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姬陵:日复一日的喧嚣与沉默
2018-11-09船桥彰
船桥彰
这里,诗性与神性并存,粗鄙与圣洁并存。
这里,时间与空间并存,混乱与宁静并存。
印度的形象,有点喧嚣。
相信很多人思考过一个问题:“来到印度,要不要去泰姬陵?” 我们眷恋经典,却又抗拒社会主流价值。越多人喜好的事物,我们就会越不自主地心生抗拒。若非世界七大奇迹,也不是文化遗产,没有这些排行榜题名,我们是否愿意一访阿格拉?
地铁站里耀眼的灯箱广告“Incredible India”在轨道沿线大肆铺展开来——水天一色的蓝中洗练出一轮纯白的泰姬陵,五彩的游船散落在水面上,不容分说地牵引着人的目光——直到那抹微蓝被呼啸而来的列车撕成长长的流光碎影,好像那些在生活中稍纵即逝的感情。错过,是漫长时光中彻底无法挽救的。所以不妨去阿格拉,给浪漫爱情,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阿格拉,有97.8%是泰姬陵。这是一场只有一个目的地的单纯旅行。
泰姬陵的票价,外国人是印度人的37.5倍。爱情无价,既然已千里迢迢到此,这些小障碍不过是情人眼中无谓的荆棘。泰戈尔笔下这滴爱的泪珠,是沙·贾汗,印度莫卧儿帝国的第五位皇帝,为纪念他的爱妻穆塔兹·玛哈,于1632年下令修建的。陵寝于1654年竣工。
四月天,红砂岩回廊围绕起的前庭,游客三三两两。正前方的门楼投下一段阴影,衬托出门内主体建筑的明亮和人声鼎沸。门楼上前后各有11个小圆顶,代表修建的22个年头。
步入门楼,眼前豁然开阔,这是一个精美的花园。几条水渠喷泉将花园分割成四个小长方形。按照《古兰经》的描述,水道里流动的应是泉水、牛奶、美酒和蜂蜜。当你的目光跟随涓涓水流,汇入花园中心的大理石水池时,猛一抬头,映入眼帘的就是泰姬陵洁白的身影。她和苍穹一起倒映在明镜一般的水天一色中。
泰姬陵如明星一般,仰慕者络绎不绝。每个见到“偶像”的粉丝,都心满意足地端详起屏幕中的合影。想要一张泰姬陵的独照,就要等好一阵子,伺机抓住这短暂的空隙。
阳光反射到白色大理石上,有些夺目。事实上泰姬陵在不同的时间也会展现出不同的风情:在黎明的朝阳中呈粉红色,似一朵娇艳的花朵;中午光彩耀眼,纯白无瑕;傍晚由金粉转为深蓝;最后呈现灰白,似一颗绚烂的珍珠……泰姬陵和她安睡在里面的女主人一样,美丽且善变,也因此成为世界上唯一一座早、中、晚门票价格不一样的景点。
泰姬陵之所以风情万种,得益于她修建时选用的对光线温度都能灵动感知的珍稀石材。中央主体的白色大理石产自印度西北方、靠近巴基斯坦的马克拉纳,硬度高、不吸水;大理石表面以数不胜数的绿松石、青金石、玉、水晶、珊瑚、蓝宝石与玛瑙等共28种奇珍异石镶嵌。
主体建筑被安置在一块硕大无比的大理石基台上,呈八角形,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匀称完美,体现了伊斯兰建筑艺术和印度传统建筑风格的完美结合。陵寝的正中高耸一个半圆形穹顶,四周四个亭子式的小穹顶。平台四角还分别立着四座高达40米的白色大理石细长圆塔,伊斯兰教称其为“宣礼塔”,是召唤信徒前来祈祷的地方。每座宣礼塔均向外倾斜12度,如此就算发生地震倒塌,也不会压到主殿。此外,更重要的考虑是美学需求:因为人类的眼睛在眺望远方时,受距离影响,会产生高塔向内倾斜的感觉;将塔刻意向外倾斜一定角度,视觉上反而是完全垂直的。每座圆塔上各有一个小圆顶,从高空俯瞰,大小不一的圆顶犹如众星捧月。洁白的基座铺有红砂岩,欲一亲芳泽的人必须脱下鞋子,用脚下的皮肤亲自感受扩散而来的热量。若无法承受强烈的热度,则可以为双脚套上无纺布鞋套,以一种被惩罚的滑稽姿态行走其上。
赤脚踏进陵寝,踩在六角拼花地板上,用脚心感受大理石的温润和圣洁。近看泰姬陵,更是叹服于它的美轮美奂和玲珑剔透。原本洁白的大理石上“长满”了花草纹饰,就像温室里的森林,各色宝石在幽暗的花朵中闪着淡淡锋芒。仅仅主堂内一扇大理石透雕屏风,就耗时十年之久。当年沙·贾汗集中了伊斯兰教各国精通天文、占星、宗教、艺术,同时技艺精湛的工匠们来打造这座爱妻的宫殿。
建筑表面雕琢的繁花佳卉完美地体现了伊斯兰教义中的装饰艺术和信仰。伊斯兰教反对偶像崇拜,多以植物花纹为装饰。因此,目之所及,都是玫瑰、水仙、郁金香等花朵纹饰——它们是波斯诗歌中对美人的隐喻。伊斯兰教进入印度,在莫卧儿王朝时期发展到了顶峰。这座宮殿之所以美丽,就是因为它代表了鼎盛风华时的莫卧儿文化。
污染之痛,不愿言说。
喧嚣的泰姬陵是阿格拉的象征,是莫卧儿文明贡献给世界的珍宝。褪去喧嚣,这座伟大的建筑在光线下暗暗闪烁,仿佛留在干涸河床上一粒被人遗忘的珍珠。这幅景象带有一丝孤寂。却不知一个真实的泰姬陵恰恰是不经修饰的,疮痍满目的。一如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印裔英国作家奈保尔所写:“印度的历史是建筑在荒凉沙滩上的一连串城堡编年史,海浪冲上来,沙堡消无踪迹,可印度却留下了满国的废墟”。
在阿格拉,阳光下的烟尘蒸腾翻滚着,空气里烟雾混杂。亚穆纳河作为泰姬陵近旁唯一的一条河,维系着附近居民的日常起居,如今,这里的污染已严重超标。
泰姬陵就置身于日复一日的污染中。在日出日落的晨光与余晖的交错中,千百年来沉默地望着芸芸众生。
与泰姬陵相比,印度人更擅长沉默。印度人笃信宗教已经到了不惜牺牲金钱、家庭甚至生命的地步。印度学者JD·卡特说:“一个游方僧在印度所受到的尊敬,甚至超过国王。”印度的宗教让人们向往“来世”、忽略“现世”,也让人们更多关注“精神世界”,忽略“物质世界”。所有现世的肮脏、苦难都有了精神解脱之法,已至于对城市垃圾、行政腐败的“宽容度”,让每个到访印度的外国人都感到惊讶。
直到马赫什·C·梅塔,一个夺取伊甸园的人的出现。他登上最高法院的台阶,代表泰姬陵,向最高法院提交起诉状。十几年之后,法院最终下达了判决,应当“不惜一切代价消除”对泰姬陵造成伤害的污染源,“在保护泰姬陵这样久负盛名的人类遗产时,即便1%的风险都不能冒”。
一时的喧哗过后,一切如旧。泰姬陵前,所有人挤在虔诚的人潮中,彼此沉默着。
这满目的疮痍,绝望在皮肤深处溃烂。泰姬陵,今夜你被世界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