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蓬森林大象保卫战

杰罗姆·斯塔基 璐璐

在非洲加蓬的热带雨林中，生活着全世界一半以上的森林大象。然而盗猎现象严重，大象数量骤降。环保主义者、大英帝国勋章获得者李·怀特投身于加蓬大象保卫战多年，他的对手不乏恐怖主义者及有组织犯罪团伙。

李·怀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一名士兵。在他眼中，大自然的魅力无与伦比。他的妈妈格兰尼斯在他4岁时收养了一头黑猩猩，小猩猩无家可归，妈妈给它起名叫“塞德里克”。那时，他和妈妈、妹妹艾莉森生活在乌干达，“妈妈给艾莉森和塞德里克都穿着尿布，所以除了妹妹，我还有一个黑猩猩弟弟，我对他印象深刻。”怀特回忆道。

半个世纪后，这位语调温柔的学者却成了盗猎反击战一线的勇士，带领着850多位环保主义者——其中不乏女性——守护在加蓬国家公园的动物保护区。“现在我更希望我曾参过军，至少服过5年役，那样我将更胜任现在的工作。”刚乘坐轻型战斗直升机巡查过一遍森林的怀特说。

在这里，他取下别在胸前口袋上的3支笔，脱下白衬衫，摘掉羊毛领带，换上了生态卫士总司令的迷彩军装，戴上了卡斯特罗帽，“我们必须严阵以待，必须军事化，否则我们随时可能中弹身亡。”怀特说道。

现年52岁的李·怀特2010年获颁大英帝国司令勋章，对总计2.9万平方公里的13座国家公园，相当于雨林国家总面积的11%的土地有管辖权，总范围比整个英国还大。此刻他正在位于加蓬中央的洛佩国家公园总部，与他一道的英国军队、伊拉克及阿富汗战争老兵正在对公园护林员和守卫进行为期两个月的培训，培训内容包括追踪目标，计划、执行军事行动，以及最大限度地利用情报资源。

生于英国曼彻斯特，幼年在乌干达度过的怀特，6岁时一家人被乌干达的独裁统治者伊迪·阿明驱逐出境，他的大部分成年生活都是在遥远的赤道非洲热带雨林科研基地中度过，他的研究对象是猿和大象。

在坎帕拉（乌干达首都）纳卡瑟罗小学上学时，伊迪·阿明的一个儿子和怀特是同学，“他常对我说，‘我要让我爸爸杀了你爸爸。他那样说很吓人，但你当时并不会想太多。”怀特在公园总指挥部的会议室里回忆道，那是一座破旧的混凝土办公大楼，位于加蓬首都利伯维尔。如果今天再有人这样威胁他，他一定会重视起来。如今，他严密锁定象牙盗猎武装集团，在这些人的掠夺下，非洲巨型动物栖息地几成荒原。他为此绘制精密地图，在上面标记走私象牙、黄金、热带珍稀木材的犯罪集团的行踪，这些犯罪集团每年的涉案金额高达4.5亿美元（约合3.3亿英镑）。

怀特介绍说，象牙在非法交易中的利润其实最少，每年约1500万美元，非法黄金交易的利润会有所浮动，每年在3000万至4000万美元之间。非法木材交易的利润最高，每年达4亿美元。直到有关非法木材贸易的调查取得重要进展后，加蓬总统阿里·邦戈才提出为怀特配备保镖。“4000万美元不足以令一个国家腐败，”怀特说，“你可以用4000万美元贿赂一两个法官或部长。但是在一些国家，你可以用4亿买下一个总统了。”

但在加蓬不可能，怀特坚持这样认为。他是总统阿里·邦戈的朋友兼盟友，而邦戈的家族正面临巨额财产的跨国调查。法国警方称，邦戈家族在法地产多达39处，其中包含两家酒店。银行账户有70个，还有价值150万欧元的法拉利和梅赛德斯车队。另外，在美国、马耳他和摩纳哥进行的调查中，也发现了邦戈家族隐匿在该国的境外银行账户。

一份美国参议院报告指控阿里·邦戈的爸爸——奥马尔·邦戈，这个统治了邦戈41年，生育了53个子女的总统——通过花旗银行账户，利用境外空壳公司，转移总值超过1亿美元的“可疑资金”。2007年，奥马尔·邦戈乘飞机去纽约参加联合国大会，随身携带以百元美钞叠放整齐的100万现金，交给他尚未就业的女儿雅米莉，放进了保险箱。2009年，阿里·邦戈继任加蓬共和国总统。

