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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滋味长

2018-11-09伍绍东手绘帅圣生编辑王芳丽

中国三峡 2018年10期
关键词:小舅蚕豆表哥

◎ 文、图 | 伍绍东 手绘 | 帅圣生 编辑 | 王芳丽

1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剪春韭,就应该趁着夜雨。一场春雨之后的新韭菜,特别鲜嫩。与此对应的,是冬天的雪地里,白茫茫一片,母亲从积雪中捞出一颗卷心菜,哎呦,那个沉甸甸的娇嫩啊。清炒卷心菜,或者放几片腊肉,美味极了。

城里总吃不应季的菜,从而感受不到春天的菜、夏天的菜、秋天的菜、冬天的菜各自的滋味,也就难以感受到四季的滋味,因此很难有苇岸在《二十四节气》里的感受:一个“惊”,一个“蛰”,两个平淡无奇的汉字,组合在一起就可以有无穷的想象。太阳升高了一些,土壤开始温暖,冬眠的虫子醒了,庄稼开始冒芽,春天的菜,就要开始破土而出了……

2

初中时,大概是清明前后,地里的第一茬蚕豆出来了。母亲煮好嫩蚕豆,叫父亲骑车送到我宿舍。我当时在上课,宿舍里有其他同学在睡觉。父亲将蚕豆放我床上,就回家了。

五天后,我周末放假回家,才得知父亲送过蚕豆。原来,最新最嫩的蚕豆太香了,被我同学偷吃了。

父亲叫我不要追究:同学嘛,吃就吃了,想吃现在就去地里摘。地里的蚕豆,就像鲁迅《社戏》里写的,“乌油油的都是结实的罗汉豆”。我还在埋怨着同学,怎么就不能像《社戏》里的阿发,只偷自家的蚕豆呢?父亲已经摘了满满一篮子,胖乎乎的,沉甸甸的。

3

“胸中歌千首,都为家乡山水留。”想起故乡的歌,印象里最深刻的,一是阳春三月的时候,母亲跟村里的女人一起,用土话唱《四季歌》。那时候我还小,母亲还年轻,我觉得母亲真好看。

二是有一年冬天,外面飘雪,各家大门都紧锁着。我们一家人围着炉子烤火,外面有一家人卖唱,有拉有唱,唱完后敲门乞食。母亲并不嫌弃,立即开门,送两角钱,再递一碗热饭。卖唱的是外地人,我听不懂他们的话。他们唱的歌,现在想来,像是《红楼梦》里的《好了歌》,“荒冢一堆,草没了,草没了,草没了……”然后,唱歌的人越走越远,只留白茫茫一片……

母亲说他们是安徽人,逃荒到我们县城。

4

故乡的山药,跟外地的山药一点儿都不像。

它的形状像人手。相传禅宗四祖司马道信小时候体弱多病,他母亲挖山药炖汤给他喝,病就好了。后来,道信专门培育这种山药。再后来,故乡人就把这种山药叫佛手山药。

佛手山药产于梅川北边的山里,就是故乡最北的屏障——横岗山,属于大别山的尾梢。佛手山药比外地的铁柱山药好吃多了。山药炖肉,再放一把故乡特产豆腐果(豆泡),是故乡的一道名菜。

初中时,有天晚上我发烧,躺在宿舍很难受。附近一位教师家属打开水路过,看见我憔悴的样子,就回家炖了山药和排骨豆腐果,给我送来一大碗。我趁热吃完,出了一身大汗,居然渐渐烧退了。当时我很腼腆,只会说“谢谢这位娘”,居然不知道问她名姓。后来也再没见过,想来遗憾。

