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的两代女人
2018-11-09马世瑞
马世瑞
人说,母亲是孩子的家,妻子是丈夫的家,女人就是家。
我珍视生命,珍视生命的每一天,却不愿过生日,尤其晚年,只觉得过一天增一岁,生命少一年。但我主张孩子的生日要过——给母亲过。
一个中学生过生日,还约了几位要好的同学。父亲大一早去菜场采购,母亲大半天厨房操劳。丰盛的美食摆满餐桌后,父母借故出门去,在街头散步,来来回回数点脚下方砖。路灯亮了,行人少了方回家,刚要开门,只听屋里仍谈笑声歌声不断,父母相视一笑重回了街头。实在累了,坐在路边远远地望着家门,直至见孩子送同学一一离去,才疲惫地进家来。母亲搂过红光满面的孩子,道了声:“生日快乐!”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几乎每天都在身边演绎着。
一位古稀老人的生日,相聚的儿孙们一一上前举杯、颂词为老人祝寿。儿孙们祝罢,寿星离席,面对床上九旬老母,动情地说了句:“儿生日,娘苦日,儿给您叩头了!”说罢长跪于地重重地三叩首。儿孙们见状纷纷离座,齐刷刷跪拜老祖,待抬头时古稀人与儿孙们都已是眼含热泪。老祖动容地笑了,笑眼里也分明闪着泪花。这又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却鲜见寡闻。
父母为我们创造了生命,你可曾想过?母亲带你到人世间的那一天是怎样过来的?是撕心裂肺的呼叫,是死去活来的磨难。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世界,盼来你的第一声啼哭,从此这一天定为你的生日。而这一天里,又有多少母亲含泪的双眼永远地闭上了,于是也便有了流传于世的“儿生日,娘苦日”的俗语。
这一小一老两则实例,酿成拙文《生日,给谁过?》一气呵成,不足千字。不想发表于《生活之友》后,《中国电视报》《报刊旬摘》等多家报刊转发,还收到几位读者来信,母爱共鸣与我分享。课堂上我读给一届届大学生,只听得频频点头闪闪热泪。细思,皆因“儿生日,娘苦日”,这俗语,确是极易接受却被忽视的人间大爱情与理的雅言。
2017年正月十六是我生日,那天我格外早醒,微閉双目于床上,不觉与76年前带我到人世,又别我恰整整10年冥冥中的母亲对话——
朦朦月色中,母亲迎我走来,带着满身的灵光和录印在我心间,一生的无尽操劳和无数悲欢。母亲出生于古域幽燕书香之家,6岁始以其三小姐之身,随举人和秀才父兄的乡村塾师读书多年,良好的家庭氛围和聪慧过人的悟性,致一身文化气息,日常言谈中古典诗文脱口而出。母亲出嫁关东有了子女后,最为注重书香传承,供子女读书是她生命的唯一。小学二年级时学校征订下学期教科书,书费仅几角钱,我知家庭困难,在截止期的头天晚上才怯怯地和母亲讲。母亲默然出门去,不知走问了多少家,以其邻人皆知的供读之心,手巧之名,揽了些针线活回来。油灯下飞针走线一夜,待上午拿到工钱后,匆匆跑到学校为我交上书费,还一再不安地问老师:“晚不晚?晚不晚?”