所有上述调查后来并没有进行指控，且该家族否认其财富涉及不法行为。2012年，总统阿里·邦戈宣布将加蓬的官方语言由法语转为英语，以表达对法国的不满。2015年，他说未来他会把他的遗产捐给慈善机构。

怀特介绍说，非法黄金和象牙交易与木材交易分割开来，前者的收益直接进入区域恐怖分子的口袋，包括反博科组织（Boko Haram），它是尼日利亚当地的一个恐怖激进组织，该组织自2009年发动武装叛乱以来，已造成2万人丧生。“尼日利亚的黄金和象牙走私犯将相应的非法所得，用于当地的恐怖主义活动。”怀特说。

怀特在加蓬拥有双国籍，并在3年前获得绝密安全许可，以便与该国情报机构和国际组织接洽联络。“我在过去3年了解到的东西比过去30多年知道的10倍还多，”怀特说，“也是在这3年里，我才知道情况有多糟。我们掌握了加蓬象牙和黄金走私犯罪集团的大致情况，我们要把他们全部歼灭。”

法国外交情报局和外部安全总局针对加蓬走私团伙的联合调查，揭露了反博科组织从象牙贸易中获利的证据，部分证据来自于手机和笔记本电脑上的信息。去年11月，共有9人在加蓬被逮捕，其中几人来自乍得，是家族走私团伙，但是为了不打草惊蛇，被抓一事直到今年1月才對外宣布。走私团伙的头目和另一人至今仍收监候审，其他人被保释。据称，这些人知道谁是犯罪团伙背后的大老板，他在另一个非洲国家。

走进加蓬国家公园总部大楼，在接待台朦胧的灯光下，首先进入来访者视线的就是大量文件柜，文件柜上满是被火烧过的痕迹，里面装满了各式精心保存的植物标本。2016年骚乱发生后，这些标本都是从国家植物标本室中抢救回来的。怀特办公室旁边会议室的玻璃展示柜里，摆放着两枚长长的象牙，在房间的另一头，一个抽屉柜上摞着高高一堆铺开的地图，上面描画了加蓬各地的国家公园、保护区和伐木特许区的所在位置。

“我是环保主义者，因为我相信，无论对人类还是发展而言，都应该重视自然资源的保护。”怀特说。但是拯救大象不仅是一种环保行为，人们还要打击腐败和有组织犯罪，保护自然资源，同时避免加蓬重导其邻国的覆辙——陷入无政府状态，国民遭受多年的暴力内乱。“只要这个国家的大象的数量在减少，这个国家就面临内战危机。”怀特说，“只要这个国家还有大象，就说明还有希望，说明你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无论在治国方略、自然资源保护，还是维护和平及安定，都是对的。”

为了解释清楚，怀特从环保主义者的角度讲了中非共和国这个例子。中非共和国曾经是生物多样性的天堂，法国前总统吉斯卡尔·德斯坦曾常在此大肆狩猎，但如今的中非是非洲最动荡的国家之一。

一系列的政变、反政变和外国势力干涉，使得中非政权逐步瓦解，盗猎者趁机以游牧民身份从北部潜入该国。他们首先杀死了所有的犀牛，因为它们的角是丛林中最有价值的东西。接着，他们将枪口指向非洲旋角大羚羊，这种地球上最大的羚羊。“然后他们继续杀戮和盗猎，直到无可贩卖，他们便开始洗劫村庄，发动叛乱，导致该国最终彻底瓦解。我想说的是，这一切都因为统治者失去了对自然资源的控制。当国家陷入这种恶性循环，离内战和动乱就不远了。到那时，人们都会迫不及待地逃离。”

2013年初，由米歇尔·乔托迪亚领导的穆斯林塞莱卡叛乱分子推翻了弗朗索瓦·博齐泽政府，乔托迪亚手下的一個司令带着17个苏丹人持枪进入该国西南方的林地——桑加湾国家森林公园的大象栖息地，屠杀了26头大象。翌日，怀特就加入了阻止杀戮的紧急行动，邦戈则与他一起乘机赶到中非首都班吉，对抗乔托迪亚。

“邦戈总统解释说，如果他作为一国总统的首次行动，任由桑加湾被毁于一旦，他的国际声誉也将随之毁于一旦。”桑加湾林地森林大象的密度在全世界最高。通常情况下，这种巨型动物行踪隐匿，在这里却成群结队，有时一次能聚集100多头，它们在河中洗澡，在岸上挖洞，然后喝淤泥中的水。

当怀特在班吉驻守时，他的朋友及同事、环保主义者迈克·费和布莱恩柯伦，正乘坐小型单引擎飞机从英国阿斯皮纳基金会向这边赶来，与叛军对战，保卫大象。怀特戏称他们的行动为“香烟外交”。“6个月的时间，一共消耗了3万美元的香烟和数吨沙丁鱼，有了这些东西的帮助，我就可以做我的事了。”

