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母亲做朋友,趁现在还有时间
2018-11-08哲空空
哲空空
天长地久
作者:龙应台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2018年8月
龙应台的文字有温度。十年前,她写儿子,直呼“亲爱的安德烈”,一派热烈天真;如今,她写母亲,书名为《天长地久:给美君的信》,看似冲淡,其实情深似海。
褪掉文学外衣,龙应台关注的是现实问题,她用这本书,教给年轻人,岁月如白驹过隙,母亲一天天老去,我们如何做,才能不留遗憾。
龙应台在《天长地久》中,花了很大的篇幅,描写20世纪的苦难。比如五四运动时的火烧赵家楼事件;军阀混战中食不果腹的饥民;从1912年到1949年,连绵不断的旱灾水灾虫灾等等。看似跑题,其实是用心良苦。
龙应台的母亲美君,出生在1925年,跨越了大半个20世纪,历史风云,时代苦难,全都感同身受。在看不到希望的乱世,究竟是什么支撑着一个血肉之躯度过如此漫长而难熬的岁月?那一线光明,叫作知识。
美君十岁时,倔强地站在父亲面前,提出要求,要和哥哥弟弟一样,背着书包上小学。美君十七岁时,再次站在父母面前,要去女子师范学校注册。父亲游移不定,毕竟家里银根吃紧,一向沉默寡言的母亲,突然说道,让她去吧。一切仿佛是场轮回。龙应台到了上大学的年龄,公务员父亲将薪水装在牛皮信封里,小心翼翼地带回家,一张一张清点,计算在柴米油盐之外,四个小孩的学杂费该如何分配。在当时那个小渔村,女儿们大多去工厂做工,绑着头巾,骑着脚踏车,每月挣回一点薪水,换回几个镯子,权当日后的嫁妆。美君说,让女儿走自己的路。在母亲的支持下,龙应台没有去做工,她抓住知识这根绳索,从小渔村走向大世界。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美君数十年前的一个决定,成就了作家龙应台,成就了一支独立的笔,如书中所写:这支笔可以烧灼如野火,狂放如江海,也可以温润如目送。
这世上唯一不求回报的,大概就是母爱。龙应台写道:这世界上有一个女人,不知道为什么,曾为我做了这些事。头十年,每天省下自己的每一毛钱,为我无穷无尽地提供吃的喝的用的。后十年,什么粗工都愿意做,为我筹学费。她的手上生了茧,因为日夜编织渔网。她无论如何要让我受高等教育。我终于受足了教育,而且受的教育越高,我走得越远。她欢欢喜喜,目送我远行的背影。这个关系很怪异,她究竟欠我什么呢?
龙应台的疑问,发人深省。母爱虽不求回报,但眼看她芳华渐老,做子女的,是否应该做点什么?金山银山,不如陪伴。为了陪伴母亲,龙应台离开台北,搬到乡间,跟美君朝夕相处。此时的美君,已罹患失智症。龙应台对美君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龙应台用棉花擦拭母亲积了黏液的眼角,用可可脂按摩母亲布满黑斑的手臂,掀开内衣为母亲挠痒,用剪刀修剪母亲那石灰般的老人脚趾甲。埋头写稿时,龙应台让母亲坐在她书桌旁的沙发上,不离开自己的视线,就如同安德烈和飞力普小时候,龙应台将他们放在书桌旁视线之内一样。每当龙应台打字太久,感到肩颈僵硬时,就拿着笔记本电脑,跟母亲挤在一起,身体靠着身体。
人生的美丽与哀愁,都跟时间有关。天长地久四个字,让我想到张枣的一句诗: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南山。龙应台最后悔的事,是不曾把母亲当朋友。人囿于身份而不自知,一旦是母亲,就被抛进“母亲”这个格子里。在儿女眼中,母亲既是后盾,也是后勤部长,保障安全,打理吃喝,推动自己向前。正因如此,母亲最容易被忽略,成为隐形人。
