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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住时间泄漏的光斑

2018-11-07朝颜

创作评谭 2018年5期
关键词:散文民族文学

朝颜

我喜欢于夜幕降临之后,坐在屋背后的岽顶禾坪上,听风从山的外围吹过来,然后,默默地与村庄一同进入静谧之境。乡村的夜晚拥有着世界上最澄澈的内容,深蓝的天幕,满天的繁星或皎洁的月亮,安静、空旷,能够听见万物的呼吸。这样的场景,持续了从童年到少年的十几载光阴。

许多年以后,当我在书桌前坐下来,码字,回望,或憧憬,忽然发现,那些仰望星空和俯瞰大地的时光,已经深深地扎进了我写作的根部。如果要找到写作与时间对应的关系,所有的经验都应从童年出发。那些一个人独坐的夜晚,那些山川、河流、蚁雀、人家,以及黛青色的屋顶,从时间深处泄漏下星星点点的光斑,照亮我,濯洗我。当我伸出手来捉住它们,便是我开始写作的时候。

是的,当我第一次接受本地一个内刊的约稿,铺开稿纸,写下万字长散文《比如童年》的时候,就像乡村澄澈的夜空又一次铺开在我的眼睛里。记忆的大幕被轰然打开,那些一个人被锁在家里哭泣的日子,那些跟随大一些的孩子满世界疯跑的日子,还有那些幸福、酸楚、悲伤、痛苦,那些几乎难以言说的成长滋味,像一道道光点侵入我的灵魂。我承认彼时我的写作技巧还非常拙劣,语言也生涩滞重,但毕竟有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开始。

那是怎样的童年呢?1980年代,在赣南,在一座名叫麦菜岭的小山村。时间仿佛过得缓慢而悠长,我有大把的光阴可供挥霍。那时候,我与村里所有的孩子一样,上山摘野果,下地与泥巴较劲,放牛、喂猪、玩水、爬树,后面时常跟着一只忠实地摇着尾巴的家狗。那时候,我并没有民族身份的体认,在重要的日子里,父亲领着我们扫墓,祖母带着我们祭祖,母亲为我们做出各种平时难以品尝到的美食,仅此而已。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我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是这么生活的。

唯一的不同是,我比别人略为早熟,很小就能分辨大人不怀好意的玩笑,并保持沉默,甚至对那些试图从我嘴里挖出父母隐私的人心生敌意。而我的小伙伴们并没有这样的先知先觉,他们常常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引得大人们捧腹大笑,像一只被耍弄的猴子。村里的人没有多余的娱乐,只能在暧昧的玩笑中寻找乐子。我厌恶着这一切低俗无聊的游戏,由此早早地远离人群,宁愿与自然万物对视对话。

偶尔,我能看见车子在麦菜岭的简易公路上颠簸驱驰,它们前行的方向,大概就是我心目中的远方了。山的外面还有些什么?我有着莫名的躁动和不安,内心常常有奔跑的冲动,孤独感伴随着我成长的整个过程。我只是隐隐觉得,未来不应该仅仅局限于麦菜岭这一方天地。

囿于家贫,被迫于小学中止学业的母亲告诉我,改变命运的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读书。我对母亲言听计从,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读书不仅仅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它还将我引入了文学的幽深之境,直到难以自拔。那是1990年代,我第一次离开麦菜岭,去往邻县的一所师范上学。户口也随之由农转非,迁到了邻县。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命运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那所师范学校里,我如饥似渴地阅读,热烈地追逐着文学之光。当然,从梅江河吹过来湿润的江风,也煽动着青春的懵懂与萌动。

马尔克斯说:“现实并非纸上之物,它就在我们身边,每天左右无数生死,同时也滋养着永不枯竭、充满了美好与不幸的创作源泉。”

是的,如果要把我的写作历程作一次回顾和总结,个体的经验无可避免地成为我早期写作的不竭源泉。宿命让我们隐遁,也让我们无处可逃。那根植于乡土的童年、少年生存经历,青春期的错愕与茫然,成长的阵痛和暗喜,像时间设下的谜局,一次一次地回旋于脑际,我只能借助于文字,一遍遍去寻找谜底。比如,发表于《海外文摘原创版》的《乡野蛇事》,便可看做还原1980年代乡村生活的个人早期作品。

