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李商隐《锦瑟》
2018-11-08废名
有生命的典故
废名( 1901-1967),原名冯文炳,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最有影响力的文学家之一,曾为语丝社成员,师从周作人,在文学史上被视为“京派文学”的鼻祖。
要说李商隐的诗,我感着有点无从下手,这人的诗,真是比什么人的诗还应该令我们爱惜,在中国文学史上只有庾信可以同他相提并论。然而要我说庾信,并不觉得为难,庾信到底是六朝文章,六朝文章到底是古风,好比一株大树,我们只就他的春夏秋冬略略讲一点故事就好了,或者摘一片叶子下来给你们看,你们自己会向往于这一棵树,我也不怕有所遗漏,反正这树上的叶子是多得很的,路上拾得一片落叶你也喜欢这棵树哩。李商隐的诗颇难处置,我想从沙子里淘出金子来给大家看罢,而这些沙子又都是金子。他有六朝的文采,正因为他有六朝文的性格,他的文采又深藏了中国诗人所缺乏的诗人的理想,这一点他自己也觉着。他的诗真是一盘散沙,粒粒沙子都是珠宝,他是那么的有生气,我们怎么会拿一根线可以穿得起来呢?在他当然都是从一个泉源里点滴出来的。现在有几位新诗人都喜欢李商隐的诗,真是不无缘故哩。好在我今天讲到他是由用典故说来的,我们就从这一点下手。温庭筠的词,可以不用典故,驰骋作者的幻想。反之,李商隐的诗,都是借典故驰骋他的幻想。因此,温词给我们一个立体的感觉,而李诗则是一个平面的。实在李诗是“人间从到海,天上莫为河”,“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天上人间什么都想到了,他的眼光要比温庭筠高得多,然而因为诗体的不同,一则引我们到空间去,一则仿佛只在故纸堆中。这便是我所想请大家注意的。我们还是举例子,就说一千年来议论纷纷的《锦瑟》一首诗。胡适之先生说:“这首诗一千年来也不知经过多少人的猜想了,但是至今还没有人猜出他究竟说的是什么鬼话。”
这首诗大约总是情诗,然而我们想推求这首诗的意思,那是没有什么趣味的。我只是感觉得“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两句写得美,这两句我也只是取“沧海月明珠有泪”一句来讲。如果大家听了我的话对于这一句有点喜欢,那么蓝田日暖之句仿佛也可以了解。“沧海月明珠有泪”,作者大约从两个典故联想起来的,一个典故是月满则珠全,月亏则珠阙,这个珠指蚌蛤里的珠。还有一个典故是海底鲛人泣珠。李诗另有“昔去灵山非拂席,今来沧海欲求珠”之句,那却是送和尚的诗,与我们所要讲的这句话没有关系,不过看注解家在“今来沧海欲求珠”句下引杜甫诗“僧宝人人沧海珠”,可见“沧海”与“珠”这两个名词已有前例,容易联串其起来,于是李商隐在《锦瑟》一诗里得句日“沧海月明珠有泪”了。经他这一制造,于是我也像大概真个沧海月明珠有泪似的——这是我的一位老同学曾经向我说的话,他确曾经沧海回来,沧海月明珠有泪既然确实,于是蓝田日暖玉生烟亦为良辰美景无疑了。新诗人林庚有一回同我说:“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李商隐这两句诗写得真好。”于是我也想大概是真写得好。但我尽管说好是不行的,我还可以说点理由出来。从上面列举的典故看来,“沧海月明珠有泪”这七个字是可以联在一起的,句子不算不通,但诗人得句是靠诗人的灵感,或者诗有本事,然后别人联不起来的字眼他得一佳句,于是典故与辞藻都有了生命,我们今日读之犹为之爱惜了。我便这样来强说理由。李商隐另外有两首绝句,一首题作《月》,诗是这样的:“过水穿楼触处明,藏人带树远含清。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一首题作《城外》,诗是这样的:“寒露风定不无情,临水当山又隔城。未必明时胜蚌蛤,一生长共月亏盈。”这些诗作者似乎并无意要千百年后我辈读者懂得,但我们却仿佛懂得,其情思殊佳,感觉亦美,一面写其惘然之情,一面又看得出诗人的贞操似的。“未必明时胜蚌蛤,一生长共月亏盈”,我觉得便足以做“沧海月明珠有泪”的注解。李诗有《题僧壁》一首,其末四句云:“蚌胎未满思新桂,琥珀初成忆旧松。若信贝多真实语,三生同听一楼钟。”蚌胎未满思新桂,即是用月与蚌蛤的典故,从这些地方我们都可以看出作者的幻想,总是他的感觉美。
李商隐常喜以故事作诗,用这些故事作出来的诗,都足以见作者的个性与理想,在以前只有陶渊明将《山海经》故事作诗有此光辉,其余游仙一类的诗便无所谓,即屈原亦不见特色,下此更不足观了。像杜甫关于华山诗句:“西岳崚增竦处尊,诸峰罗立如儿孙。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直是应景而已。李商隐关于王母,关于嫦娥,关于东方朔,关于麻姑,关于鲛人卖绡,或成一篇,或得一句,都令我们如闻其语如见其人,表现了作者。只看他的这两句话,在他的诗里便算是极随便的两句诗:“闻道神仙有才子,赤箫吹罢好相携。”便见他的个性,他要说神仙也有才子,若他人便说某人是谪仙了。我今天并不是专门解诗,我再举一首《过楚宫》七言绝句:“巫峡迢迢旧楚宫,至今云雨暗丹枫。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他用故事不同一般作诗的是滥调,他是说襄王同你们世人不一样,乃是幻想里过生活哩。我再举一首《板桥晓别》,看他的文采:“回望高城落晓河,长亭窗户压微波。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这种句子真是写得美,因为他用的是典故,我们容易忽略他的幻想,只鉴赏他的文采,实在他的想象很不容易捉住,他倒好容易捉住了这个乘赤鲤来去水中的典故,我们却不容易哩。
说到用典故,我还想补足一点意思,胡适之先生所谓白话诗家苏黄辛陆这一些人倒真是用典故,他们的词里有时用当日的方言,有时用古书上的成语,实在用方言也好,掉书袋也好,在他们是平等看待,他们写韵文同我们现在乱写散文是差不多的,成语到了口边就用成语,方言到了手下就用方言,他们缺少诗的感觉,而他们又习惯于一种写韵文的风氣,结果写出来的韵文只用得着掉文与掉口语,并不是他们有温李的典故而不用,要说典故都应该归在典故的性质项下。他们缺少诗的感觉,他们有才气,所以他们的诗信笔直写,文从字顺,落到胡适之先生眼下乃认为同调,说他们做的是白话诗。真有诗的感觉如温李一派,温词并没有典故,李诗典故就是感觉得联串,他们都是自由表现其诗的感觉与理想,在六朝文章里已有这一派的根苗,这一派的根苗又将在白话新诗里自由生长,这件事情固然很有意义,却也是最平常不过的事,也正是“文艺复兴”,我们用不着大惊小怪了。我们在温庭筠的词里看着他表现一个立体的感觉,更可以注意诗体解放的关系,我们白话新诗里头大约四度空间也可以装得下去,这便属于天下诗人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