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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猫

2018-11-07权芳

雪莲 2018年10期
关键词:小慧裙子叔叔

它像一道闪电,突然出现,又倏地消失。她慢慢蹲下身,屏住呼吸,睁大双眼,看向它消失的地方。刚才它猛地从草丛中窜出来时,着实吓了她一大跳——那是一只猫,一只绿色的猫,玻璃弹珠一般的眼睛傲慢地看向她,尾巴像一根绿色的旗杆高高竖起。她还没看它第二眼,它一扭身,消失在草丛中。她等了很久,它都不再出现。微风掠过草尖,发出互相碰撞的轻响。书包在身后滑了一下,她受到巨大的惊吓,尖叫声像花瓶骤然打碎——

她浑身大汗地醒来,心跳如鼓。公交车还在颠簸,语音播报正在说,下一站,第二人民医院。她回忆着,睡着之前那站好像是桃李小学。四站路,不到十分钟,她竞睡得这么沉,那只绿猫又来光顾。人到中年,睡眠渐少,夜半常常无故醒来,睁眼到天亮,判断睡眠是否深沉,那只绿猫成为标尺——它若出现,说明睡眠深沉如八百米的地下。大多数时候,游走于似睡非睡的边缘状态,她是不允许它光顾的,那种满身大汗、心跳如鼓的感觉,并不美妙,还有梦中尖利的惊叫,令她张着嘴,呼吸困难。

她恍恍惚惚地站起来,往车门处挤。那只绿猫还在眼前晃动。那个问题又浮上来——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绿色的猫?那个中午,她是真的看到了一只绿猫,还是一个幻觉,或者一个梦?她读过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书,书上说,小孩子具有很强的想象力,并常常把想象与现实混为一谈。

雨正在下,不大,丝丝缕缕的,衣服将湿未湿。她从包里掏出伞,撑开,看看周围,又合上。犹疑一下,又打开。伞尖碰着别人,引来一个白眼。她又急忙合起伞。手机响了,又是父亲,问她到医院了没,见到孟叔叔没有。一路上,父亲打过好几次电话,都是这几句。她有点心烦,简单回答:没呢,刚到医院。父亲再次嘱咐:14楼,11号病房,32床,别忘了。她嗯一声挂了。

她抬头看医院大楼的大牌子,确认没走错。医院的前身是市第二人民医院,后来改成肿瘤专科医院,大家心照不宣地仍叫它“第二医院”。

她在医院附近的小店里转悠,最后买了一束花。康乃馨、太阳花,配着几枝满天星,倒也雅致。据说他已进食困难,牛奶鸡蛋之类的东西,显然不太合适。老板问她要不要放张卡片,写上“祝您早日康复”,再落上她的名字,她说,不必了,反正他也不记得我了,再说,我是替我父亲来看他的。老板笑笑,点点头,明了一切的样子。

她抱着花挤在电梯里。医院的电梯永远不够大,门口永远排着长蛇一般的队伍,她等了近十分钟才终于进去。有那么一两次,她想,算了,不进去了,不去看他了,反正他多半认不出她了。据说他患上老年痴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好几次就在家门口迷路,最后被好心人带到派出所,警察把他送回家。他住在儿子家里,却常常以为那是他从前的家,进门就唤“豆包”。“豆包”是他养过的一条狗,德国黑背,部队上退役的,他不知从哪个渠道弄来。他总有办法办到很多人办不到的事。他还在小区里到處乱走,找那条“豆包”。儿子儿媳都要上班,不能时时看着他,只好给他兜里放一张卡片,写上住址和联系电话。有一次他竟然走到了火车站,在进站口被拦下来。他翻遍口袋也找不到车票,最后急哭了。他反复对工作人员说,我要去平城啊,我要去找老方啊。工作人员找来了民警,大家一起翻他口袋,找出那张卡片,这才联系上他儿子。第二天他儿子带着一封感谢信和一面“真情服务,帮困解难”的锦旗来到火车站,表达了深深的谢意。他向他们解释,“老方”是父亲的好友,拿现在的话来说,是“发小”,或者“铁哥们”,他们有很深的感情。但父亲忘了,自己早已不在平城,“老方”也早已去新疆了。工作人员一起点头感叹:倒是挺让人感动的。他们和他儿子合影留念,并把这件事写成通讯稿,发给了报社。两天后,晚报的社会新闻版刊登了这篇稿子,题目是《七旬老人火车站走失,热心铁路人助其归家》,旁边是那张照片:他儿子手持锦旗,身边站着两名车站工作人员。他儿子有着和他极为相似的面孔:国字脸,剑眉星目,高耸的鼻梁下,嘴唇棱角分明。

