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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生活与狄金森诗歌中的自然隐喻

2018-11-07徐春英

雪莲 2018年10期
关键词:狄金森隐喻诗人

自然是古今中外众多文人墨客寄情言志的主题。艾米莉·狄金森(EmilyDickinson)的自然诗歌在美国家喻户晓,在她所创作的一千八百多首诗歌中有关自然主题的诗作约占三分之一。当代美国著名文学教授、批评家哈罗德·布罗姆赞叹道:“除莎士比亚之外,狄金森是但丁以来西方诗人中显示了最多认知原创性的作家,在她魅力的顶峰前我们遇到了最杰出的心灵,这是四百年来西方诗人中绝无仅有的。”狄金森诗歌的超群之处在于她擅长以精致的观察力、睿智的洞悉力和超凡的表达力创建新颖的隐喻意象来凝聚诗意,令读者耳目一新又不禁赞叹她的辨思巧智。狄金森之所以被誉为“最多认知原创性”的西方诗人,与她善于巧妙地使用自然隐喻密切相关。

一、田园生活与狄金森的自然观

狄金森的睿思奇想与她自然观的形成紧密相关。生活环境、学校课程、宗教观念和超验主义等塑造了她独特的自然观。

狄金森一生生活在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西部的安默斯特小镇。这里是少有的风景优美之地,山峦迭起,原野河涌,牛羊徜徉,农夫耕作,一片宁静安详,仿若世外桃源。狄金森还拥有自己的花园,一年四季中各样花卉树木呈现绚烂变幻的风景。诗人从小沉浸在美丽淳朴的大自然中,激发起她探索大自然秘密的好奇心。自然也成为狄金森诗歌创作的不竭的灵感泉源。

狄金森在安默斯特中学和荷约克山学院度过她快乐开朗的少女时光,她热切地吸收各科知识,积累了丰富的词汇,也使她的写作精细、准确而生动。她对植物学展现出浓厚的兴趣。根据课程要求,她制作了424种压花标本,为每个茎秆、花瓣和叶片标注种类和编号,这种熏陶使其对植物的认知细致入微。树木花草是一个神奇的生命王国,在四季交替中呈现出千姿百态、令人销魂的美,在狄金森一生中曾无数次激发过她的想象。

此外,狄金森深受清教徒文化的熏陶。虽然幼年在学校中曾接受过正统的宗教教育,但她抗拒参加被传统所束缚的宗教活动。事实上狄金森并未放弃灵性的探索,而是转向通过与大自然交流来获得灵魂的启迪。狄金森在诗歌全集第324首中描写她的宗教生活不同于小镇上的人们,当他们聚集在教堂时,诗人正在自家花园里礼拜。她使用一组隐喻式的对比把她的“礼拜”描绘得有声有色:如食米鸟组成了唱诗班,果园比作教堂的圆穹,小鸟司事用翅膀做礼拜的袍子,歌声则代替了教堂的钟声,并借着亲近自然聆听上帝自己简洁的布道。狄金森将自己融入自然,与动物和植物一起加入崇拜,体验到天堂的快乐,以至于在这首诗的末尾自豪地说:“我不是在最后离世时才进入天堂,我一直在天堂里行走着!”

狄金森的自然诗歌还带有超验主义的色彩。距离安默斯特不远的康科德是当时超验主义的发源地,其代表人物爱默生曾数次到安默斯特演讲,有一次还住在狄金森兄嫂家。虽然并不完全认同超验主义的所有主张,狄金森汲取了其中的部分思想——即个人能够使用直觉和情感与自然交流来认识真理,并投入到个人身体力行去感受和认识自然的生活中。狄金森在全集第60首开头写道“你慢慢地来,伊甸园!”诗歌接下来描写了一只蜜蜂,它的嘴唇尚未习惯伊甸园的生活,所以它羞怯地吮吸着园中茉莉的花蜜,陶醉到甚至感到晕眩。过了好久它才接近花朵本身,围绕花房嗡嗡而飞,数算着花蜜有多少,然后直飞进去,深深陶醉于浓郁的芳香之中。这只蜜蜂就是狄金森自己,诗人借用蜜蜂陶醉于茉莉花蜜来比喻自己如何在天堂般的自然里徜徉。正如超验主义者认为自然界不只是物质而已,它有生命、有上帝的精神充溢其中。

