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韦伯斯特：我与厌食症

夏洛特·爱德华兹 陆一

身为著名珠宝设计师，他的客户中不乏好莱坞明星和摇滚巨星，但鲜为人知的是，多年来，他每天都要和饮食紊乱作斗争，体重因此已骤降至101斤。

“我刚吃了顿很棒的午餐，”珠宝设计师斯蒂芬·韦伯斯特揉搓着双手说道，“我把一个一万镑的戒指卖给了一位大律师，所以这顿午餐很成功。”他伸展着双臂搭在椅背上。身穿黑色紧身牛仔裤，细细卷卷的鸡窝头，有点像摇滚明星基思·理查兹。

我们坐在他位于伦敦上流住宅区梅菲尔的办公室里，楼下就是杰拉德珠宝公司，这是一个由威尔士亲王授予“皇室御用认证”的珠宝品牌，2008年，他接任杰德·贾格尔成为该品牌的首席设计师，除此之外，他还有自己的公司。办公室的墙上满是各种图片：宝石、骷髅、蛇，还有他那些摇滚范儿的客户们，如奥兹·奥斯本、克里斯蒂娜·阿奎莱拉、凯特·莫斯、约翰尼·德普、卡梅隆·迪亚兹等等。麦当娜和盖·里奇找他定制结婚戒指，他的第一位明星粉丝是伊丽莎白·泰勒。他告诉我，他曾经设计过一条粉钻项链，售价120万美金。

他身后的海报上是他那辆1959年产的福特雷鸟，在拉斯维加斯买的。难怪他的推特账号叫做“@摇滚韦伯斯特”。可谁能想到，这样时髦的一个人，会在他56岁的这年，决定向公众坦露他与神经性厌食症长达20年的斗争历程。人们总习惯将这种病同女性联系在一起，但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NHS）的数据显示，男性患者的比例高达11%。

韦伯斯特出了一本自传画册，书名叫《好运来临：由珠宝塑造的一生》，他在其中披露了这一切——在满是耀眼珠宝照片的图册里，藏着那些关于强迫症、饥饿和精神疾病的黑暗故事。他最瘦的时候只有约101斤重，生活缺乏激情，每天至少要跑12英里。而他现在也不胖，约180公分高，140斤重。

他在肯特郡的格雷夫森德度过了欢乐的童年时光，自传也是从这里开始写起的。和小伙伴们疯玩、把头发染成粉色、打耳洞，母亲为此还以为他是同性恋，并表示可以接受。

他在书中还写了一些在梅德韦设计学院时的小趣事：穿着“一条紫色的喇叭裤”；在哈顿公园的小路上游荡，学会了一门手艺，“我穿着特别像女装的上衣，看上去就像个男妓。”

到了20岁出头的年纪，伦敦金价飞涨，他搬到了位于加拿大落基山脉的班夫，然后他开始不吃东西。“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是饮食紊乱，”他现在回忆道，“连我的精神科医生都没意识到——因为很少有男性出现这个问题。我是去加拿大工作的，在此之前，我连飞机都没坐过，可我居然来到了一个山区滑雪胜地，那里只有冬天。你看过电影《冰血暴》吗？我就住在那样的地方，真的，只不过比电影场景里的地方小一些。”

环境变化带来的巨大冲击使得他整整10天没睡过觉。但当时年轻，又受了伟大职业道德的驱使，他“一头扎进了工作里”。“这项工作就像是一场梦，我就像是一个宝石猎手，每天和令人惊艳的石头打交道。但同时我很想家，除了工作外，我接触不到其他东西，工作变成了我的全部。我不分昼夜地工作，半夜11點都能心无旁骛地工作。有时甚至连尿急都要等把手头上的活儿干完再去。而我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这些改变，我意识不到自己对工作的热情日益减少了，变得易怒、消沉。”

当时的女朋友凯西（后来成为了他的第一任妻子，长女的母亲）跟着他一起搬到了班夫。但很快，她的存在也变成了像工作一样无趣的“琐事”。“我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吃东西的了，但我记得凯西对我说，‘看看你，虽然你一直都很瘦，但也没瘦成过这样呀。”