5

中学时,我们的语文老师很不讨人喜欢。他讲课照本宣科,让人昏昏欲睡。我们私下里给他起难听的绰号。但是,有几节课,让我印象深刻。

一节是讲林觉民的《与妻书》,讲得十分动情。一节是讲归有光的《项脊轩志》,也同样声情并茂,尤其是文中那句“儿寒乎?欲食乎?”非常打动人,如今读来,仍能让我想起母亲的很多事。小时候家里没有什么补品,母亲每天早上都会给我和哥哥蒸一碗鸡蛋羹,或是用开水加冰糖冲一碗鸡蛋花。

还有一节课,是另一个语文老师讲鲁迅的《社戏》,一群少年相约去看戏,架起两支橹,划白篷船,小河水声潺潺,两岸是碧绿的豆麦田地。长三角水网密布,到处是汊港,村庄林立,特别容易形成乡愁。多年以后,我还记得课文中的小河流、青草香、偷自家蚕豆的阿发、划船时的那个轻快,以及渔火里忽明忽暗的故乡。

6

记忆中,母亲几乎从来没有批评过我,更没有打过我。唯一的一次责备,让我刻骨铭心。

那年我家筑新屋,缺钱用。9月1号,我升四年级,母亲带我去学校报名,结果学费涨了,钱不够。报名老师还没说话呢,我一下就委屈得哭了起来。母亲恨我不争气,说了一句特别重的话:“男伢哭什么!哭你娘死了啊!”

我立即就消停了。一来,我知道母亲是让我坚强一些;二来,我也很难过,不是因为委屈,而是惊诧于母亲怎么这样说她自己;三来,我才知道,原来母亲也是可以对我不好的。一个人并不是必须要对你好,她对你好,只是因为心里有爱。

7

我小时候倔强,远近闻名。父亲年轻时脾气也暴躁,曾经提起我的双腿,倒着打。所以小时候,我恨了父亲一段时间。和解的那次,发生在我上初一那年。有一回上课的时候,我在窗户边看见远远走来的父亲。他推着单车,车后绑了一箱东西。父亲等了一节课时间,我一下课就飞奔过去。原来,父亲厂里发了麦饭石饮料,一下班,他就送过来了,因为我们以前从来没喝过这种叫“麦饭石”的东西。

父亲越老越温柔。他后来对我侄女、侄子的疼爱,简直就是溺爱,有求必应,有打必护。父亲晚年对我,也是特别温和。2010年,我过年回家探亲。父亲带我到地里摘橙子、枇杷。一不留神,只见六十多岁的父亲,像猴子一样爬到枇杷树上。仿佛只要我爱吃,父亲愿意去做任何事。

金灿灿的橘子很打眼 摄影/伍绍东

我哥盘弄的菜园 摄影/伍绍东

六十多岁的父亲如此健硕,谁知道几年后他的身体就垮了呢。

8

“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可曾闲来愁沽酒,偶尔相对饮几盅。”正如这歌词里唱的,父亲和我哥都是沉默的人。两个内向的人之间,容易憋话、生闷气。父亲不善于表达爱,我哥从小就不善于撒娇;严父很少去夸奖孩子,我哥也甚少去炫耀成绩;父亲年轻时候脾气不好,我哥青春期又很叛逆。所以记忆中,我哥和父亲之间一度关系紧张。每逢父亲责怪,我撒撒娇,给个拥抱,就过去了;我哥则会顶牛,表达不满。

和解的那次,是我哥从上海打工回来,坐轮船回。那时候没有高速公路,家乡的港口很繁华。我哥坐的轮船是半夜到的,当时没有出租车。父亲和我,各自骑着单车,早早就在码头边等。轮船晚点了两个小时,我们一直等到夜里一点多。我哥初次外出打工回家,给我们都带了礼物,给父亲买了皮鞋,给母亲买了衣服,给小弟买了球鞋。父亲很感动,我哥也很感动,他没想到那么晚,家里人还来接他,毕竟家离码头,有近十里路。

9

父亲手工很好,有天分。从来没人教,他就自己用竹篾啊、编织带啊,编了竹篮、鱼篓等各种各样的家用工具。他种树,搭葡萄架,干净利落。

仲夏的黄昏,葡萄藤顺着父亲架好的铁丝网,浩浩荡荡爬到我家三楼顶上,藤下有足以倾听牛郎织女窃窃私语的荫凉;丝瓜藤似火一样烧绿了三棵意杨树,母亲得用竹竿才能够得着在树上吊着晃荡的丝瓜;黄瓜藤也不甘落后地占满了整个茅厕屋顶;南瓜花变戏法一样地开花了,映衬着旁边红红的洗澡花,色彩斑斓,喜庆热闹!

