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西方民粹主义
2018-11-06蒋德海
蒋德海
近年,关于民粹主义的话题又受到西方主流社会的关注,具有种族主义、排外主义倾向的观点在美国的人气越来越旺,但同时也引发了不少批评。美国学者伊恩·布鲁玛将以特朗普代表的西方民粹主义力量崛起称为“精神错乱的美国民主”。同样的现象在欧洲也发生了。此前,法国极右翼政党“国民阵线”借欧洲难民问题发酵之机,四处奔波发表“反穆斯林移民”言论;德国右翼分子制造的暴力案件也在激增,德国司法部称互联网上种族主义和排外的煽动性言论泛滥成灾;部分中东欧国家由于诸多经济和社会问题无法得到妥善解决,以种族主义、排外主义为特征的极右思潮在普通民众、特别是年轻人群体中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呼应。为此,美国《纽约时报》指出,民粹主义政党在大多数西方国家的支持率正急剧上升。
溯源:平民主义
追根溯源,美国的民粹主义是指美国19世纪下半叶的平民主义。19世纪中叶,美国政治腐败盛行,一些政治精英以阴谋方式占有金融和政治权力并借此谋私和排斥人民大众,激发了平民运动。平民主义是平民运动的思想纲领,开始是一场经济运动,后来演变为政治运动。其主要观点是反对垄断,加强国家干预、控制垄断资本,并提出改革和重建金融体制为核心的经济改革,民粹主义的代表——人民党公开宣称自己是“一个改革的党”。平民主义以广泛的经济政治改革促进农民利益,获得了许多人的支持,对美国内战后的政治生态形成了巨大冲击。
虽然人民党很快就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民粹主义的观点被民主党和共和党吸收,转而成为美国政治中的重要主张。如人民党纲领中多次提出应尽可能扩大政府权力,对金融、交通运输、土地、劳资关系等进行全面管制,纠正垄断造成的种种弊端。这是美国历史上最早且较完整的国家干预纲领,开始应者寥寥,但到了1930年代,这种理论已得到凯恩斯的公开承认。由于美国政治的趋同化倾向,当年的平民主义思潮和主张在今天两大政党中都可以找到,正如美国学者所说:“美国几乎就是一个民粹主义的典型国家,因为民粹主义是美国政治所必需的。为了赢得选举,任何政治家和党派都要声称代表人民,反对官僚、腐败和特权阶层。”在这里,民粹主义似乎就成了服从人民的代名词。
显然,美国的这种民粹主义在历史上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它体现了提请关注平民利益的请求。今天看来,这种民粹主义既可以说是消失了,也可以说是依然存在的。一方面,作为一种主张平民主义的思潮,它通过把主张融在其它政党的纲领和社会的制度中,“消失”了;另一方面,它作为一种维护平民权利,主要是政治上弱势群体权利的主张,转化成了美国社会的许多制度和价值。民粹主义虽然在19世纪末的美国一闪而过,但今天的美国政治家在大选中对选民的态度正是这种平民主义的要求,也体现着美国民粹主义深广的历史影响。
不仅如此,20世纪六七十年代,平民主义的潮流席卷世界五大洲,从南美到西欧,从西亚到北非,许多国家都可以看到平民主义浪潮,有力地冲击着当代世界的现代化进程。作为一种代表社会大众意愿的理想和价值倾向,平民主义以平民价值为目标无疑有其正当性,正因如此,“一个持续近百年的思想运动,也可以称为穷苦人形象塑造运动,底层逐渐被神圣化,笼统的‘人民这个概念逐渐被推上了神坛,成了真神”。在此背景下,当代发达国家的政要纷纷以平民化为荣,无一不迎合平民的需要。
走向极端的价值观念
可是到了现在,为什么体现为种族主义、排外主义的极端倾向会成为民粹主义?一个主要原因在于,民粹主义蕴涵着平民化的倾向和要求。当代政要以平民的支持为前提甚至为荣,就显示了这一趋势的价值。社会生活的平民化就是强调社会生活的平等化,这并没有错。但当向平民看齐与追求多数的民意政治相联系的时候,就可能演变成简单化、极端化地迎合民意。正如台湾地区前领导人马英九所说:“政客关心的是下一次选举,政治家则是要关注下一代的幸福。”当政治家只关心下一次或当下的选票,他们就会以多数人的追捧为政治诉求,而当多数人的诉求不合理时,这种纯粹以多数民意为政治追求的政治生态就容易演变成一种民粹主义。在此前提下,民粹主义原先所包含的价值就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简单、极端的多数主义。政治家为了选票,很可能视极端观点为亮点,并以此汇聚民意。