强势的母亲,家中的大事小情一应自己做主。当我初中毕业时,在外打拼从不过问孩子念书事的父亲,再无力供读四个孩子了,要我报考中专,早些毕业挣钱养家糊口,母亲私下里却执意要我报考高中。当我接到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时,父亲默默地望了母亲一眼,什么也没说只长叹一声,却更多了早出晚归。就这样,自母亲35岁始,58岁止,24年间家中未断过读书人。茅屋凡舍竟走出四个名校大学生,共和国的高知高干,成为一方古镇多年的佳话,母校一届届学子的楷模。那是怎样一个衣食匮乏的年月,靠了母亲的勤劳和巧手,拮据的日子过得温馨,家徒四壁却精神富有。我曾刊文十余篇礼赞母亲,个中一位妇女杂志的责编读稿罢,情不自禁地在文末写了几行“编后”:“……就是这位普通女性,含辛茹苦把自己的子女都培养上了大学,成为小镇美谈。老教授已霜染两鬓,笔下流淌的母子之情仍让我们感动不已。”
未来和快乐都给予了子女。眼见母亲,弓般的腰身仍挺难舍的重负,岁月的霜雪滞于发亮的头顶,话都说给了昨天,少而声音细弱。但好人长寿,母亲竟活到99岁无疾而终。母亲别我虽已10年却一直若生,为我生命的助力,灵魂的慰藉。母亲啊,若人生重来,儿仍愿伏您肩头,绕您膝下再活一回……无言的对话,引耄耋人不禁抽泣,一任热泪流下,好半天不能自已。
不想,惊动了身边老伴儿,轻轻起身下床,闪亮的白发,缓缓的步态,悄悄出门去。瞬间,眼前老伴儿的身影,竟与幻觉中的母亲叠印。她人生的断片也一一浮现眼前——
老伴儿本一农家女,也执著于读书。初中毕业后考入中师,是村里第一个进城读书的女孩子。毕业后在县城一所重点小学当老师,有了一份吃商品粮挣工资令人羡慕的工作。两年后,却萌生了放弃工作读大学的念头,边教书边复习功课备考。填报志愿时想,反正有工作了,考就考所好学校,只报了一个东北师大中文系。一日,正在上课,“东北师大!”邮差手举录取通知书,教室门前一声高喊,同学们忙转身去看老师,终如愿以偿,更成了十里八村的美谈。大学毕业后在中学执教,教课、当班主任,获优秀党员、教学能手等诸多荣誉。27岁结婚,中年得子,彼时同龄人可生两三个孩子,唯她领取了独生子女证。孩子自己带大且给予良好的教育,五六岁始读书看报写文章,9岁发表万言小说,10岁上中学,20岁大学本科毕业,被人戏称为“神童”。
老伴儿晚年与我聚少离多。退休后,本该在家颐养天年,不想寓居北京的婆母意外骨折,医生说,如此高龄无法手术,回家静养吧。喜独居一向自理的老人,此番保姆贴身护理。皆已年近花甲、古稀的子女,也定期轮流白日床前相伴。在老伴来京护理婆母期间,我只身在校上课,课余多进健身房,偏偏活动失度,发生了右侧腹股沟斜疝。暑假赴京住院手术,老伴儿一日三餐按时送我病床上,又匆匆乘公交三十余站赶去婆母处。一生强势的老人突然倒下卧床,心态失衡情绪不佳,唉声叹气不断,总自叹“这不是等死吗”,不时吵闹甚至摔毁物品。老伴儿床边笑脸相伴,水果、餐饮送嘴边,探问病中诸事,拜托保姆一番。两三个小时后又得返回,顺路菜场、超市购物,进门便入厨房为我操持晚餐,老伴儿每日两头跑,不得一刻休息。
一日,饭时已过好半天,才见老伴儿匆匆进来,笑着说:“饿了吧?饿了吧?”我心生不悦。之后一连几日送餐皆未按时,每见老伴一脸尴尬歉疚状,我不忍再说什么。一周后老伴儿接我出院,进家门来即见儿子身戴宽大护腰躺在床上。原来几天前,老伴儿正在厨房为我备午餐,只听房门一声重响,一副担架抬着儿子进来。在媒体搞摄像的儿子,拍外景扛机后退时一脚踏空,身子跌倒在台阶上,医院检查腰部一处骨裂,需卧床静养。啊,想来这几日,原本瘦小孱弱的老伴儿,顶着烈日每天往返五六十里,一人照看三处三个病人,该承受何等的精神重压和体力付出啊。
老伴儿70高龄始当奶奶,轮回到37年前带儿子的儿子。白天与尚不会说话的孙子没完没了的絮语,听到一声声学语的“啊,啊”,便觉是世间最美的音韵。夜晚弓身伴护孙子眠,恰一幅祖孙天伦图。其间有几日孙子泻肚,洗换中一声声自责:“唉,怎么就不好了呢?奶奶老了,奶奶无用,没照顾好你啊!”不禁泪水潸潸。那语调、神情,颤抖的枯手,闻之见之,无不令人动容动情。须知,这可是自身都需要儿孙照顾的古稀人啊。老伴儿啊,愿来世我们仍执手相伴走完一生。
是啊,母亲是孩子的家,妻子是丈夫的家。这76年间给我生命、伴我生命,故去、活着的两代女人,就是安放我肉体、灵魂的生命之家。
责编/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