总之,狄金森的诗歌寓情于自然,并在诗歌中构建了一个隐含灵性和情感色彩的自然。在她的观念中,自然与人类一样是具有思想的一个个灵动的生命体,有着人类的喜怒哀乐。她善于用隐喻的方式,塑造出充满新鲜和陌生感的自然世界,激发起对事物更为直接的体验或直觉。她的诗歌还反映出神秘和敬畏的自然观,常将自然映射到灵性世界。最后,狄金森诗歌充满回归本真的自然观,融入自然、回归天性是她获得无穷乐趣的泉源。她在自然诗歌中,追求美德的生活,发掘精神的启迪。其中既有严肃的自省,也有活泼的自娱。而且,狄金森的自然诗歌比较集中于描写家里的花园,莺飞草长、日暮晨昏,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朝夕相伴,共同走过四季和岁月,是她体验天堂般的自然的地方。她曾经在一封给友人的信中写道:“最近,我断定我就是夏娃,也叫亚当夫人。”她觉得这一方小天地就像伊甸园,是大都市的繁华所远不能及的。

二、狄金森诗歌中的自然隐喻

法国哲学家保罗·利科在《活生生的隐喻》中论到:“隐喻是一个各种不同的知识和语篇相遇的地方”,“隐喻的能力在于重新描述世界”,“它将对事物的新的认知意义延展到情感意义”。隐喻将始源域的结构、关系、特征和知识映射到目标域之上,而两域之间的映射是由我们的身体、社会和文化经验促成。狄金森诗歌中丰富多彩的自然隐喻正源于其田园生活的经验背景。大自然为她提供了丰富的隐喻资源。如在全集第668首诗中,她提到“自然是我们所见和所闻”,接着例举众多自然界的事物,如山峦、日午、傍晚、松鼠、月蚀、蜜蜂、食米鸟的啼声、大海的涨息、雷鸣与蟋声等。最后,诗人感叹虽然人看见自然,却缺乏辞藻和智慧来诠释自然的淳朴,这种难以言表的美妙与和谐使诗人将它比作天堂。

狄金森善于捕捉植物、动物和自然现象背后蕴含的寓意。透过诗人的隐喻创作,使自然界的丰富和乐趣跃然纸上,并阐释出作者复杂而细腻的内在心灵活动。如在第891首中,大自然中的一切都被隐喻化——树叶会说话,灌木犹如铃铛,所有的草木成为哨兵,甚至山洞里的裂缝像大张着嘴似的说起话来——以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诗人无处可藏。第218首中,诗人赞叹栗子外壳的精巧,把外壳比作深色外衣,是由一位虚拟的裁缝用亲自纺出赭色的布和无缝连接的裁制工艺制成,合身得体如“梦中之靓衣”,尤其精辟地提到腰围的计算实属精工巧匠之为,因为“栗子一直要穿到老年”。

狄金森对花草树木情有独钟,她在创作时偏爱以花叶为隐喻的本体。如在第987首中,狄金森把树叶比作女人们,“互相倾述着心腹话语——有时是相互点头,有时是神秘的悄语”。在诗歌的第二段中诗人进一步解释树叶和女人们的相似之处在于“都乐于享有她们之间的秘密——永不会违约向外宣示”。狄金森用树叶在风中婆娑响动、互相触碰来隐喻女性之间喜欢谈话并交流秘密的普遍特点,还刻意在最后强调了两者都忠于守密的特质,是在当时男尊女卑的时代中对女性的褒扬,采用了先抑后扬的手法。狄金森在自己的花園里培植了各样花卉,她除了喜欢以诗会友外,还有一个爱好——把花附上诗句或将花夹入诗歌纸里送给朋友。第903首创作于1864年,诗人为了表达在情感受挫之后的落寞孤寂,将自己比拟为藏在自我的花束里,并在对方的花瓶里凋谢。