怀特正在发挥他的优势。自2009年起，他开始在国家公园服务，能来到加蓬工作还要感谢他的朋友总统邦戈。怀特在纽约布朗克斯动物园的野生动物保护协会负责加蓬业务时，邦戈还是他父亲在任时的国防部长。那时怀特发现，邦戈很喜欢海豚，但在加蓬从未见过海豚。“后来我们坐着他的船一起出海看鲸，然后在他的海滨度假屋待了一整天，我一直在跟他说，有那样一个地方，既能看到大象，也能看到大猩猩。”

怀特说的这个地方就是蓝谷湾，它是位于伊万多国家公园内的一片森林空地，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大象与猩猩为邻的地方。2008年，正值邦戈的儿子努尔丁和两个朋友从伊顿公学放假归来，“邦戈就决定我们一同去探险旅行。”怀特说。邦戈计划去位于首都利伯维尔200英里的国家公园露营，同行的有他的妻子西尔维亚、怀特、努尔丁及他的朋友。

那是一个美丽的夜晚，繁星满天。几个人坐在伊万多研究中心隐蔽的观景台上向林地张望了半个多小时后，动物终于出现。“他和妻子已经开始不耐烦地看起表来，”怀特说，“突然，一头母象从森林中款款走出，后面跟着4头小象，它们穿过泥塘，不时地用鼻子吸水，浇洒在背上……接着，5头低地大猩猩也从林中走出，进入空地，形态笨拙缓慢。紧跟着，一头水獭又出现在视野中……我觉得正是这次露营让我得到了现在这份工作。”

1989年，为了进行伐木对大型哺乳动物影响的博士论文研究，怀特第一次来到加蓬。后来他留了下来，在洛佩国家公园的研究站——高跷木屋群，一待就是15年。怀特的妻子凯特来自于苏格兰设得兰群岛，他们在爱丁堡大学读博时相遇，凯特的研究课题是苏格兰本土红鹿与外来物种日本梅花鹿的杂交配育。她跟随怀特来到洛佩，二人合著了加蓬国家公园植物观赏指导手册，手册上的插图都出自凯特之手。

他们共有3个孩子，都出生于苏格兰斯特林，临近凯特的家乡。爱奥娜 15岁，威廉13岁，艾尔莎11岁。3个孩子每个学年的前半学期都要先在斯特林郊外8英里的一座村庄小学上学，然后再跟随父母去加蓬。“这种生活给他们带来的唯一创伤，恐怕就是两个大的有一次哭着跑回家：学校的同学说他们是骗子，因为他们说，他们的花园里有大象。”怀特说。

加蓬是全球现存的一半以上森林象的家园，森林象的数量比热带草原象略少，但在短短10年间，加蓬森林象的数量骤然减少了2.5万头，目前约剩4万至4.5万头。不幸丧生的那些大象多数丧生于明可比国家公园，该地位于加蓬东北方，临近与喀麦隆的交界处。

2009年，怀特刚刚获得任命时，亟待解决的头号问题是一座淘金营，它位于明可比的边缘。最初只是一个寥寥几百人的小村庄，后来发展成了一座奴隶矿镇，居住着6000余人，日产黄金5公斤。“我们有足够证据证明，这个金矿存在贩卖枪支、毒品、人口买卖和雇佣童工为奴的现象。”怀特说。由于加蓬政府在遥远的边疆林区没有施以管辖，已不得不向被怀特称为“走私犯老巢”的喀麦隆割地1万平方公里，“从加蓬走私出境的象牙在喀麦隆都是用军用卡车运输的。”

“我们不能允许这种现象持续下去。在加蓬这样大小的一个国家，一小支从未作战的军队就足以颠覆政权，使国家灭亡。”2011年，加蓬政府派军空降明可比，围剿了犯罪集团，并押送回喀麦隆。“这一切并非科幻小说——如果我们不遏止这种现象，就会失去对加蓬的管控，加蓬自独立以来，一直平安无事，我们担心的是，事态发展下去，加蓬会步那些衰亡的非洲国家的后尘。”

怀特的生态卫士是不允许配备武器的，他们只得在最危险的公园中，与武装士兵同行。预计今年末将允许他们配备短枪防身，因为法律允许加蓬公民在林中捕猎补充肉类供给时可以带枪，这样做也是为了让生态卫士拥有同等的安防措施。但他们仍然缺少必备的装备，比如指南针和头灯。而一些受训于英国军队的护林员被配发的是亮红色背包，与他们原本的迷彩装极不协调。“即使我们无意把他们变成战士，也要对他们进行军事训练，不为让他们去杀敌，至少要有自卫的能力。”怀特说。