龙应台很早就发现了这个陷阱——她有俩娃,身不由己地嵌在“母亲”这一格,再不做点什么,也要被“看不见”了。为了不变成“隐形人”,龙应台做了一个决定,每年和儿子外出旅游。他们沿湄公河从泰北南漂到老挝,用脚丈量京都的面积,跟着世界杯一场一场地跑。
龙应台解放了自己,却来不及解放自己的母亲。时光大盗,岁月神偷,蓦然回首,斯人已老。龙应台看着母亲,后者已然衰老,身若飘絮,发如白芒,瘦弱的手布满黑斑,只能靠外籍看护,一口一口地喂流质食物,维持生命的风中之烛。龙应台现在能做的,就是抽一张湿纸巾,轻轻擦拭母亲的嘴角,低头亲吻她的额头,说一句我爱你。母亲没有回话,只是抬抬头,静静地看着龙应台,眼睛里有深深的虚无,仿佛一扇半敞的门,香烟缭绕,茶水犹温,人已杳然。
子欲孝而亲已老。龙应台写道,当你健步如飞时,为什么我不曾动念带你跟我单独旅行?为什么我没有紧紧牵着你的手去看世界,因而完全错过了亲密注视你从初老走向深邃穹苍的最后一里路?每一句话都是悔恨,每一个字都是遗憾。龙应台这段话,让我感到震撼。我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多年前,我参加完高考,母亲突然提议,说借着放假当口,一起去旅游,看看大海。我一口回绝,说已经约了同学。听了我的话,母亲眼中掠过一丝失望,却也没再坚持,只是叮嘱我注意安全。她大概知道,儿子大了,喜欢跟同龄人在一起。
扪心自问,我从未把母亲当朋友,一早就给她贴上长辈的标签,丢进身份的格子里,还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大学四年,偶尔回家,也曾胡乱许愿,说以后要赚很多很多钱,带她和父亲环游世界。可直到今天,当日的誓言,依然是张口头支票。生存的道路,自古而今,如同一道旧辙,工作,结婚,生子,一旦上了轨道,就会沿着既定路线行驶。光阴易逝,老之将至,浑然不觉。如今,母亲身体已大不如前,好在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只要有空,我会尽量多陪她,哪怕只是在小区附近散散步,穿过那条载满回忆的马路。
读完《天长地久》,忍不住感慨,66岁的龙应台,竟然能写出如此有生命力的文字。在书中,龙应台提到自己的心理年龄,她说,“心里的我”有两个:一个5岁,一个39岁。39岁的龙应台,是那个在清晨五点,跟着128BPM音乐劲走的壮年人,她看见一零一大楼方向第一道射进台北城的阳光,会联想到北极冰山融化,原本封冻的冰原突然变成巨舰艨艟的浩瀚航道,从而怦然心动,想要去北极航海。5岁的龙应台,是那个尚未走进小学,接受制度教育,对任何事都惊诧着迷的孩子。她到池边看荷花,一叶一叶看,一朵一朵看,一茎一茎看,仿佛有生以来开天辟地第一次看到荷花。我仿佛找到了龙应台年轻的秘诀:无论何时何地,都对世界怀有旺盛的好奇心。
在《天长地久》末尾,有一篇龙应台跟两个儿子的对话录,儿子飞力普提到一件趣事。龙应台搬到乡下陪母亲,发现乡下有很多大卖场。有一天,她看到货架上挂着一个写有“按摩器”字样的盒子,上面的照片是一个男性生殖器。龙应臺觉得很奇怪,大卖场竟然卖性用品,还堂而皇之地挂出来,而且跟梳头发的梳子、挠痒痒的耙子、修指甲的剪刀并排放在一起,小镇里,谁敢买这个东西?
为了确定这个东西是否是性用品,龙应台就把按摩器拿到柜台上,买了下来。买回家后,龙应台打开观察,发现是坏的,放了电池,一动不动。于是,龙应台又把按摩器带回大卖场,跟店员说,这是坏的。好奇心到了这种地步,想不年轻也难啊。
这年头流行说“代沟”这个词,龙应台却能在母亲和儿子之间上下逢源,她之所以能点起燎原野火,又能缓缓目送,皆因她拥有“天长地久”的好奇心。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书单”(ID:BookSele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