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干达法律革新者苏珊·吉古拉
2018-11-09马尔科·乔治南之瑉
马尔科·乔治 南之瑉
16年前,乌干达商店老板苏珊·吉古拉成为谋杀嫌疑人,面临被处以绞刑的命运。在铁窗后,她开始远程学习法律培训课程。最终,她改变了这个国家的法律,拯救了数百名囚犯的生命。
出狱两年后,苏珊·吉古拉站在乌干达首都坎帕拉的一座波纹白铁皮教堂里,讲述自己战胜死亡的经历。在吉古拉出场前,来到这里的300名访客已经祈祷、歌唱、舞蹈了一个小时。
会场里很安静。男男女女们紧张地坐在塑料椅子上,只有雨点喧闹地敲打着屋顶。他们来到这里,是想看看40岁的吉古拉,那个被判处死刑后凭借难以想象的意志力远程学习法律课程,让自己和其他数百名犯人免受绞刑的女人。乍一听,这似乎是好莱坞编写的一个传奇故事。
“不管情况有多糟糕,你们都必须永远相信自己。”吉古拉向大家呼吁道。听众们一个接一个起立,一些人喊着“哈利路亚”,还有一些人则狂喜地摇着脑袋。不久开始有人举起双手,吉古拉开始唱歌,键盘手开始演奏,紧接着出场的是低音提琴手和鼓手,这场降临节彌撒变成了派对。“上帝啊,只有你知道我是如何活下来的。”吉古拉唱道,声音越来越响亮。正是这首歌在那些阴暗的日子里给了她勇气。
故事开始于2000年7月9日。白天,苏珊·吉古拉和她的丈夫康斯坦丁工作的商店相邻,他们也因此相识。对于传统和西方生活方式相融合的非洲来说,重组家庭非常典型。她的丈夫带来了两个孩子,一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女儿蕾蒂西娅。这家人生活在坎帕拉市郊的一套两居公寓中。
这天晚饭后不久,他们上床睡觉,家里5个人全都睡在一个房间,管家睡在走廊。大概半夜一点半时,吉古拉醒了。她感觉脖子一阵疼痛,然后有什么温暖的东西顺着她的脖子流下来,原来是血。她惊慌地从床上挣扎爬起,一脚踩到了躺在地上呻吟的丈夫,赤裸着飞快跑出房子,尖叫着,还流着血。她说,在街灯中,她看到几个人影匆匆离开。然后,她来到一个邻居的门前。她还记得邻居试图用一块床布为她止血,直到她最后失去意识。“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吉古拉这样说道。
几小时后,她在急救室醒来,得知孩子们被送去了亲戚那里,但是她的丈夫死了。“我无法理解这一点。为什么会有人想杀死我俩?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原因。”
吉古拉去农村找她的父母,将她的丈夫安葬。几天后,她的父亲带她去做愈后护理检查时,他们的车被警察拦下了。她被捕了,罪名是谋杀她的丈夫。后来她得知,她3岁的继子作证说她和管家一起把她的丈夫杀死了。
被判绞刑
吉古拉被拘留。牢房和审讯就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一般。为什么她的继子要这样说?为什么警察会相信一个3岁孩子的话?“我唯一的解释是,康斯坦丁的家人反复教他说了这些话。我们关系不好。”她说。2002年9月11日,吉古拉被判处绞刑。法官让观众为她做最后一次祷告,然后一个警察将她带到坎帕拉卢奇拉女子监狱的死刑犯区。
约16年后,苏珊·吉古拉再次前往卢奇拉。在教堂活动之后的第二天,她想去看看自己的狱友。出狱后,吉古拉一直为“非洲教育项目”工作,这是一家致力于改善非洲监禁条件的组织。当汽车远离坎帕拉市中心,远离那些吉古拉在狱中时建起的购物中心和高楼大厦后,她显得十分紧张,双手摆弄着自己的衬衣和卷发。
卢奇拉监狱的女子部位于坎帕拉郊区的一座小山上,周围是田地、破败的工厂和一堵没有粉刷的石墙。监狱里一眼看上去十分干净,有波纹瓦平房、草地和修剪好的树篱。如果不是女人们都穿着统一的亮黄色囚服,这里看上去真像一所学校。
5位囚犯在会客室中见到了吉古拉。她坐在椅子上,女人们坐在地上,这是规定。她们和吉古拉拥抱,其中几个泪流满面。“你们怎么样?”吉古拉问道。“挺好,挺好,一切顺利。”她们说,然而眼神却在说并不是这样。
这些女人已经在监狱里待了10年、15年,她们中4人都是因为谋杀丈夫而被判刑的。这种罪名实际常常是强奸案的正当防卫,但是女人们没钱能请帮助她们无罪释放的律师。在这里,有罪还是无罪这种绝对范畴都是可以由乌干达先令或是美元决定的变量。
苏珊·吉古拉承诺会帮助她们。探视时间很快就结束了,她看着这些女人再次转身,挥手致意,最后消失在一间间牢房中。
她也曾在那里度过了16年,刚入狱时她才23岁。“我以为我的生命结束了。”她说。她得到一件白色囚服,这是被判死刑的女人们穿的统一服装。就在那之前几年,乌干达还实施了几次绞刑处决,在这里,绞刑的判决方式一直深入人心。“每天早上我都想象着这可能是我的最后一天。”如今她说。
最初的几个月令人绝望。吉古拉把她3岁的女儿蕾蒂西亚送到自己的父母处。每年,他们都会带着蕾蒂西亚坐公交车来坎帕拉两三次探视母亲。他们承担不起探视更多次的费用。吉古拉和其他3个女人共用一间牢房:她们睡在一张垫子上,她们的厕所是一个桶子。她总是在哭,那些问题不断折磨着她的心,尤其是:这一切究竟为何会发生?