电梯走走停停,每一层都有人出去,也有人进来。空间密闭,空气混浊,她头晕恶心,差点要呕吐。叮的一声响,她惊觉,14楼到了。她被人流裹挟着吐出电梯,几乎站立不稳。

她慢慢往11号病房走。走廊里有人在走动,穿着蓝色条纹的病号服,衣角用别针别着尿袋子,或者污血袋。他们弯腰弓背,捂着小腹,慢慢挪步。身边有人陪着,或者没人陪。她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她。看一会儿,转过脸去,继续沉默地来回走动。他们有的很瘦,有的并不瘦,甚至壮实,脱掉病号服,不会让人看出是个病人。但他们有个共同点——看起来很轻。他们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绝大部分的内容,只留下必须留下的部分,从而变得很轻很轻。他们就像一张张纸片在轻轻漂移。她记起在一本书里看过的一句话——人的一生是慢慢得到又逐渐失去的过程,先是失去一颗牙,失去头发,失去睡眠,失去健康,最后失去自己,此生结束。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的呢,她想着。大概是从中年开始吧,人到中年,睡眠渐少,食肉渐少,并且开始牙痛,头痛,关节痛,大概正走在“失去”的路上。人生是条正弦曲线,中年是峰值,此后只有不断下降、下降。失去的何止是睡眠和健康,天真与热情也渐行渐远,很多事,宁愿糊涂,没必要弄明白,所谓难得糊涂。有几次,在梦到那只绿猫的次日,她在电脑百度键入“绿猫”,却并没按下回车键。说到底,世界上有没有绿色的猫,并非生死攸关。她的QQ签名早就是“世上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在小事上纠缠的人,最愚蠢。

何况,随着年岁渐长,她越来越偏向于:那只绿猫,是她的幻觉。十二岁的孩子,喜欢读童话书,喜欢看《蓝精灵》《花仙子》《绿野仙踪》,很难说,她不是把童话和动画片里的内容组合、嫁接,再加上自己的想象,移植到了某个午后。

病房门虚掩着,她站定,吸口气,让自己挺拔起来,并且调整出合适的表情——既不过分热情,也不过于淡漠,推门进去。

他不在。她听见自己吁了口气,腰身放松下来。她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看着空着的病床。被子掀开一半,一个被角呈45度角叠放在一边,淡蓝色的被罩,有黄绿色的痕迹。那应该是呕吐物,她曾在胃病发作时呕吐过,翻江倒海的折腾之后,胃被掏空,胆囊也被掏空,胆汁是黄绿色的,苦涩的。床上放着几张检查单,cT、彩超什么的。邻床病人的家属说,他去做治疗了。什么治疗?她问。对方打量她一下,说,放疗。放疗室在后面那栋楼。又问,你是?她没回答,四处寻找,找到一只矿泉水瓶,在卫生间装满水,把那束花插好。家属又说,护士不让在病房里放花,明早清洁工打扫时就会拿走。——其实他们和花店有勾结,又把这些花拿到花店,修剪一下再重新卖出去。

哦,是吗。她胡乱应着,凑近床头贴着的卡片细看。孟建国,男,70岁,肝肿瘤。她长时间看着那几个字,像要找出语法错误。她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常常在课堂上给学生讲到语法问题。没有错误,这几个字简洁利落,通俗明了,并且字也写得好看,那个“建”字,最后那一笔长长的捺,曲折而潇洒,她看了又看,并用手指在手心里模仿着这几个字,孟——建——国,孟——建——国。

应该快回来了。邻床突然说,吓她一跳。她退回到凳子上,看手机,下午四点半。六点半她还要去看电影,已经在网上买好票。出去吃个饭,喝杯咖啡,时间就差不多了。她向邻床点头告辞,对方问她姓什么,好向老孟转告,她犹豫一下,还是说,我姓方,方小慧。