当时留下的一张照片上，他骨瘦如柴，面部棱角分明。“我毫无胃口。在我扭曲的逻辑中，食欲是一种我可以控制的东西，我沉迷于这种病态的控制欲。”

“我每次都告诉自己，‘我现在不吃这个是因为晚上要去吃大餐。但是从来就没有大餐。到后来，情况变得非常糟糕。每次餐前，都会出现惊恐发作的症状。我吃的都是超级健康的食物，有些食物连碰都不碰。我开始吃素，开始自己做饭。我一点都不喜欢做饭，我只是喜欢那种控制的感觉。”

“厌食症其实就是一种失控。我唯一能控制的就是我吃的东西。这种失控其实不仅仅表现为非正常进食，还会引发连锁反应。除了食物外，很少还有东西能称得上是维持生命的必需品。你可以逼自己不睡觉，可最后还是会睡着。其实和强迫症有点像——我应该也有强迫症。”

他禁了欲——“谁会愿意和骷髅上床呢？”也戒了酒。“我戒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酒，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朋友聚会也都不去，因为“聚会就要吃好多东西。我的性格大变，封闭自己，变成了井底蛙。但对工作还是一如既往地投入。”

令人惊奇的是，他平时并不会头晕或是昏倒，但他常常哭，想自杀——“看不到希望”。韦伯斯特知道他的父亲汤姆得过双向情感障碍，在他小时候就发作过。所以他咨询过来镇上行医的精神科医生。治疗方案包括“简单的诊断咨询加上一大堆药。对我来说，药物根本不管用。”药物让他的“眼球”晃动，干扰了他那需要近距离用眼的工作。“产生了很多副作用，我在父亲身上看见过同样的情况——我想要停止治疗，因为觉得不舒服，我想着‘我已经让自己放松下来了，我会好起来的。但其实我并没有好起来。”

他睡得也很少。“我不知道该怎么放松，我的日程表上没有这两个字。”

3年半后，他的朋友们想尽一切办法干预他的病情，他们聚在镇上的一家酒店里对他说，“你必须回伦敦去，你不属于这里。你看看自己过得有多糟糕。”可回到家后的他，病情并没有好转。“因为我是厌食症患者呀。我几乎不怎么吃东西，甚至让自己一天吃得比一天少。终极目标是一整天不吃东西。”

他又回加拿大待了一段时间，回伦敦时，凯西去希斯罗机场接他，一见面，她就哭了。“我的脸颊凹陷，连胃都是凹进去的。”

其间，他那加拿大宝石猎手老板决定把公司迁到加利福尼亚州，于是韦伯斯特也跟着去了加州。在圣芭芭拉，他被确诊为厌食症。“我很惊讶，”他承认道，“但我不想放弃这种生活方式，我已经习惯了，我不会死，我可以控制好。”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尽管他已经如此虚弱，却开始越跑越多——每天早上都跑，周末一跑就是好几个小时。“我感觉很棒，我觉得如果自己能跑很远很远，那就可以多吃一些。波特兰马拉松，我跑出了2小时50分的成绩，大家都觉得很不可思议。我跑着去上班，下班跑着回家，单程6英里。虽然压力很大，但几乎和厌食症一样刺激。”

与此同时，韦伯斯特的珠宝设计大受欢迎，尤其是在加州，大家非常喜欢他那大胆的设计。他买了辆金色轮子的跑车，骑着辆大红的哈雷摩托。他在接受治疗，但光怪陆离的加州只能加剧他的恐惧症。他看着女人们只往餐盘里铺了几片生菜叶，就说自己吃饱了，于是他也效仿。“凯西天天说要离开我。”

4年后，也就是1989年，他们回到了伦敦，但韦伯斯特又去了美国出差。他的兄弟戴夫加入了公司，并在他出差的那段时间代为主持事务。尽管凯西和韦伯斯特已经结婚并共同孕育了女儿艾米，他们还是分开了。“我是个工作狂，每天要工作10至12个小时，每周6天。”

尽管通过治疗，韦伯斯特的抑郁症有所缓解，“我仍有神经性厌食症。”

那他是怎么康复的呢？“就是慢慢地回归正常，”他耸耸肩道，“我吃得比以前多些了，但还是会控制。然后我遇见了现在的妻子阿西娅。她是苏联人，对吃素毫无概念，更别提厌食症了。”