不难发现,今日西方社会的民粹主义与19世纪下半叶的民粹主义有着很大不同。首先,从总体上说,19世纪的民粹主义要求国家改革关心民间疾苦,反映平民心声,是合理的,对推进社会经济进步具有积极意义。这种倾向今天仍然存在,美国斯坦福大学法学院克莱默教授在其著作《人民自己:民粹立宪主义与司法审查》中,把美国民粹立宪主义理解为“人民自己”制定了宪法,“人民自己”实施宪法,“人民自己”解释着宪法。这种人民对于宪法的解释约束任何国家机关,包括司法、立法与行政,而且如果人民对宪法不满意可以修改宪法,甚至重新制定宪法。这里的民粹主义其实就是人民主权主义,有其合理性。但以种族主义、排外主义为特征的民粹主义却是一种极为落后的思潮,它是对几百年来的现代社会文明的一种破坏,与现代社会文明倡导的价值理念格格不入。如果容忍这种倾向进一步发展,不仅会导致基本社会价值的破壞,并会撕裂人类的社会种族关系,带来社会价值观念的混乱。
其次,当代民粹主义虽然形式上蕴涵着多数民意的趋向,但民意的正义不仅体现在多数上。也就是说,多数统治还必须具有正当性,这就是有限多数的本质。一个国家不仅要体现多数意志,还要体现正义的原则,即使多数也不能侵犯他人的权利和践踏基本的社会准则。简单多数的治理方式曾给西方社会带来巨大伤害。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曾论述,大众“往往以冲动、情绪和偏见来处理其事务……他们既没有经验也没有知识来进行政治判断”。政治领导人“把政治策略建立在可销售的东西上”,“其结果是纵欲,是纵容破坏对于政治和道德权威的尊重”。近代以后,有限多数的崛起和确立经历了漫长和痛苦的磨难,比如法国大革命的多数暴政造成了一个半世纪的动荡,革命、复辟、内战、外战连绵,政治不稳,政体变幻。毫无疑问,如今美国部分人士及欧洲极右政党的观点,具有明显的种族主义和排外倾向的民粹主义,有损文明世界的形象,有违正义。一些发达国家舆论近期对这种民粹主义的深刻批评就反映了这种努力。
再次,这种以多数名义出现的民粹主义对当代社会文明有极大冲击。“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讲话的权利”,是近代确立的重要原则,它保证了多数意志能够体现,而且蕴含社会正义和理性,正如美国一位法官所说:“一个人的粗话,却有可能是另一个人的抒情词。在这个拥有众多人口的高度分化的社会,这不失为一剂良药。时常充斥着刺耳杂音的社会氛围,并不意味着软弱,它恰恰是力量的体现。”但在民粹主义猖獗的时候,人们追捧某些极端观点或诉求,正义和理性不再被正视,就难免侵犯他人权利甚至导致人道主义灾难。当年纳粹的理论中就有种族主义和排外主义,而且确实得到不少人拥护。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抵制和防范民粹主义,不仅是二战结束以来对世界反法西斯阵营胜利的一种考验,也是对当代文明世界的一种警告:法西斯并没有远去。
当然,在现代文明社会,公众追捧种族主义、排外主义这种极端观点,也不能简单地归之于公众素质差。要反思的是,为什么不出格的言论不受支持,至少在不少欢迎出格言论的公众看来,这些出格的言论能帮助他们解决正在面临的重大问题。从这种意义上说,民粹主义上升,正表明大多数西方国家传统的政治理念及其治理方式受到了挑战。比如,欧洲难民问题最近又引人关注,饱受战乱之苦的难民需要重头开始打拼生活,但当德国总理默克尔向难民伸出援手时,如果不能有效解决难民融入的难题,避免给德国民众带来日常生活的冲击,就会引发公众不满甚至抵制。这在表面上是民粹问题,实质上是当代社会如何在传统价值观念和现代生活的冲突中化解危机的问题。
(作者系华东政法大学政治学和公管学院教授、博导、政党理论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