狄金森大量地使用植物作为诗性隐喻的始源域。第554首诗歌描绘了一颗扎着刺的黑色浆果,不屈不挠地向上生长。为了颂赞它勇敢无畏的精神,诗人首先用心聆听浆果的心声——“虽然腹内有针刺——可是没有人听到过他痛苦的呻吟”,照常默默奉献果实。诗人接下来细致入微地观察浆果的姿态——“倚着篱笆……挣扎着去攀附一棵树……用他的两只手把岩石搂抱”,这三处的描写,尤其是隐喻化的动词“倚”“挣扎”“攀附”和“搂抱”用得惟妙惟肖,烘托出浆果的真实处境——受伤后无法独自站立,需要支撑。然而在诗歌最后,诗人用连串的破折号引出人类与浆果受伤后反应的对比:“我们往往——说出伤痛——以求得慰藉”,而浆果在受伤到必须挣扎着寻求外援的时候,它的目的仍不是诉苦,而是借此往上“向天空——进一步探起身子”。浆果的隐喻表达了诗人不屈不饶的精神境界。

狄金森思想深邃,情感丰富,当她描写这些抽象复杂的领域时,常会借助植物的隐喻。如第1508首的主题是“记忆”,写于狄金森逝世前六年。在五十岁人生进入暮年时分,当然会有许多记忆,有的几乎已经消逝淡忘,有的则令人终身难忘。狄金森用植物的生命来比喻这两种不同的记忆:有的记忆像失去了根、不能再生长的植物,任凭“拍实它四围的土壤/把它扶直/也许能欺骗了世人/可却救不回植物的生命”;而另一种记忆是“真正的记忆,像雪松的足根/能穿透岩石无比坚硬——/你也不能将记忆砍掉/当它一旦已扎根生长——/任凭你刀砍斧劈/其钢牙铁花仍会开放——”。

狄金森也善于使用动物作为隐喻的始源域。她喜欢动物学,对森林、原野和花园中的动物都很熟悉,甚至似乎这些动物也很熟悉她。如第111首《蜜蜂对我毫不畏惧》里诗人把蜜蜂和蝴蝶称作“丛林中美丽的居民/待我都十分亲切——”。她把自己和丛林中的各种动物视作平等的居民,表达了对自然的热爱和尊重。第9首描写了在林中小道上常常出没的动物,如野狼、猫头鹰、蟒蛇和兀鹰;诗人在末尾写道“这些便是我们路上的伴儿——/就是在这样的路上/我们孩童飞似地赶回家。”这些动物是有威胁性的野兽,却被比喻成狄金森的同伴。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诗人借用鸟儿拍打翅膀飞翔的动词来形容人急忙赶回家的情景,使诗歌充满活泼的张力。

狄金森还经常以小动物的形象来隐喻自己细腻的感情。如第165首用“一只受伤的鹿会蹦跳的老高”来比拟人受到创伤后的剧烈反应;第793首用老鼠的胆怯逃避来形容悲伤情绪的表现;第1275首将蜘蛛比喻为技艺超绝的艺术家,虽无一薪半职,却是“被忘却的天才之子”,诗人却将它捧在掌心,这种惺惺相惜之情正是生前不受赏识的诗人在蜘蛛的境遇中所找到的共鸣。这些动物隐喻是狄金森丰富的田园生活经历与深入内省的共同产物。

动物隐喻还大大增加了狄金森诗歌的娱乐性与趣味性。第173首充满诗意地描写了蝴蝶从幼虫到成虫变化的过程,诗人用不同的材质或衣服比喻蝴蝶不同阶段的外形特征,如天鹅绒、毛绒外衣、锦缎和贵妇人的装饰等,待描写完蝴蝶长成,脱去了旧日的模样,作者才交代这是“蝴蝶有趣的秘密”。有的诗歌始终没有交代动物的名字,但借着生动有趣的隐喻化描写吸引读者用一种新的方式观察和理解它,如同一则谜语。如第391首描述了泥土中一位来访的客人,“他常在黑夜里来临——/总在太阳将出之际——/结束他闪光的会见——/他爱抚,然后离去——/但是经他手指触动过的生命——/他奔跑时落过脚的地方——/无论什么样的嘴唇经他一吻——/都不再是以往的模样——”。诗歌的谜底(蚯蚓)是显而易见的,但在狄金森的笔下,一条如同护花使者般的蚯蚓栩栩如生;它与花草的爱意跃然纸上,它在深夜的松土工作虽少有人见,却显得格外重要和有情。第986首《草丛中一个细长的家伙》是另一首有名的谜语诗,除了描写它的形状和行动,诗人还描写它的活动环境——“草丛像被梳子分开/一根带斑点的箭杆出现/等草丛在你的脚边合拢/更远处的草丛又分开。”这些隐喻表面上是描写草丛的变化,实际上是反衬蛇穿梭在草丛中疾行游走的气势,所到之处无不开路,令诗人“每逢遇见这个家伙”总是“立刻呼吸发紧,骨头冷到零度”。