她坐在医院花坛边的长椅上,在手机上百度“放疗”。“放疗就是放射治疗,指用射线消除病灶……”她并非第一次听说这个词,事实上她对这两个字再熟悉不过。十年前母亲去世前,也经历了不止一次的“放疗”。皮肤溃烂、恶心呕吐、腹泻、烦躁……她亲眼看着母亲经受这一切,最后在痛苦中死去。母亲是在省医院去世的,为了向她隐瞒病情,没敢住二医院,她一直骗母亲,只是胃溃疡,手术后再做几次常规治疗巩固一下就行。母亲很信任她,听任她的安排,什么也不问,最终像一张风干的树叶一样,干枯而轻飘飘地死去。父亲一夜间苍老十岁,风湿病更加严重,行动只能靠轮椅,从不出门。有一次她下班回家,惊讶地看到父亲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在小区广场上转悠。那人身板高大,足有一米八,宽宽的肩膀,咖啡色的夹克衫十分合身,显出一种潇洒劲儿。小慧,你孟叔叔来看我了!父亲看见了她,远远朝她喊。她上前,抬头看他,含混叫声“孟叔叔”,自己都没听清。他呵呵笑着,像个慈祥的老头儿,问她在哪个学校当老师,教几年级。她一一作答,从他手中接过轮椅,回家。老旧小区,没有电梯,她家在三楼,到了单元门口,他弯下腰,从轮椅上抱起父亲,一口气上到三楼。父亲蜷在他怀里,瘦小如孩童,愈显出他的高大强壮。他们都是老头儿,但他们是如此不同,这不同让她觉得难堪,又难过。放下父亲后,他又反身下楼去拿轮椅。他们在客厅里聊天,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父亲很久没这么高兴了。小慧,快给你孟叔叔倒茶,龙井!你孟叔叔最喜欢喝龙井!小慧,给你孟叔叔拿双拖鞋来!小慧,把我那瓶五粮液拿出来,我和你孟叔叔喝两杯!父亲一次次大声喊她,她一次次走出书房,倒茶,拿拖鞋,拿酒,进厨房炒菜。他哈哈笑着,说,小慧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内向,不爱说话。她笑笑,不语。他们又说起那些陈年旧事:平城;地质队;大院;偷附近村民的鸡;野外勘探多么艰苦;那次灾难……他们又说起那次灾难。她担心的事又来了——父亲开始情绪激动,带着哭腔。老孟,当年要不是你救我,我早就沒命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那次除了咱俩,十二个人全被埋了啊,连尸首都没找到……父亲开始呜呜地哭,像是某种动物嘶哑的吼叫,她在厨房里听着,两颊火辣。她怎么会有这么一个父亲,总让她替他难堪。哭声的间隙里,父亲又喊她,小慧,来给你孟叔叔敬杯酒!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他,我早就没命了!她哦一声,慢慢出来。他望着她,笑着说,小慧从小就讨厌孟叔叔,孟叔叔是大坏蛋,是大老虎,每次见是孟叔叔,小慧都躲着走。他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一仰脖喝下去,用手背擦擦嘴。别为难咱小慧啦,小慧讨厌孟叔叔,我知道!他摆摆手,不让父亲说话,孟叔叔是大坏蛋,是大老虎……他显然喝多了,开始语无伦次,和酒店门前那些喝醉的人没有两样,看起来滑稽可笑。最后他的头垂下去,渐渐发出鼾声,花白的头发乱蓬蓬,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后来那样的情形经常出现。他每隔一两个月就会来家里,与父亲喝场酒。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被他们反复说起,每次都有不同的版本。那次山洪,是他们永恒的话题。或者说,他曾经救过父亲的命,是他们两个人都有意强化的一件事。每次都是他先提起,父亲立刻接上,两人长吁短叹,一次次端起酒杯,酒瓶很快见底,他又慢慢垂下头去,睡着在桌子边。在他们一次次的叙述中,她还原了事情的经过:1971年夏天的某个夜晚,一场突如其来的短时强降雨引发山洪,继而造成山体滑坡,瞬间掩埋了睡在帐篷里的12名地质队员。那几天他们正在进行野外勘探作业,白天大量的体力输出使他们睡得无比深沉,灾难发生前他们毫无预警。但天下事无巧不成书,山体滑坡发生前几分钟,孟建国被尿憋醒,出帐篷撒尿。那时雨已经停了,空气清凉,天地澄明。孟建国正在一边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一边畅快地撒尿,忽然隐隐听到远处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似乎什么东西正在慢慢破裂。他怔了几秒种后,猛地打个激灵,尿还没撒完就提上裤子往回跑,放开嗓子大喊着让大家快醒来。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似乎更响了,孟建国来不及多想,一把拽起离门口最近的床上睡着的人,跌跌撞撞往外跑。方国强半梦半醒间被孟建国拖着,毫无方向地拼命跑,慌乱中崴了脚,孟建国一把扛起他狂奔,不时跌倒在地,爬起来继续跑……他们赢了,活下来了。1971年夏天那场发生在平城的山体滑坡灾难,一共造成七十多个人死亡,很多是住在山脚下的村民,其中有十二个是地质队员。他们来平城进行地质勘探,据说这里有着极为丰富的矿产资源。他们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血气方刚,都还没结婚成家哪,很多人唏嘘不已。那场灾难上了多家报纸,后来又被写进县志。在那些文字里,“孟建国”是个危急时刻不顾自身安危,舍己救人的英雄。

