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有论之阵”到“无论之阵”
2018-11-07刘芳坤
刘芳坤
毫无疑问,王春林在当代文学批评的现场已经建立起了某种“权威批评”。无论说“文学壮汉”也罢,还是“文学情人”、“亚斯伯格症患者”,这些描述都昭示了王春林孜孜耕耘30年的成就。李星概括王春林的批评特点是“举重若重”,有趣的是,十年之后,陈晓明以“现实感、时代感”综括王春林的批评品格,也不可谓不“重”。事实上,每当我们面对如此之“重”的文学批评,仿佛借他人文脉道自己观念的做法是毫无意义的。为此,笔者在深入探析王春林30年来的文学批评的时候,洞悉到的反而是文学批评从“有论之阵”到“无论之阵”的况味。
因为与王春林同在一个教研室工作,我成为业内最近距离的观察者,除了存有窥探他人“如何写”的一层留心,我感觉到对王春林这类批评家的观察应该兼有个人批评史和当代作品史的两重视角,唯有将批评与作品通观综合才能构成所谓的文学史研究。以往在当代文学史的建构当中处于核心地位的无疑是作家和作品,然而对作为当代文学“组成实体”中为数更多的文学批评,或者说,当代文学参与者中为数更多的人员(批评家),文学史仿佛自然而然地“疏忽”了。近两年在很多学术刊物上开设了“权威批评家”访谈、介绍、综述类的专栏。既然对文学批评学理性的考察可以建筑在“身世故事”之上,所以笔者正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利用这个机会对王春林文学批评的来路、理路做一番系统的梳理。又经过与王春林本人的沟通,我们达成了要平实为文的共识,倒不是说什么大道无形的自负,而是唯其平实才能较为客观地展现30年来与王春林批评相伴的中国当代文学史进程。人在历史之中,王春林的弟子王晓瑜曾经为文《现场的同步批评也是一种历史建构》,笔者的野心可能也正在于此。
一、如何作品论
根据不完全统计,到2017年12月为止,王春林已经发表文章约400万字。无论怎么分析,王春林文学批评的第一个特点就是数量庞大,而且这些篇目如果用传统的定义,绝大多数属于作品论。那么我们是否应该追问,为什么如此大量?个人勤奋的背后,是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的硕果和宏阔。王春林文学批评起码强劲地反驳了“文学消亡论”、“当代文学垃圾论”等等诸如此类论调。另一方面,体量庞大,执着近乎偏执地坚持,某种意义上折射出“王春林的个人悲伤”,而“个人悲伤”是否隐喻了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符码?
虽然已经时过境迁,但是笔者重读1988年出版的《第四代人》,心情还是难以平静。这本书将共和国青年划分为四代人,第一代人沐浴在毛泽东思想的光辉下,具有“伟大的性格、坚定的信仰”。第二代人则是“灰色”的,他们是禁忌意识强烈的一代,“终日忙碌、疲惫不堪”。第三代人是“边缘人”或说“伊壁鸠鲁夹缝里的神”,从九·一三事件之后,这代人走过了“从迷途的羔羊到被难的耶稣”的经验。以现在的定义来看,这三代人指涉的正是所谓“30后”、“40后”、“50后”。那么,在1980年代末的学术著作中又如何评价当时正在读大学的“60后”一代呢,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带有强烈忧患感,甚至是攻击性的文字,他们是“麻痹的”、具有信仰问题的、在城乡变革中困惑的。
来自1980年代的质疑带上了“八十年代”的烙印。如果用两个字来总结就是“巨变”,如果用三个字来总结就是“高加林”。我想从生命底色、执业底色和文本底色这三个方面说明王春林文學批评的来路,然而这三重底色的画板可能正是引文所体现的“时代画布”。另外以我这一代青年的眼光(不知还能否套用“80后”),如今第一代人已近作古,第二代人渐行渐远,第三代人是制高点的风景,第四代人成为前路可追。“八十年代”只有儿时依稀的记忆,而那巨变也好,繁荣也罢,作为一名研究者,我不时会在“重构”的图景中进行一次次的消解。