狄金森以自然为伴,不仅是充满生命力的动植物,所有的山山水水,天空万象……都能一一进入她的诗歌。第1510首中,一块在路上的小石头吸引了诗人的注意,并从它质朴的棕色外表、随意反射太阳的光,来隐喻不在乎功名利禄,全然顺应天意,单纯无畏又快乐的精神世界。第249首则以暴风雨夜为喻,实则描写诗人对爱情的期待:正泛舟在伊甸园的诗人心潮澎湃,向大海发出呼喊:“啊,海!/但愿我能,今夜,泊在/你的水域!”

借助奇特的想象力,狄金森甚至透过天体运行规律来表达爱情的主题。如第429首《月亮离大海十分遥远》用隐喻的手法把自然界的潮汐现象和心灵悸动生动地联系起来。月亮的“琥珀色手”非常唯美,诗人描写月亮“用琥珀色手——/牵引他,像牵着听话的孩子——/沿规定的沙滩走——”;而在引力作用下的大海“没有违背一次命令——/遵照她的眼色迈步——/正好那么远,他向城镇涌来——/正好那么远,他退了回去——”。随后,狄金森将自己隐喻为大海,将心中的恋人比作月亮,深情地说“你的眼色给我的最小指令,我都甘心乐意来从命”。就像大海潮涨潮落听命于月亮的吸引,诗人也恋慕与追随心中的爱人。

另外,在自然主题的诗歌中,狄金森总将自己尽量隐藏和淡化,或是在诗中隐约出现,让整首诗歌以自然中的事物为主角,使用大部分的篇幅描写它们,尤其成功地用隐喻化地表达把它们的思想、情感和特点发掘出来,使这些自然界的奥秘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叙述方式突破了人类在描写自然或人与自然关系时以人为本的传统视角,采用了以自然为主体的新视角,充分体现了诗人对自然的尊重和热爱。

三、现代文明与诗意的栖居

现代文明蓬勃发展,却往往以牺牲生态环境为代价。狄金森的诗歌从生态美学的角度,试图唤醒人类对自然的关注,使我们恢复感知丰富多彩的自然界的能力,引领我们亲近自然、与自然合一。她没有说教,而是寓情理于隐喻建构的意象中,它们一直敞开着,任人们发挥自己鉴赏自然的能力从各个角度去解读。就如她在第1129首诗歌中所写:“要说出全部真理,但不能直说——/成功之道,在迂回……真理的强光必须逐渐释放,/否则人们会失明——”。这些自然隐喻今天仍是一个宝库,吸引21世纪的人类从自然这个永不枯竭的诗意源泉汲取心灵力量,放飞想象力,重焕栖居在大地上的诗意。

生态美是人与自然生态关系和谐的产物。生态美体现了人类与自然环境的依存关系,是人与大自然生命关联所引发的一种生命的共感和欢歌。诗意的栖居,意味着人与自然和谐的共鸣,而非独奏。当现代人被物质迷惑、感觉麻木,渐渐沦为类似机器的存在时,何等需要狄金森诗歌中所展现的生态美来唤醒我们渐渐失去的对自然的眷恋深情。她笔下的自然生生不息、千变万化、充满无穷的魅力,也是人与万物融洽共存的乐园。狄金森诗歌的自然隐喻提醒我们,自然不仅是人类生存的源泉,更令人类的存在变得生气勃勃、多姿多彩。自然充满神秘与魅力,人类理当存敬畏之心守护自然。自然中一草一木、一石一花都传递着美的信息,吸引我们回归心灵的本真。

诗人是美的发现者。狄金森的思想和想象超越各样的界限,她不是消极地隐世,而是积极地在有生之年投入自然的懷抱,沉思默想、绽放宁静的热情,用笔端来耕耘,为世人留下他们鲜有领略与品尝的精神体验,展现了地上的天堂,活出了诗意的栖居。

[作者简介]徐春英,硕士,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英文系讲师。本文受浙江大学文科教师教学科研发展专项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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