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语中生存
2018-11-08彭程
彭程
20世纪重要的英语诗人奥登,评论叶芝时说过一句著名的话:“疯狂的爱尔兰驱策你进入诗歌。”这句诗化语言意味深长。爱尔兰这个曾以强调民族传统的文艺复兴运动著称的国家,是一块文学沃土,先后诞生了乔伊斯、贝克特、希尼等巨匠。这归根到底是文化的赐予。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他接受制约的方式,他的作品对读者的影响,都依赖于语言——准确地讲是他使用的母语。一种语言的最高成就,是通过最优秀的作家作品体现出来的。在俄语,是普希金、托尔斯泰;在德语,是荷尔德林、里尔克;英语世界不能忘记莎士比亚和哈代;而在汉语的天空,最亮的星辰是屈原和李白,是曹雪芹和鲁迅。
一位作家,他从写作中获得的幸福感,首先应该是他确信,有人分担他的思想和情感,他的喃喃自语正被千万只同一种语言的耳朵倾听。共同的生存境遇,让他和他的读者明白什么样的话语和声音连着最深的疼痛。而共同的文化背景,则是他们能够听得出哪是正色厉声,哪是弦外之音,哪些静默不亚于洪钟大吕,哪些笑声其实是变形的哽咽。他与他们之间不需要解释,相比条陈缕述,更多的是相视莫逆。
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作家最可怕的情形之一,便是从母语中离去。无论是主动的出走,还是被动的放逐,他作为一个作家的生命往往就此终结,至少是黯然失色。这是汉语的张爱玲的悲哀:去国赴美,她亮丽的歌喉骤然喑哑,因为英语的居民听不懂更不要听那些弄堂深宅里旧式家庭的恩怨。那些变幻的月色,那些自几千年历史深处生长出的东西,对于他们,这种距离不会比横亘两大洲之间的那片水面更近。在看管公寓的美国老太太眼中,张爱玲只是一个孤僻的房客,“好像有(精神)病”。这便是英语世界里她存在的意义。她被迫缄默,将全部精力倾注于《红楼梦》的研究,因为没有听众。
这同样是俄语的布罗茨基胸中的积郁:被逐出俄语天地的诗人,在飘扬的星条旗下安了家,却无法进入它的语言。“语言起初是他的剑,接着成为他的盾,最终变成了他的宇宙仓。”无话可讲往往意味着无路可走,在异质的语言环境中诗人同周围人群相隔绝。所以他要给当时的最高领导人写信:“我属于俄国,属于俄罗斯文化。”尽管他后来也尝试用英语写作,但情绪和潜意识却远非美国式的。
这也是德语的托马斯·曼心中难解的纠结:为躲避纳粹迫害,他远走美国。日耳曼文化的骄子,诺贝尔奖的得主,合众国欢迎的客人,却也感到巨大的失落。“我的作品只是一个译本,影子一样的存在,而我的族人连一行也没读过。”他对自己小说的英文本毫不在乎,对德文版却字字计较。他对人讲:“我喜欢这房子和花同,但是要死的话,我还是宁可死在瑞士。”因为瑞士毕竟是德语文化区,既然有家归不得,能够在德语氛围中安頓一颗倦旅之心,也总算是聊以自慰。那种无奈,令人想起唐代诗人贾岛的“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还有那些俄国流亡的作家们,从蒲宁到爱伦堡再到茨维塔耶娃,在法语的巴黎,他们出版俄文报纸和文学杂志,以此维系和那一片土地的关联。当一切联络都被切断,剩下的只有语言了。而只要还有语言,就不是最悲惨的。都德的《最后一课》之所以震撼人心,便是由于侵略者不但占领土地,还禁止被征服者使用自己的语言,企图借此抹杀一个民族的记忆,那才是最彻底的劫掠和杀戮。
因此,一个优秀的作家,首先必定是为他的同胞而写作,以赢得他们的赞誉为目标,此外的其他动机都是可疑的。尽管今天的信息高速公路已将全球连成一个村庄,但面对不同的文化背景,有些深处的东西仍然无法转译,无法获得对等的理解。它们涉及一个民族的集体意识、一种文化的深层编码。它们被封存在母语里,对一些人会敞开,对其余人却长久缄默。
我们只能在母语中生存。一个汉语写作者,与其孜孜让外国人喝彩,梦寐以求登上斯德哥尔摩的领奖台,不如潜心倾听他生息其上的那片土地的歌哭,用母语的音符谱写一部部交响乐或者一支支小夜曲。晚年寓居巴黎的屠格涅夫曾写下这样的话:“在疑惑不安的日子里,在痛苦的思念着我的祖国的命运的日子里,给我鼓舞和支持的,只有你啊,伟大的,有力的,真实的,自由的俄罗斯语言!”只有对母语抱着这样的爱,才能够把握那一支族系的血脉,贴近那片土地的秘密,使自己的生命借助作品得到延长,使生存变得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