英雄。她学过很多关于英雄的课文,后来当了语文老师,又给学生们讲述英雄的故事。黄继光、邱少云、刘胡兰、董存瑞、江姐……很奇怪,每一次读到这些名字,她总想起他,“孟建国”三个字与他们的名字重合、交叠——他也算英雄吗?他只是顺手拽起了身边床上的人,一起逃命而已。逃命的路上,多个人作伴总多些胆量。英雄都是刚正不弯、无所畏惧的,他并不是。她见过他在菜市场,为了几分钱和摊主争个不休,最后还要涎着脸多拿人家一根葱;他以父亲的救命恩人自居,隔三差五来家里吃饭,每次都两手空空,连一斤苹果都未曾拿过;地质队解散后他在粮油厂后勤部,他家的床单被罩都是他从厂里偷回来的面粉袋子,上面还印着红色的“春雪”二字;他老婆生孩子时难产死去,他说为了孩子不再续弦,却与一个踩缝纫机给人做裤边换拉锁的小寡妇有染,这事整个平城的人都知道。

英雄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这个问题想得她头痛。最后她得出结论:英雄既不是书本上那样的,也不该是他那样的。正如大人们所说,她是个内向又敏感的女孩,这让她既安全又痛苦——内向使她看起来安静而不惹人注意,敏感又使她时时感知到周遭世界的细微动静,并为此而迷惑。在那个遇到绿猫的下午,课间休息时,她鼓起勇气问老师:世界上有没有绿色的猫?正如她所料:老师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皱着眉,鼻孔喷出一股冷气:你脑袋整天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马上要毕业考了,多用点心思在学习上吧!她低头羞愧地退出老师的办公室。一个“差生”是没有资格问这些课本之外的问题的。她想过去问父亲,或者母亲,但父亲除了上班就是喝酒,喝多就烦躁,骂人,摔东西,她确信他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母亲在一家宾馆当服务员,倒班,总是不在家,在家也总和父亲吵架,吵到最后都忘了为什么而吵,一边乒乒乓乓地做饭,一边伸头继续吵。她确信,母亲也不会知道答案。至于同学,他们一向孤立她,他们笑话她有一个风骚的母亲,任何游戲都不让她参加,虽然他们也并不十分明白“风骚”这个词的含义。

她太想知道答案了——世界上究竟有没有绿色的猫?这问题让她寝食难安。后来每次上学放学路过那里,她都要刻意停一会儿,等待那只绿猫的出现,但它再也没来过。难道是她那天看花眼了?可她明明看得清清楚楚。最后她问了他。母亲让她去他家借一样什么东西,好像是熨斗之类的,母亲想熨一条裤子,但熨斗的电线断了。她并不想去,但母亲不容她不去。她怕母亲那尖利的嗓音高声叫嚷,只好去了。地质队虽然解散了,但家属院并没拆掉,他们仍住在大院里,平房,每家都有小院,用砖墙或者篱笆围起来。她家在第二排,他家在最后一排,从西往东数第五家。放暑假了,大院的孩子们在空地上做游戏,围成几个圈圈,玩“丢手绢”,或者“猜猜我是谁”。他们照例不理她,她径直走过他们身边,高高昂着头,感受他们箭一般射来的嫉妒的目光。出门前她特意换上裙子,淡绿色的纱裙,无袖,蓬蓬裙,像动画片里的公主。胸前还绣一朵玉兰花,一只粉色的蝴蝶停在上面。母亲自己喜欢打扮,也愿意打扮女儿,这裙子,是她托人从上海买来的,小小的平城,还见不到第二个人穿。只是,号码似乎有点小了,裹在身上有点紧,胸脯那里尤其紧,那里已悄悄鼓起两个核桃一样大的小包。