我知道,是讀书,让我对生命有了更丰富的思索和追问。我深味着母亲的不易和伟大。在麦菜岭,多少女孩被早早地从学校拽回。没有人告诉她们,你需要一个怎样的未来。贫穷贯穿了我整个的童年与少年,但我又如此富有,因为,我有一个眼光越过了当下窘困的母亲。后来,我写下散文《被时光雕刻的学费》,记录下自己的幸运以及那个时代里许多女孩的不幸、抗争或认命。直到今天,仍然有人在读到这篇散文之后,羡慕我拥有一个伟大的母亲,她告诉我对于母亲的恨至今无法消除,恨那种重男轻女的自私,恨短视的蛮横和剥夺。然而,时代之痛,岂是一个恨字可以说尽?

2013年,我试着将那篇散文投进了《民族文学》的公共邮箱,没想到很快被发表出来。那应该是我第一次作为畲族作者的身份被发现,并且也开启了我对本民族作家群体的寻找和皈依之路。次年,畲族作家山哈通过时任《民族文学》编辑的陈集益找到我。于是,我与一群来自天南地北的畲族作家有了一次景宁寻根之旅。回来以后,我写下散文《寻找山哈》和《遗落在北方的麦子》,写对于本民族文化根源的追寻、反思和企盼。这两篇散文,前者在全国首届“山哈杯”畲族文学大奖赛中获奖,后者发表于《文艺报》。这应该看做是我从乡村经验、女性身份写作走向民族身份体认写作的一种全新打开。并且,我有了一种确定和安稳感,因为这个族群不是我一个人在写,而是一群人在写。

经验像一条蜿蜒向前的河流,时间越往后淌,河流所承载的东西越来越芜杂、庞大。

仍然是在景宁,我在看见一对母女发生冲突的同时,倏然间打开了潜藏于命运深处的血缘爱恨、成长之痛。那篇被命名为《钝痛》的散文,顺利地在《青年文学》散文头条发表。就像穹顶布下了光亮,我仿佛找到了一把打开成长之谜的钥匙。紧接着,我写下《底片》,写下1990年代,一群人在渴望与封闭中交织的隐秘青春。这篇散文又一次发表于《民族文学》,并且作为特别推荐,登上了封面。

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灵感瞬间的捕捉者、记录者。另一个散文《当花瓣离开花朵》的写作,触发点仅仅是一丛桂花散放的香味。少年时奔跑于山林间砍柴的情景在那一刻像灵魂附体,欲罢不能。这篇散文发表于《民族文学》2015年第3期,发表时有修改和删减,编辑石彦伟对它倾注了很多心血。我完全没有料到它会给我带来如此多的幸运,先是《散文选刊》转载,而后又获得了当年的《民族文学》年度散文奖。也正是这个奖项,成了助推我进入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习的重大力量。

从2013年至今,我有着长达六年,甚至还将更为持久的乡村工作经历。住在村部的时光显得漫长而又单一,各种表册的填写枯燥乏味。但是,当我重新进入乡村,发现这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乡村了。此时的乡村,早已经过了改革开放和乡村城镇化的巨大裂变。但凡有一些外出资本的乡民纷纷抛弃了土地,奔赴外乡。有的也混出了模样,成为某个小工厂的法人,或者某个企业的高管,在城市里争得了一席之地。但这样的人毕竟是凤毛麟角,更多的人年复一年背井离乡,在流水线和脚手架上用高强度的劳动换取仅够一家人糊口的钱。而另一些人则在工厂或煤窑里丢了性命,或者在长期污染的环境中染上暗疾,或者因一些工伤事故变成残疾,或者因年老体衰被现代工业的流水线淘汰。这些人失去了生存的基本条件,一旦回到乡村更加无措,更加迷茫。他们,成为了乡村彻底找不到归属的人。

他们大辈子赚的钱,甚至不够建起一座像样的新房,不够将几个孩子送上大学。可是,你不能说他们是没有梦想的人,你不能说他们是没有为梦想而奋力搏斗过的人。

在那期间,我对写作有了一种新的警醒。经验固然是一种快捷而又善于驾驭的书写素材,然而沉溺于个体经验,必然无法真正接近更广阔的现实。我们目睹着时代在发生各种各样的变化,我们有责任把它记录下来。于是,我开始转向了对于他者命运的观照,这也可看做是写作上从小我到大我的一次转变。

