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歌声里，有一整个诚恳的时代

王晓莉（武汉大学中文系1989届毕业生，著名作家，《创作评谭》主编）

｛在武汉大学（以下简称“武大”），青年人心中什么都有：才华、诗情、爱、美，以及理想……只有一样是没有的，那就是世故。｝

伟文同学从微信中发来几首当年的校园歌曲，并附言说：“关于我们的中文系，关于那时的校园歌曲，写点文字吧。”

于是，我试着开始听这些从歌名即已透露抒情气质的校园歌曲：《未来曾显得遥远》《你向我走来》《请将这张唱片留给我》……那感觉是奇妙的。它们是一些老歌吗？的确，关于它们，30年前武大学子已耳熟能详，在樱园、在桂园的每扇宿舍窗下，在校礼堂的舞台，哪儿没有响起过这些年轻的、不染尘埃的歌声呢？哪儿没有同学不时时议论着、羡慕着演唱这些歌曲的人呢？

可是，30年后，在我已听过人间无数种声音、变得有些挑剔的耳朵里，它们依然如此新鲜、耐听。就像玫瑰，每次开放都是新生。那歌中的迷茫，我依然理解；那歌中的深情，并未过时；那歌的旋律，有如海水，带来岁月的潮音。

我略带惊讶地听着，一遍又一遍。我感到20岁时候的血，又涌了起来。20岁时候中文系的往事，又开始返回心中。

春阳微醺如酒，正适合陷入一段青春的回忆。这些歌曲，以及当年演唱它们的人，成为一条我回到1985级中文系、回到青春、回到1980年代的路径。

诗人多、个性美女多，还有歌唱家多，为武大中文系1985级的“三多”。

歌唱家也有三大：吴伟文、刘晓霞和蔡青。那时一首诗歌可以虏获女孩的芳心，一把吉他一副好嗓子可以征服整个桂园，也就是说，在那个沉溺于美的年代，此三人是我们中文系1985级的骄傲。

该怎么描述他们的存在呢？这么说吧，他们的气质和性情，与中国戏曲的角色行当“生旦净末丑”有着惊人的对等关系。

伟文是行当中的“小生”。他是安徽歙县人。白脸、清瘦，言谈举止皆若有情，徽州文化灵逸的一面在他身上得以很好体现。他是当年武汉大学校园歌曲的主力唱将，他唱歌，嗓音天生带着深情，仿佛黄山松风的高亢与低吟。我想起在中文系的晚会上，当他低头拨起吉他时，他与他的乐器融为一体。数年后，又听到伟文唱辛晓琪的《味道》，我听得出他的嗓音已添加了一定量的酒、生活路途的奔波、熬夜后的疲劳，以及这一切的混合。然而，即使在这些沧桑之音的遮盖下，我仍是听出了当年的味道：那演唱时投入的深情，那对音乐无改的痴迷。

晓霞无疑是“花旦”。贵州遵义的妹子，形体娇小，活泼俏媚，带了贵州辣酱的鲜香与泼辣。我读《射雕英雄传》时，总觉得晓霞就是黄蓉那样的女子。然而当她开口演唱时，台下寂静无声。我尚记得，当她与伟文对唱《你向我走来》时，台上两人宛如一双金童玉女。而她唱邓丽君，几可乱真。外系也总有同学来打听，贵系的“小邓丽君”呢？我们则骄傲作答：住我对门呢。

而蔡青，则是端庄秀丽的“青衣”。我那时看她说话或是听她唱歌，总感觉她带了水意，逶迤而来，又漫漫而去，神秘又清丽，似乎比同龄的我们要成熟一二分。当她开口唱电视剧《红楼梦》中的“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时，她的嗓音与歌词本身一样叫我惊艳，难以忘怀！附带一句，我记得蔡青是湖南人。中文系1985级的湖南妹子王萍、范智红、蔡青，想起来个个都是要叫人跷大拇指。

孔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伟文、晓霞、蔡青们演唱并不断在校园被莘莘学子传唱的那些歌，是我们那时的韶乐。很多个夜晚，我们将我们的心安放在诗歌里，以及安放在这些歌曲里。我们在那些音乐里低回，拿他们的歌做“酒娘”酿自己内心的一杯酒。那歌声里固然也有青春的迷茫，内蕴却是奋力向上的，渴望着有一个好生活；固然也遮不住青春的华彩，底子却是朴素天成，无丝毫伪饰。

动听的歌好写，诚恳的歌却难出，因为要捧出一颗真心。校园歌曲之所以动人，正在于每首都像捧出一颗真心那般诚恳。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过来：诚恳，那是整个1980年代武大学生的气质，也是整个1980年代的气质。在那个年代，青年去结诗社，非为获取某种资本或资历，只为热爱；青年去歌唱，非为商业，也只为热爱。青年心中什么都有：才华、诗情、爱、美，以及理想……只有一样是没有的，那就是在后来的年代开始泛滥成灾、日益腐蚀人的灵魂的东西，那东西叫作“世故”！

在他们的歌声里，有武大，有中文系，有我们的青春，有一整个诚恳的、高蹈向上的、理想主义的1980年代。

“我的青春！我不会回头呼唤……”俄罗斯大诗人茨维塔耶娃在她《青春》一诗中这样写道。我也不会回首呼唤青春。然而，我渴望着，盘腿坐于珞珈山的绿草坪上，或是在桂园某个朴素的夜晚，在学生宿舍的露台上，能再听一听这些同学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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