1966年6月4日,王春林出生于山西省吕梁地区文水县龙泉村,家中姐妹兄弟共五人,他排行老四。1970年代他在本村完成了义务教育阶段,1981年9月进入文水县中学读高中,1983年参加高考,成绩高出了本科录取线2分,然而英语只有21分。王春林的志愿是山西大学历史系,录取结果是山西师范学院吕梁师专,两年后经过中期选拔,他进入本科学习。1987年毕业后,王春林成为母校吕梁师专的教师,1998年调入山西大学中文系一直到今天。这份并不十分周折的履历,却给我们提供了进入观察王春林文学批评的生命底色。首先,王春林一直扎根在山西这方土地上,放眼文坛偏居地方一隅而有如此成就的批评家是为数不多的。刚刚参加工作的王春林,就在当时山西作协主办的《批评家》上发表了《遗风之外的文化思考—评张石山系列小说<仇犹遗风>》。1990年参加了“第三次国际赵树理学术研讨会”,参会论文《赵树理小说的叙事模式》成为第一个代表作。1996年《话语、历史与意识形态》、2012年《多声部的文学交响》、2015年《乡村书写与区域文学经验》,三部文集的总字数超过70万字,可见多年来他从未停止对地域文学的关注。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是,虽然在评述每一部作品的时候,王春林都显得敦厚宏实,而唯有面对山西整体创作近况或愿景,出现了非常稀有的批评和急切的笔调。他认为进入新世纪之后,山西出现了一批颇具潜力的小说家,但是他们并未形成群体性的思想艺术特色。他期待山西作家能够创作出称得上时代里程碑的长篇小说,弥补山西作家在长篇小说文体上的缺憾。自山西走向全国,“在这里出发”的渴望是笔者十分能够感同身受的,批评与创作相依相伴,如果没有创作的真正“新锐”、“群体”,就不会有评论的“新锐”和“群体”。回顾百年新文学发展的进程,地方性知识的融入一直是不可忽视的一个视域,单就“山药蛋派”、“晋军崛起”在今天仍然是值得深挖的文学史考察对象。近三年来,王春林发表的山西长篇小说作品论仅有吕新的《下弦月》、李燕蓉的《出口》、浦歌的《一嘴泥土》。如果考察王春林全部作品的发表目录,我们不禁叹惋“八十年代”地方性知识与文学思潮的演进,到如今却渐趋于冷落。
其次,就是我们必须进入的一个关于“八十年代”的语境和影响。“60后”一代批评家或者学业成绩优异,1980年代初进入全国名校,在1990年代也有不少人通过各种渠道继续深造而获得高学位,而以如此学习履历达到文学批评很高造诣的亦是为数不多。从以上这两点来讲,王春林可以说是当代文学批评家中的异数。董国炎以“边缘批评”命名可以说切中要害。“边缘批评”不仅指涉了批评对象,而且决定了文学批评的风格特点。“边缘批评”对待作家作品乃是存有一种虔诚之心、敬畏之心,迄今为止王春林的文学批评绝少使用否定句式,在文章中几乎看不到“不是…而是…”的句式。“八十年代”的“理想主义”、“文化热”以及王春林在那个年代的“文学梦”正是如此“边缘批评”的重要形成原因,王春林曾坦陈,1980年代他在校园里不仅阅读了大量西方思想家著作,同时将更多精力投入小说创作之中。
深埋在心底的文学梦,除了可以解释王春林从事文学批评的敬畏之心与热切之情,另一个容易被忽视的问题就是,王春林的文学批评对于“书写”有一种特别的关注。书写也即如何写,写出怎样的高度、深度,这两个问题恐怕构成始终不能在他心头散去的兴趣点。不难看出,如果对王春林批评的方式、角度进行分类,主要类型就有两种:一种是作品叙事艺术角度,特别是在西方叙事学的分析化解和古典叙事学的创造性转化方面的关注。另一方面,就是王春林文学批评的大多数切入点都为“精神困境”,也就是说他特别关注作品怎样达到了“表现的深切”,在本文第三部分将作出专论。
二、长篇小说跟踪
自2002年起,王春林对长篇小说进行年度综述已经有整整15个年头,2010年,王春林开始于新浪博客发布年度小说推荐名单,后命名为“一个人的小说排行榜”。2013年起,王春林接受《长城》杂志的约请开设“文情关注”专栏,以同步评论的方式对进行中的中国当代文学进行及时而忠实的跟踪记录。同时,被命名为《中国当代文学现场》的专著也已经出版两册。王春林一年又一年地刻苦耕耘,在山西大学的校园里师生们经常看到的就是一手捧着文学杂志阅读,一边快步走或一边在路边休憩的身影。甚至有一位老师曾经好奇地向我发问:从九十年代起就看见如此这般的王老师的身影,几十年过去了,车辆越来越多,校园越来越拥挤,王春林却保持着不撞到树的本事,而车辆行人却也都保持着不撞到他的惯例。这虽然是一句玩笑的发问,但足见王春林从事跟踪批评这项工作在师生们心中那难以磨灭的印象,真可谓山西大学的校园一景。王春林对中国当代文坛关注的恒心,不可谓是一种“历史家的野心”。
笔者也是一位忠实的历史哲学的爱好者,多年来钟情于历史著作的阅读,特别是那些关于历史细节、个人史的著作每每喜爱不能罢手。我想如笔者这样的读者应该不在少数,但是,为什么人们往往对此类著作比较喜爱呢?这就涉及到了历史哲学里的一些根本性的问题,比如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的关系,比如历史意识和传统记录的关系等等。约翰·托什曾经指出,历史意识的基本方面就是承认历史过程的存在。与其将孤立存在的事件赋予意义,不如考察那些随着时间变化的事件之间的关系。王春林看似偏执的跟踪,其实一直有着一种类似的历史意识。从王春林立志于跟踪批评的时候,关于此种研究方式就有很大质疑,并且王春林在内心非常明了这种质疑。