我亲历了结对扶贫户家一个90后小媳妇自杀的始末,她因不堪尿毒症折磨,更不忍将整个家庭拖垮服药自尽了。我在无比沉痛的心情下,写作了散文《药》(发表于《大地文学》),深切地回顾了乡村大地因各种原因服药自尽的人和事,并反思了当代医疗体制改革的成败。《游荡的灵魂》(发表于《延河》)则将目光对准乡村大地上的成疯成痴者,书写肌瘤般的病症和陷入于泥沼的命运。一个村支部书记曾振振有词地说:“现在的村妇,只有二三个婚外的男人,已经是非常贞洁的了。”种种触动我内心疼痛部分的人和事,他们的命运,他们的迷惘,他们的寻找和苦痛,成为我写作的一个重要依凭。他们的生命归宿在哪里?他们的精神归属在哪里?我渴望进入人性最隐秘的部分,将乡土被遮蔽的部分像剥笋一样层层剥开。我写下《爱情是个什么物质》(发表于《散文》),反思乡村爱情与婚姻的悲剧根源。也写下《在歧路上奔跑》(发表于《啄木鸟》),对农村生育,重男轻女等现实有着毫不留情的批判。也许因为女性的身份,我对女性情感和精神状态有着深刻的体悟。因此,我的写作更多关注女性命运,对笔下的女性也倾注了特有的情感,或爱或怨,或同情怜悯,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就在我寄住的那户农家,住着一位留守老人和若干个留守儿童,他们只有在过年时才能见到儿女或者父母。事实上,整个村庄,整个中国的乡村无不如此。贫富差距的无限拉大,男女比例的更大失衡,空巢老人、留守妇女、留守儿童的艰难守候……这些矛盾比我少年时的乡村更加尖锐,更加难以调和。散文《你的世界是一把漏雨的伞》便是对这一部分人群的书写,后来发表于《民族文学》2016年第4期,这篇散文又一次被《散文选刊》轉载。从内心里,我已将《民族文学》视作我的写作福地。

与此同时,我并没有完全疏离对民族经验的书写。当记忆一再潜入,并喷涌而出,我于2017年写下散文《通灵者》(发表于《芒种》),将笔触对准乡村的一个特殊而神秘的群体—通灵者,描述所见所闻,以及由此产生的现代文明与古老习俗的碰撞和矛盾。并将外婆置于通灵场域,展现一个中年丧偶的女人半生依靠通灵术来思念亡夫,暂时远离孤独的生命情态。其间有对神秘力量的敬畏,也有对城市化进程下乡村现状的反思。我没有对通灵术作出正确与否的评判,只是回到民族的内部,暗暗地捉住人性的光辉,将世界广袤而幽深的原本面貌展现出来。这篇散文后来获得了“香港青年文学奖”,我将之看做民族文化被更广泛的人群接受并认同的一次有益尝试。

在时间之镜下,历史与现实都显得如此繁复多元。近年来,我担任了人民陪审员一职,在各种案件的审理过程中,我感觉自己更加逼近了充满矛盾冲突的现实。人类群体共同的精神处境,在新的时代,在情与法与理面前,呈现出无比复杂的面貌。我由此对生命价值、人际关系、人性等问题也有了新的更深刻的思索。现在,我正在写作系列散文《陪审员手记》。当我真正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一项堪称艰难而庞大的事业当中时,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视野正在呈扇形地张开,我将不再单单沉溺于个人情绪和民族记忆的自我书写,而是进入对更广大的世界和更广大人类命运的关注当中。这或者会成为一次关键性的转折,无论对待生活还是写作,我都将离虚妄远一点,离现实近一些。并且,不再执著于构造语言的华丽宫殿,而把作品的质地看得比外观更为重要。我期待它们成为我写作生涯中分量最重的那部分。

风吹过来,所有的树叶都会摇曳,正如一个人的内心被文学唤醒。写作是匹马孤征的事业,我常常沉浸在一个人的黑夜里,一次一次经历着临产阵痛般的煎熬。而白天总会在我们睁开眼睛的时候如期而至,我没有放过那幽微或明媚的光影变化,像西西弗斯那样从未想到过后退或停止。只不过,他是在亘古的时间里推动石头,而我捉住了时间泄漏的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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