院门虚掩着,竹竿围起的篱笆墙,爬满了牵牛花,密密匝匝的花朵,蜜蜂蝴蝶飞进飞出。“豆包”在角落阴凉处趴着,舌头吐出老长,呼呼喘气。见她进来,站起身看一眼,又懒懒卧下去。阳光哗哗照下来,安静得出奇。她在院中站了会儿,喊:孟叔叔!孟叔叔!屋里响动,他出来了。背心、大花裤衩,手里一把蒲扇。他打个哈欠,揉揉眼睛,说:是小慧啊。再打个哈欠,眼睛完全睁开,他打量着她,像第一次见她,小慧今天真漂亮!穿裙子啦?他伸手摸摸她的头,头顶一阵湿热。她说明来意,他叫她进屋等着,他去拿熨斗。她坐在小方桌前等着,眼睛看着脚下的红砖地。红砖的铺设很有规律,横平竖直,又交错铺开……几只蚂蚁在砖缝里匆忙奔走,不知要奔向哪里。“豆包”在院子里呼哧呼哧喘气,一会儿弄倒饭盆,一会儿走几步,铁链子哗哗响。他在里屋找了很久,她听见他翻动东西的声音,不停地有东西掉到地上,他不停地捡起来。她等得有点焦躁,她想早点回家去看电视,六点钟,《蓝精灵》准时播出。他总算找到熨斗了,但他并不急着给她,而是在小方桌前坐下来,再次欣赏她的新裙子。从哪里买的啊,真好看。他凑近些,细细看着裙子上绣着的那朵玉兰花。真好看,他说。她有些局促,无意识地向后靠一些,腰身也弯下些。那两个小核桃,她不想让人注意到。他又凑近些,伸手搓搓她的领口,点头赞赏裙子面料不错。天气太热,她浑身冒汗,也看见他脑门上细密的汗珠子。“豆包”在窗外急促喘气,越喘越急,她无法直视那些汗珠子,闭眼再睁开,发现是他在喘。他眼神奇怪,笑容奇怪,说话也奇怪。小慧……他说,却没有下文。小慧长大了……他又说,声音发颤,像被人掐住脖子。她本能地后退,撞得椅子咚一声响,“豆包”汪一声叫。她站起来,仓皇地说,孟叔叔再见。他也站起来,还是在喘,眼神还是奇怪,笑容更加难以捉摸。孟叔叔喜欢小慧,小慧一直不知道……她没来得及听清他说什么,只觉得嘴唇一凉,他亲了她。

她不知道自己怎样离开那里的,也不记得母亲交代她的任务完成没有,回家又是怎样回答母亲的。她一路走一路用手背擦着嘴唇,快把嘴擦破了。她不十分明白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觉得羞愧,太羞愧了。她不该穿裙子的,尤其是那么好看的一条裙子。好看的东西,谁都喜欢看,就像她穿上裙子时,也忍不住在镜子前多流连一会儿。就像母亲,因为长得好看,打扮得也好看,就有很多男的喜欢她,她就成了一个风骚的人。他们还在玩游戏,谢天谢地,没人注意到她,一切如常。

她回家,脱下裙子,塞进了衣柜最底层,再也没穿过。并且,很多年都不穿裙子。好几次,在逛街时,她望着那些各式各样的裙子,一件件让人家拿下来细看,却一件也不买。她的前夫,那个后来终于受不了她的古怪而离婚的男人,为此而百思不得其解,他试探着给她买回裙子,她大发脾气,连标签都没摘,就把它扔进垃圾桶。她还拒绝他亲她。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亲她。有一次他趁她不注意,来了个突然袭击,没等嘴唇凑上去,她就像一只发怒的野猫,一把伸出爪子,把他的脸抓出血道。他真的生气了,他说,一个女人,不愿意让自己的丈夫亲吻她,那一定是不爱他,既然不爱,何必要结婚?她反复道歉,虚弱地解释:我有点洁癖。他不信,他猜测她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遭受过什么伤害,导致她对此极为抗拒。她急急分辨,没有,真的没有。她没说假话,她并没认为她受到所谓的伤害,他的猜测都是自以为是。一个在危急时刻舍己救人的英雄,怎么会去伤害谁?何况,他救过她父亲。救命之恩仿佛沉重的砝码,每当天平稍有倾斜,这砝码就立刻提醒她:一切如常,什么也没有发生。

