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宗侨和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学会
2018-11-07舒达远
舒达远
舒宗侨(1913—2007),江苏南京人。1936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抗战期间,曾任上海《立报》记者,苏联塔斯社驻上海、南京、武汉、重庆记者,重庆《中央日报》编辑,《扫荡报》编辑主任,在重庆和美英盟国合作创办《联合画报》并任主编。1949年后,任复旦大学教授,中国摄影家协会第一届常务理事,中国老年摄影学会副主席。编有《第二次世界大战画史》,合编有《中国抗战画史》《二次大战照片精华》等,在中国新闻出版界影响深远。
我的父亲舒宗侨于1913年出生,他在青少年时代就目睹了军阀混战、日军入侵东三省、济南惨案等战争灾难。一次偶然,作为南京铁路职工的父亲,获得了一个“万国储蓄会”的大奖,使得一个贫困的中学生,因此有了继续求学的机会。1932年,父亲进入复旦大学新闻系,从此走上新闻工作者道路。
1936年毕业时,正是日本侵略步步紧逼,国难当头时,时局造就了千百万的热血青年。父亲在大学四年级时,即进入上海《立报》实习工作。在《立报》的两年记者生涯中,父亲怀着一颗火热的抗日救国心,深入“八·一三”淞沪抗战前线采访,忙得废寝忘食。
“八·一三”淞沪抗战结束,父亲加入了苏联塔斯社工作,在1937—1938年间,随同塔斯社中国分社社长罗果夫及几个工作人员,从南京到武汉,又一路退至四川重庆,几度生死中见证了中国军民的坚决抗战精神及人民在战争中所受的苦难。
西安事变后,国共合作,掀起了全国军民高涨的抗日激情。这时日军不断向我发动进攻,南京不保,许多机关、报社向武汉撤退,武汉随后成为了政治、军事中心。中国共产党在武汉成立了八路军办事处,出版《新华日报》。在周恩来同志的关心下,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协会于1937年11月8日在上海南京饭店成立。1938年3月15日,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协会更名为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学会。父亲积极参与了该学会的大量活动。1 9 3 8年3月30日,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学会在武汉召开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武汉的一年间,父亲访问过冯玉祥、邵力子、周恩来等党政要人,经常出席中外记者招待会,还奔走在东战场。
当时的武汉,是一座抗日的大火炉,人们沉浸在火热的斗争中。对聚集在武汉的新闻记者来说,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
战时的武汉,由于苏联首先向中国伸出援手,派出军事顾问团和航空志愿兵帮助抗击日机,塔斯社工作也因此受各方欢迎,父亲积极参与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学会的活动,经常出席有世界各国记者参加的新闻发布会。徐州会战前,父亲与罗果夫等人采访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李宗仁向记者表示:“这次抗战,我们为生存、为自由而战,死中求生!一定可以以我们的决心和坚强精神打破敌人野心。”在徐州军人专列上,父亲采访了张自忠将军。面对着日军大军压境,张自忠将军慷慨激奋地说:“军人今天的职责,就是要找个机会去死!”后来,父亲领会这句话的意思是:盼望已久的与日军拼命的日子终因国共合作抗日而来到了!两年多后,大义凛然的爱国军人张自忠在战场上不甘被俘,拨枪自决,以身殉国。
1938年10月,武汉受到日军四面八方包围,情况危急,父亲受命于塔斯社,坚守发布新闻稿,不到各报停刊不撤退。直到迫不得已,父亲最后登上了新华日报租用的开往重庆的专轮“新昇隆”号,星夜离开武汉。父亲回忆到:
这艘轮船停在江边,新华日报总编辑吴克坚把我作为上宾,安置睡在舱内卷筒纸上。在这船上有八路军办事处的工作人员、新华日报职工和家属,还有四五十个难民,共一百五十多人。全船装了一百零五筒印报的进口卷筒纸,部分放在舱内,部分装在后边一只拖船上。船上负责指挥者是八路军办事处的李克农,还有一位边参谋长。后来我知道同船的还有王炳南和他的德国夫人王安娜、一个德国妇女简·尤恩、东北抗日联军司令员李延禄。
船走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到达距嘉鱼县四十五里的燕子窝。这天早上卫兵来通知,大家上岸避飞机,预定下午三时半开船,于是大家三五成群到岸上去躲避。我走进一间破庙,里面贴着“国共合作,一致抗日”的漫画和标语,庙内阴森得可怕,新华日报的李密林、郝启文、项泰走来,大家热烈招呼。一会儿,他们说“发现新大陆去”,接着朝别的村庄走去了。
不久,船上发出呜呜叫声,说明船快要开了。我们互相催促着向江边走去。正走到离轮船十来丈的地方,迎面三架敌机从西北方向飞来。这时一部分人上了船,一部分留在岸上,卫兵高喊:“飞机来了,快走开。”有一架飞机俯冲下来,围着“新昇隆”绕了一周,我可以从地面上清楚看到日本的太阳旗标记和人头,好在它没有射击就飞走了。
我们在敌机临近时,一个个就地躺下,观察动静。李克农叫道,“全体隐蔽”,“分散,不要聚在一起”,我在一个田洼里趴下来。大家一口气还没喘过来,又来了三架敌机,飞到“新昇隆”上空,开始打圈子,后来投下一颗炸弹。船上的人再也无法镇静了,不少人往水中跳,敌机上的机关枪向船上连连扫射。