然而，无论盗猎者做过什么，他们都不是加蓬野生动物的最大威胁。“我认为的最大威胁是，我们得不到加蓬人民的支持。”怀特说，“对于英国孩子来说，大象是一种可爱的存在，说起大象，他们想到的是小飞象，你常能在纪录片中看到这些可爱的家伙。而加蓬村民要么害怕大象，要么讨厌这种生物，要么憎恨它们，因为大象使它们饱受饥荒的困扰。大象在这里一点都不受欢迎。”而这一切使得总统邦戈保护大象的誓言更显难能可贵。2016年加蓬大选时，他就曾受到对手的诟病，指责他只关心动物，不关心国民。

怀特认为有两种方法可以让大象在加蓬更受欢迎。首先是要减少大象对农作物的破坏。两年前，怀特让人在庄稼外围安装了太阳能电围栏。此后位于洛佩国家公园附近的卡扎玛比卡村村民就表示，围栏上最高7000伏的金属齿使大象远离了庄稼作物，让他们这一年获得了多年来最好的收成。“如果它们不搞破坏，我们没有理由不保护它们。”一个村民说。

另一个让大象更受欢迎的方法是，通过发展旅游业，让大象为人们赚钱。“博茨瓦纳是世界上除加蓬之外另一个在国家公园外还游荡着许多大象的国家。但博茨瓦纳的旅游业提供了上万的就业岗位，所以，尽管人们看到大象在吃他们的庄稼，但也看到他们的后代在国家公园里上班，看到他们的人民和国家通过发展旅游业，繁荣了经济。而加蓬目前的状况是，大象在外面破坏农作物，而国家公园里空空如也。”怀特说。

然而，究竟怎样做才能既吸引来游客，同时又警告他们盗猎集团与反博科组织有关？怀特承认，这是个两难的处境。“我们不会允许可能绑架游客的狂热恐怖组织横行泛滥，但如果我们不加以警惕和防范，那种局面终将出现。我们的明可比国家公园就岌岌可危，另外几个处于边境的公园正在奋力扭转局势。”

今年5月初，两位英国医生在刚果民主共和国的维龙加国家公园遭到绑架，同行女导游在袭击中被武装分子杀害。虽然这对医生夫妇最终平安获救，女导游的死却使维龙加自1925年建成后的总死亡人数上升到了175个。目前维龙加国家公园已不再向游人开放。

相比之下，加蓬要安全许多。懷特说，加蓬的大部分国家公园都如天堂一般，游客们在这里可以看到河马在海上冲浪，大象在沙滩上漫步，巨鲸在近海处横冲直撞，自由自在。就在不久前，一群来自利伯维尔另一端的庞加拉国家公园的大象，踏坏了总统邦戈的海滨别墅。“这些家伙吃光了总统夫人种的所有棕榈树，把打理齐整的草地搅成了泥潭，欢快地在里面洗澡，而总统先生还半开玩笑半责备地对我说：‘你的大象太调皮了。此前30多年，海边都没出现过大象，如今这些大象用20分钟就能从利伯维尔来到海边，我们做到了。其他非洲国家还有谁能做到？”

尽管到2023年，总统邦戈两段任期的第二个7年结束时，他便会卸任，但加蓬的大象是幸运的，怀特的职业前景也是光明的。怀特表示，无论如何，他将仰仗总统邦戈对国家公园的大力支持，把它们建设得更完善，把它们打造成美国黄石和英国湖区一般的风景和自然资源保护区。

如今，盗猎情况略有下降，但主要原因是亚洲国家近来禁止了国内象牙买卖，使得加蓬的象牙价格从每千克150英镑降到了70英镑。但黄金、木材和穿山甲的非法交易仍然盛行，其中穿山甲，俗称有鳞食蚁兽的非法走私交易尤其泛滥，它的肉和鳞片是走私者的主要目标。

“我们正在力挽狂澜，我不能说我们已大获全胜。”怀特说，“还有很多大象岌岌可危。现在每个月都有枪战发生。”如果怀特自己可以做主，他会一辈子都待在加蓬，但他也要为家人考虑。那么，怎样才算是大获全胜呢？他何时可以凯旋归乡？

怀特的回答是：“只要我把这里的旅游业发展起来，让它顺利运转，再有一群人可以全权接手我的工作，那便是我尽己所能可以取得的最好的结果。环保之路永无止境，它是没有尽头的马拉松，要做的就是不断向前。勇往直前，就是成功。”

[编译自英国《泰晤士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