但是渐渐地,她的绝望变成了勇气。她想重新开始生活,不管这生活会是多么短暂。“我不能就在那里等死!”
吉古拉建起一个囚犯合唱团和一个舞蹈队,开始写福音歌曲。听说隔壁监狱的男人们可以上学之后,她苦苦劝说监狱高层让女人们也拥有同样的权利。现在,每天下午,女囚犯们都坐在树下听课,她们的老师也是囚犯。
吉古拉教女人们读写,同时也为自己的高考埋头苦读。就这样过了很多年,绝望的苏珊·吉古拉变成了卢奇拉监狱中的领袖人物。
在吉古拉入狱5年后,法律专业的英国大学生亚历山大·麦克林来到监狱。在坎帕拉监狱医院的一次实习经历中,麦克林见识到了那里狭窄而肮脏的非人道环境,立志要改善那里的条件。政府允许他在卢奇拉建起一个图书馆,表现出众的苏珊·吉古拉被委派给他做翻译。
如今麦克林已经成为一名律师,生活在伦敦。在他当时努力成果的基础上,“非洲监狱项目”应运而生。如今吉古拉也在为这个组织工作。麦克林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吉古拉的情景。“她更像老板,而我只是个小男孩。”他说。
吉古拉和麦克林一起工作了好几个月。最终,这个英国人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被选中的囚犯可以远程学习法律,就像前南非总统纳尔逊·曼德拉曾经做过的那样,而且他已經找到了正确的候选人。
刻苦学习法律
这样,吉古拉开始每周从伦敦大学收到法律讲座的音频资料。她将教材堆放在牢房里她的垫子边。每天晚上1~4点,她就会拿起书,在牢房的灯光中学习。“最开始我很绝望。《刑法》!《家庭法》!没有人可以和我讨论这些东西。”但吉古拉坚持了下来。不久她开始用自己的知识帮助其他犯人。她帮人写缓刑申请,几十名犯人因此被释放,就连监狱女看守都开始向她征求离婚建议。但是,她的死刑判决仍然保持不变。
对法律了解得越多,苏珊·吉古拉就越清楚地知道,她必须转变思维。她开始搜集其他死刑犯的签名和供词,最终递交了违宪诉状:死刑是非人道的,因此是违宪的。
连续几个月早上,吉古拉都脱下囚服,换上一件连衣裙,来到宪法法院。电视台派团队来监狱采访她,审判员们核查、询问、考量她。当他们2009年1月21日对“苏珊·吉古拉和其他417人状告最高检察官”案宣告判决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机械地对谋杀案嫌疑人处以死刑的做法,触犯了宪法;如果死刑判决没有在3年内执行,应该自动变为终身监禁。苏珊·吉古拉这个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商店老板改写了司法历史,也让自己逃脱了绞刑的命运。
多年的铁窗生活至今对苏珊·吉古拉影响很大。在“非洲监狱项目”组织的办公室中,她为囚犯提供司法援助,他们中很少有人了解自己的权力。在囚犯述说时,吉古拉认真倾听、提问并优雅地引导谈话。但是如果晚上和她一起喝杯啤酒,聊聊那个谋杀之夜,说说刚入狱的那些日子,她的话就会顿住,开始流泪,哽咽失声。监狱生活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
几天后,吉古拉来看她在狱中时最好的一个朋友。车辆沿着下水道和售卖烤蝗虫的售货亭行驶,来到坎帕拉的一个贫民窟。在一个窝棚前,一个脸庞干瘪的消瘦女人穿着条磨损得很厉害的裙子。56岁的贾斯廷·南吉亚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她在监狱里待了20年,罪名是“持武器抢劫”。在狱期间,她的丈夫和父母相继离世。到出狱时,她已经没有一个可以牵挂的人。
吉古拉挤进小木屋,来到南吉亚面前,两人紧挨着坐在一张布有污点的沙发上。吉古拉倾听着朋友的埋怨——缺钱,世界变得陌生。两个女人相互拥抱,流泪。
“在监狱里,我们很尊敬南吉亚。她无法适应外面的生活,”离开后,吉古拉说,“没有人帮助她。”
贾斯廷·南吉亚是一个只看重刑罚的体系的产物。而这也是因为,和大部分非洲国家一样,对于乌干达来说,要让犯人重返社会,花费实在太高。在这个学校十分稀缺的国家,囚犯的书籍和工具费该由谁来买单?而且很多人也会有疑问,让囚犯参加学习和培训的意义究竟何在?
苏珊·吉古拉的斗争有多令人奇怪,她的胜利就有多疯狂。在宪法法院推翻了死刑之后,她的案件和其他人一样得到了重审。虽然判决没有被取消,但刑期变短了。这样,她在2016年1月26日早晨出狱了。“当时下着暴雨,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守卫打伞将我送到了门口!”吉古拉回忆道。
在监狱时,吉古拉是成绩最好的远程教育学员之一。由她争取来的判决已经成为经典诉讼先例,邻国肯尼亚的宪法法院在制定谋杀案的强制死刑判决时也以此作为参考。吉古拉想开办一家律所,为铁窗后付不起诉讼费的客户服务。她还在等待律师协会同意,因为目前律师协会还禁止被判刑的犯人向法庭提起复议。此外,吉古拉还在努力为自己完全恢复名誉:她是无罪的,应该为她平反。
[译自德国《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