“我不可能跟她说，‘嗨我很喜欢你，我有厌食症。她不可能理解的，所以我只能尽全力掩饰。有一天她做了顿饭，是俄式牛柳丝，我可有14年没吃过这种东西了。虽然我并不是太喜欢，但从心理上做好准备接受它了。我的心理状况变好了许多。”

“我开始更理性地看待事物，”韦伯斯特继续说道，“我依旧疯了一样地奔跑，也还会想着‘我吃了东西，所以我必须得跑。所以并不是马上就好起来的。然后我们的事业取得了成功，这开始取代了对食物的强迫症。”

那他又是为什么要写这本书呢？“大多数人都不了解男性厌食症，而我很高兴能给大家介绍，因为我的女儿艾米也得过厌食症，幸好我和前妻及时发现了。”

“我们在里士满的小修道院里进行了为期一周的家庭治疗，艾米恢复得很好，这也得益于她有一位亲历者父亲，而她的母亲曾陪着父亲经历过。人们可能从来没见过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所以很感兴趣。他们想见我，但我拒绝了。我只为我的女儿治疗。”

艾米和她的父亲很像，聪明、富有创造力，也同样是个“工作狂”。中考的压力太大了。“她对待考试非常认真——這当然没错，但是如果过度了，就会变得不健康。”

我的膝盖上放着一本他的书。他在里面潦草地写了一段留言给撞击乐队的吉他手米克·琼斯，他所设计的“伦敦呼叫”系列，灵感就是来自该乐队的一首歌。而他的七宗罪系列中那款售价6万镑、名叫“淫欲”的戒指，扭曲的粉臂玉腿交织在一起，当时的发布会是在伦敦滑铁卢车站下的老维克隧道中举行的。

他不喜欢单调的设计。另一个系列“大山鸡”（Magnipheasant）结合了浪漫主义、摇滚乐与乡村元素，令人啧啧称奇。令我惊讶的是，他还为我展示了那枚著名的、由杰拉德珠宝制造的戴安娜王妃订婚戒指是如何修补的，那是一颗镶嵌在一圈钻石中的深蓝宝石，现在由凯特王妃佩戴。“她一戴上那枚戒指，蓝宝石重新成为了时尚的宠儿。可一提起钻石，大多数人还是只能联想到订婚戒指。”说着，他露出了不赞同的表情。他的最新冒险是和世界上最大的珠宝公司——中国的周大福合作。不过他说不喜欢把钻石设计得太浮夸。

韦伯斯特总在强调自己先是个手艺人，然后才是设计师。“每个去上艺术学校的人都想成为我这样，现在满大街都是珠宝设计师。银行家的太太们都觉得自己是珠宝设计师，”他鄙夷地说道，“从前在晚宴上，如果被问到职业，你回答说‘珠宝设计师，对方会说‘哇哦，真了不起。可现在，他们只会说，‘哦，我太太也是呢，他太太也是。”

“可是她们凭什么呢？她们觉得现在的时尚就是那些可以套进两个指头的戒指，心里琢磨着‘我可以拿着丈夫给的20万美金，去泰国或印度花钱做一些，然后回来开个派对，把它们卖给朋友们。这对我们的行业来说，真的是件很可怕的事。大家不觉得我们这是什么正经职业，只是随便闹着玩的。我如果带他们来工作室，他们会完全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韦伯斯特康复已有好几年了。“后遗症就是大脑还是时刻会保持着一些警惕。但这5年来，我对食物的看法已经改变了。我现在还是一家餐厅的合伙人呢，还有了很多厨师朋友。这好像有些匪夷所思，在以前，这些可都是我的噩梦。”

他说自己有很多名人朋友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他对天才们有着特殊的吸引力。在我们这次会面的几天后，我在一场晚宴上碰见了他。“我是个不速之客，”他喃喃自语，“是海斯顿（他的一个厨师朋友）叫我来的。”这位女继承人恰好在我身后，韦伯斯特用他的中指示意，冲她的方向喊道：“她想和我聊聊那枚戒指。”海斯顿点了点头，冲他竖了竖大拇指。这就是韦伯斯特——从不害臊、忙忙碌碌、善于推销。

[译自英国《泰晤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