有一天黄昏,葡萄藤日渐沉重,突然“啪”的一声,把铁丝压断了,惊得父亲丢下正在编织的竹篮,出屋看个究竟,而我们一帮小孩,则高兴坏了,因为满地都是葡萄!

10

父亲走后,我哥开始接管、盘弄菜园,很认真,很辛苦,也乐在其中,但总没有父亲那么有条有理,而是显得有些杂乱,像个大拼盘。

白菜秧苗出来了。我哥说:“白菜太容易遭虫子了。不打农药,简直就没法长大。所以,城里那些肥大的油菜,基本上都是打过农药的。”

像父亲一样,我哥知道我爱吃橘子,所以地里种了一排橘子树。秋天,金黄的橘子挂满枝头,很打眼。因为经常吃橘子,我和我哥发明了橘子的十几种吃法:翻瓣吃瓤花,烤着吃,做罐头吃,橘子皮晒干泡茶喝,橘子汁,橘子茶,橘子汤,橘子酱……居然十几年了还吃不厌。

11

村里的主要亲戚,是我的大舅和小舅,以及三个表哥和一个表弟。三个表哥都是大舅家的,表弟是小舅家的。

大舅、小舅和我母亲并非嫡亲的兄妹姐弟,他们是我外公弟弟的儿子,但因为从小就在一起同甘共苦过,所以感情深重,情同手足。三个表哥小时候也由我母亲带过,所以他们都很敬重他们的大姑。每逢我们家有事需要帮忙,两个舅舅和三个表哥都会过来出力。两位舅舅都是忠厚人,所以三个表哥和表弟,也都是忠厚人。

三个表哥都做了泥瓦匠。这样,他们就都有了吃饭的手艺。我们村里几乎所有的房子,都是他们仨盖的,包括我们家的,从房屋设计,到材料选择,兄弟仨齐上阵,一砖一瓦地改变着村庄的模样。

12

小舅会做事,又会做人,有一方乡贤的气质。每逢过年,小舅总会把全家族的人都聚拢,大摆酒席。小舅当年是部队有名的炊事员,会烧一手好菜。一道道家乡特色菜摆上来,一杯杯酒开始互相敬起来,那时候就特别有年味,特别有家族的香火味。

小舅为人大气量,凡事总会让着别人。他承包的鱼塘到了收获的季节,总会捉一条最大的鱼送到我家,让母亲熬鱼汤喝。他养的蘑菇发出来了,也会剪上几朵最鲜嫩的送来我家。

有一回,我骑单车上学,不小心把一个人蹭了一下,当时特别慌张。幸好小舅在一旁路过,赶紧过来,让我先去上学,剩下的事他来处理。

小舅是我们家族的灵魂人物。

时光慢慢流转,老一辈的人就渐渐地少了起来,一开始是小外婆走了,然后是小外公走了,然后是大舅走了,然后是我父亲走了,然后是我母亲走了。离家出去找生活的年轻人越来越多,过年的时候,全家族的人就很难凑齐了。老一辈的人,就数我小舅年纪最大了,可他也日渐苍老下去。当兵出身的他,腰杆居然也有点驼了,大嗓门似乎没以前洪亮了,那张英俊的脸,越来越黑,黑到暗淡。

今年清明节回家,小舅拿着一个老旧的手机打电话,抱怨着信号不好,抱怨着电池不好。

我想给他买个好一点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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