后来的日子里,她像咀嚼一枚青橄榄,时常在暗夜里回忆那天。青橄榄被反复吮吸,最后令人作呕。她决定吐出这枚青橄榄,让它滚到世上最远的地方去。时间越长,它离她越远,不适感越来越淡。可恨的是那只绿猫,总在她梦中不期而至,她不得不重新吮吸这颗发霉的橄榄。她不该在关键时刻问那么一句话的——这世上有没有绿色的猫?他俯下身,带着难以捉摸的笑容,颤声叫着“小慧……”,脸庞慢慢靠近她时,一句话脱口而出:孟叔叔,那天我看见一只绿猫,世界上有没有绿色的猫?他似乎停顿一下,回答了她,“有。”或者,“没有。”她仍然听不清。她更加焦灼,焦灼中,嘴唇忽然一凉……推倒重来:她应该只在心里问了他,并没有真的问出来。那个吻像闪电一样落在她唇上,她根本来不及说出那么长的一句话。她在暗夜里翻来翻去,最后筋疲力竭地睡着,绿猫再次光临。

难得糊涂,或者,陈淑桦唱着“有些事你永远不必问”,步入中年之后她越来越同意它们,绿猫渐渐远去,她松口气。母亲去世后,父亲的风湿病越发严重,发展到无法下床,三年前被弟弟接到新疆生活。弟弟的本意是,没有父亲这个拖累,大概她的婚姻问题有望解决。她也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孤独的人是可耻的,结婚,是与世界达成和解的方式之一。她卖掉老房子,添了自己的积蓄,另买了城西的高层,环境好,交通便利。她还听从老邻居的劝说,见了几个男人。说实话,有两个还不错,适合过日子,可以考虑。其中一个,姓吴,社科院的,丧偶,已经交往一个月了,彼此都还满意。接到父亲电话时,她正和老吴一起在西餐厅吃饭,喝了一杯干红,心情不错。父亲说,你孟叔叔住院了,你知道吗?她愣了一下,仿佛镜头从远处慢慢拉近,画面慢慢清晰。父亲的声音从遥远的新疆传来,再次带上哭腔:你要代我去看看孟叔叔啊,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一定要去看看他!她望望老吴,点头说好。看就看吧,一个病床上的老人,一具衰弱的躯体,不会再次令她仓皇。老吴要陪她去,她不让,说,我只看一眼,替父亲完成任务而已,没必要的。

公交车上短暂的梦境里,离去多年的绿猫再次造访。梦里,它看着她,她也直视它的眼睛。醒来,心跳渐渐平复,她想,其实它一直都在,此生都不会真的离去。

——那又如何?“带瘤生存”是对待癌症最好的办法,与它和平相处,此生相伴,未尝不可以。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看望了他。她来了医院,买了鲜花并插在瓶里,还了解到他的病况:肝癌,晚期,全身多处转移,化疗,放疗。他还老年痴呆,没人陪伴就寸步难行。此刻他正在右前方那座蓝灰色的大楼里做放射治疗,像母亲曾经经历的一样,痛苦与希望交织。面对来日无多的一个人,该有怎样的表情和心情?她曾经在心里鄙视母亲,甚至恨她,但母亲最后的日子里,她寸步不离,每天都背着她哭一场。母亲去世那天,她的悲伤像海水奔涌。

她站起身,在大雨里走着,浑身很快湿透,她不在乎。天色渐暗,六点半的电影决计是看不上了。不看就不看了吧,生活远比电影狗血得多,也精彩得多。这个时间,他应该做完放疗,回到病床上了。电梯门打开,她走进去,伸手按下14楼。

[作者简介]权芳,原名权翠芳,女,汉族,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2006年开始写作,有小说、散文、随笔等发表于《青海湖》《芳草》《中国铁路文艺》等文学期刊及各地杂志、报纸。现供职于青藏铁路公司。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協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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