“新昇隆”被炸后,敌机跟着去炸长江中其他轮船和木船。这时“新昇隆”开始冒青烟,轮船着火了。没多久,整只船从头到尾都燃烧起来,半小时后,全船烧光,只剩下一具躯壳。这次敌机肆虐,造成五十多人或被烧死,或在江中淹死,其中有几小时前还和我谈话的潘美年(潘梓年的弟弟)、李密林、项泰三人。在这次惨剧中,新华日报社牺牲十六人,八路军办事处牺牲八人,其中有一个是周恩来同志的通讯员。
薄暮时分,江边充满了惊慌、悲愤、凄凉的气氛,“八办”的李克农立即把大家组织起来。首先,安排我们塔斯社三个人先乘小船前往嘉鱼去长沙,其余的人到农家去休息,第二天再分组步行去长沙。当晚由王安娜和尤恩两位外国妇女用土法对受伤者进行包扎。
他们其中有一些都是父亲熟识的同行好友,转眼牺牲,而父亲因几步之远未能赶上船而卧倒在江边草丛中,幸免于难。在父亲1938年的日记本里,他用红色墨水钢笔记下了这令他惊心动魂、终生难忘的一天。事发后,李克农为塔斯社的三个人雇了条“小划子”连夜赶往嘉鱼县,又步行三、四个日夜,才抵达长沙,找到范长江、于友等同志,住进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学会的“记者之家”。父亲迅速将日军暴行公布于媒体。次日,周恩来特地来看望父亲,当了解到被炸情况及牺牲人员时,周恩来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父亲和抗战期间的武汉, 结下了不解之缘。他曾在《从八·一三到胜利——一个记者的回忆》一文(收入《抗日风云录》一书)中写到难忘的武汉: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我随塔斯社来到武汉。社址设在湖南街(现胜利街)英文楚报大楼二楼,路透社和外国人办的《英文楚报》都在这座大楼里办公。
我到武汉,给我的印象就是“热”,南京已经够热了,而武汉比南京更热。我这次虽在严冬到武汉,但仍感到“热”,这个热不是气候的热,而是发自内心的热,即抗战热情。“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等抗战歌声,飞翔在武汉三镇的每个角落,青年们唱,老人们也唱,男的唱,女的唱。人们为了抗战又来到武汉这个政治中心,迎接抗战的新任务。
上海、南京和太原失陷后,各地军政要人、流亡青年、文化人、机关人员纷纷来到武汉,人口一下子增加到二百多万。一九三八年开始,在日本诱降企图失败后,人们在此重新稳定下来,军事当局于一月二十四日在武昌枪毙了临阵脱逃的山东省主席韩复榘,二月十八日在武汉上空一场空战,在苏联志愿空军协助下,十二分钟就打下了十二架敌机。由周恩来、郭沫若、田汉领导的政治部第三厅,加上国民党宣传部、政治部组织的群众运动,一次又一次把人民的抗战情绪推向高潮。
随着政治中心移到武汉,全国代表性的报纸在武汉创刊,《新华日报》于一九三八年一月在武汉出版,加上《大公报》《申报》和外文报纸《英文楚报》《自由西报》,有上十家之多。原来在上海、南京的外国的新闻机构,都到武汉来设立办事处或派驻记者,另一些外国报纸随时派人到武汉采访,外国记者最多时达四十人左右。他们由中宣部国际宣传处联系,参加记者招待会,听取前后方军政人员的报告,进行参观访问,又从武汉出发到各战场上去。
我所工作的苏联塔斯社在抗战初期是一个比较活跃而又吃香的外国新闻通讯社,因为那时苏联派来以朱可夫将军(后任苏联国防部长)为首的军事顾问团,又派来不少飞机和志愿空军,从军事上支持中国作战。塔斯社是代表苏联的新闻机关,受到各方的欢迎是很自然的,加以罗果夫是个工人出身的新闻记者,会说一口中国话,与人接触融洽,所以和各方关系甚好,一些进步的文化人常到塔斯社来作客,我们有次招待中外战地记者和文化界人士,到了六十多人,那时的情景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在武汉一年,我担任新闻工作,除翻译、采访外,也参加些群众组织,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学会就是其中之一。我们招待各地来的战地记者,举行座谈会,出版《新闻记者》月刊,请中外记者作报告,史沫特莱、斯诺和前方以及沦陷区的来人均作过报告。
说起武汉,父亲印象最深的也是在武汉的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学会的活动。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学会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新闻工作者的团体,简称“青记”。由范长江、陈农菲(即陈同生)、恽逸群、陆诒等人发起创办,父亲也积极参与了武汉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学会的活动。
“新昇隆”号船被炸后,父亲和幸存记者徒步走到长沙,他回忆说:
在长沙,我们先找到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学会,遇到范长江、于友、陈农菲等同志,“青记”有个“记者之家”,可以招待从武汉来的同行。接着我到八路军长沙办事处,把“新昇隆”被炸的情况告诉他们(这时武汉八路军办事处和新华日报的一批幸存者还在途中,他们是乘船经洪湖和洞庭湖转新市,到长沙县时已是十一月十二日长沙大火的前夕)。当晚,中央社记者刘尊棋请我和军令部徐培根厅长和两个德国记者在奇珍阁吃饭,饭后刘用中央社名义向全国发了一个《新华日报》专轮遇炸、两记者殉职和塔斯社记者舒宗侨、安世祥来长沙的消息,后来周恩来同志还特地到记协宿舍来向我了解经过。
武汉,给父亲留下了难忘的印象,特别是在武汉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学会的活动,和共产党朋友的密切交往,影响了父亲的一生。到战时的重庆后,父亲和美英等盟国合作创办影响深远的《联合画报》并任主编,则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