睛氤氲成两汪水。
男人爱养花,一院子花草,中间有几株极品的,是最为重视的。别处男人斗虫,这儿男人斗花,有了极品花,一定会让人来看,来评。对方如果称好,赞不绝口,男人高兴得如中状元一般,又是递烟,又是让座。如有人说花儿不好,男人就气呼呼地将头扭向别处,懒得再理。
女人呢,是水养的。
这儿的女人大概临水而居,受水润泽吧,一个个荷花一样,脸白白红红的,仿佛一弹就能弹出水来。女人的身子也如水,尤其那腰,水流一线,一掐就断的样子。最主要的是,她们有水一样的性情,柔,弱,见人望着,脸就红了,一笑,一敛目一低眉,悄悄走了。
她們会绣花,一个个绣的花儿活灵活现,花朵好像能散发着香味,鸟儿好像能鸣叫,蜂儿好像一不小心能蜇人。
她们会一手好茶饭,很平常的菜,让她们菜刀一切,下锅一炒,或用醋一烹,脆生生青鲜鲜的,夹一筷子一尝,舌尖都险些被咬掉。
因此,外地女人说,找女婿就要找漫川男子。
因此,外地男人说,找媳妇就要找漫川女子。
6
漫川的古,还表现在房子的布局上。漫川的房子,是典型的天井,不是一个,是几个,一个套着一个。天井的中间铺着石子,当然,要栽上几竿竹,一片竹影映入窗内,房内也就绿色如水。竹子旁,一般有一张水泥桌,桌上画着棋盘。
旁边,是四张凳子。
很多院中都有一口井,极小,却深,井沿里圆外六边形,旁边有一架轱辘。用水了,绞着轱辘放下桶,汲一桶水,清亮亮的,六月天喝一口,那股凉气直沁到人心中。井旁,是一个洗衣槽,水倒进去,洗菜,洗衣,用结束后,将水槽塞子一扯,水汩汩流出去,顺院墙边的一个暗渠流出,外面就是一池藕,有一片片的荷叶,有几声蛙鸣。
其实,镇河就在外边。镇河上一排柳,一到春天,一片绿烟。
可是,小镇人几乎家家有井,汲水煮饭,就用井水;灌田养鱼,则用河水,很是讲究。这儿水多桥亦多,桥洞多样,绝不重复,有六角形的,有半月形的,有花瓶形的;还有木桥,曲曲折折横过水面,人在桥上走,影儿落入水中,清清楚楚的。整个镇子也倒映在水中,如黑白片子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