当年在跟吴义勤的“类比式”、“不及物”等等说法辩难的同时,王春林认为,如果能尊重作家个案,依赖于文本的细读研究和年度批评的综述问题也将显示出价值。他直言,自己会着力于这类批评。当年的文字表述并非信马由缰,反而有几分婉转闷怨的感觉。事实是,王春林不仅“曾经”写作,而且一直坚持了下来。当年他是有心理压力的,不然不会使用“不时”这样的表述,在最初的三年五年里,他可能真是每次经过了“不时”的思想斗争,然后他用那“价值”战胜了自己,最后,他简直欲罢不能、情不自禁了。笔者又不得不大胆地再次联想到前文提及的所谓“第四代人”,经过了八十年代融化和九十年代洗礼的这一代人,他们是真正经历了从整体价值到个体价值冲突的一代人。如今看来,这代人身上所富有的“冲突性”还是确实存在的,特别是在我看来已经“春风化雨”,或者说“与你无关”的个体性坚守,可能一种“冲突性”的消失,意味的正是不再相信文本,特别不会相信文本的“自現”。
王春林对文本细读越来越建立了一种自信,在当今文坛恐怕也没有谁会怀疑。但是,王春林的阅读显然是有所偏见的,不仅在文体上对长篇小说有偏爱,他对长篇小说的理解也不能走出“八十年代”的视角和方法。他受到“方法热”之风吹来的叙事策略在蔓延着,文章中曾被命名为“精英文化”的典型论述无处不在。他更加深信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和现实批判是万变不离其宗的时代总主题。另外,迄今为止,王春林关注的主要还是被“八十年代”命名的那一批所谓严肃作家,或者是继续以《收获》《人民文学》等为发表阵地的文学作品。所以,王春林的“文学现场”也并非是全局的,或者说,他对于其他的“文学事实”的“文学性”是质疑的。比如近年来公认较有文学表达力度的网络长篇小说即使大热火爆,王春林否定态度依然是坚定的;对于反响不错的“类型文学”,王春林也持有谨慎的态度;即使在传统的期刊发表媒介,王春林对“80后”作家的长篇小说(或曰青春文学)创作的关注也比较少。
在15年中,王春林到底跟踪了中国文学现场的哪些长篇小说创作动态,又得出了怎样的历史轨迹?这是研究王春林文学批评最关键的问题,进而也是中国当代文学历史化的重要关注视点。为此笔者将发表目录进行了整理,作了基础的资料工作,受到发表篇幅和文章规范的限制,仅将统计数据分享如下:首篇年度综述为《与沉稳中前行——2002年长篇小说印象》,发表时间截止到2017年12月,王春林共发表长篇小说年度综述类文章39篇,近三年开始发表中篇小说综述。最初的综述一般以概况愿景来命名,自2006年起,以小说的表现主题来命名,其中绝大多数采用“现实”作为关键词。从2011年起,王春林一般与年初发表“一箭双星”,即以上一年度的小说创作为例,分别对主题和艺术评述发表两篇文章。比较例外的年份只有两个:2008年的综述没有采用任何主标题,2012年的综述以肯定和否定发表“双星”。
对王春林年度综述的粗略整理,可谓是近距离观察中国当代文学现场进而梳理建构“新世纪文学史”的重要参照。通过这些文章,有心的人可从多个方面进行更为细致的研究,特别是与当年的文学创作概况对照、与他人的评论和综述的对照、与文学评奖的对照、甚至可以和媒体报道的对照等等。笔者仅就两个发现阐释自己的观点,我认为这些综述可以命名为两大体系的专著,一或为“‘中国问题的全方位思考与表达”,另一为“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主潮地位”。从开始的满含愿景亦步亦趋,到如今的宏观把握、评点佳作,王春林似乎越来越找到了自己的兴趣点,一方面积累让他更富有底气,另一方面中国当代文学现场依然保持着勃勃生机,亦有让他坚守下去的主心骨。写作动力与热情的秘方正在于对小说的关注也是对“中国问题”的持续关注,对小说的分析也是对“中国问题”的分析。王春林文学批评始终关乎一个问题,那就是什么是问题的问题,而“现实主义”正是与此一体两面的论据。但是,王春林对于现实主义单面向的发展是并不满足的,他一直期盼着现实主义的多重维度发展,这点在笔者的另外一篇评论《视野·文本·性情》中有论述。综上所述,在王春林的眼中,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发展的主题与艺术之间存在的同构关系。但是,“中国问题”的全方位表现意味着现实主义方式的多方位拓展,而与目前“重”的文学批评相应的可能就是“凝固”的小说。虽然已经为此和王春林有过多次争执,笔者还是想非常善意地提醒他对于一个显而易见的文坛结构性变化的关注,也许仅作为一个旁证,也可以为自己的文学批评添加灵动的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