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夫三章
2018-11-06刘绍良
刘绍良
今日樵夫
挑一挑柴,悠悠地从山道上下来。小路似羊肠,曲曲弯弯。山的较高处,有乔木、灌木和青松,樵夫的身影便隐约着。在他停脚的时候,会吹出一声口哨,会唱出一句山歌,和着山箐里的飞流瀑布,自成一帧千古风景。
这风景只属于遥远的过去,记录在历代画家的宣纸上,珍藏在有此经历的幸运者的心中,被今天的城市的目光好奇着垂慕着。
从生存的意义讲,樵夫闲云野鹤般的风流后面,隐藏着生存物质相对贫乏的辛酸,有着为此营生而流出的血和汗。如若上街市卖柴,保不住还要受到强势者的欺压和凌辱。有如此背景,樵夫砍柴圖便没有意趣可言了。对此,历代画家不可能不略知一二,他们的聪明之处,就在于只截取一个片断,一个身为樵夫的身影,与自然景物的相知相融,相谐相趣。那人的砍柴生计,便如鸟雀的衔木筑巢。
在每年的大好春光里,我都有机会做一回樵夫,挑一挑柴顺山道踽踽而行,任柴杠在肩上晃晃悠悠地闪出脚步的节奏。那柴杠必须选择粗细适合所负重量,又能在脚步的迈进中有弹性地上下闪动,以助于与樵夫的身形、呼吸、步伐形成一致的节拍,如一首歌的旋律。我是曾经的樵夫,今日做来,便觉亲切无比。雇工中的阿周常常吹口哨,在白天、在夜里,如此,我便常常用口哨声与他对话。把一挑柴挑到肩上,我会在开阔显眼处停脚,吹上几声口哨。山歌是在山野环境最便于抒发感情的方式,我不会唱山歌,但耳染目睹,便能用他们的彝语音调乱吼几句。
我砍的柴和挑的柴是我种出的梨树上的树枝。这些梨树每年都在长粗长高,同时又每年都会被锯掉或剪掉一些树枝。这项活计不是为了砍柴而是为了修剪。修剪是对梨树进行管理最重要的一项 ,也是技术性最强的活计,目的是在破坏它的自然属性的同时给予它建设性的属性,既能健康生长,又能优质高产。
这个季节里果园林地上到处是粗细不一的树枝,每株梨树上,除了固定的骨架般的主干侧枝之外,许多枝条的功能都会根据需要进行转换。如此,去年留着的让它结果的枝干,今年就有可能锯掉或者剪掉。到了明年,现在细弱的枝条就有可能让它结果。在果园里,做樵夫实属应运而生,近乎游戏的活计。在电力资源极为丰富的云南,在高压电线从我的头顶上横过的时候,把电力用于生产、生活是一项现代文明的标志,是山村群众也已经得到了的物质享受。我在使用了八年的煤柴、煤油灯和沼气灯之后,亦无法抵御现代文明的诱惑,让电力覆盖了果园的大半部分。只是,在厨房里,没有了烧柴便没有炊烟;没有炊烟,便没有了人心的温暖和乡野情趣。如此,那么多的树枝和悠悠的柴担,还有砍柴和挑柴的那位樵夫,才有可能在现代文明的氛围里,保留住一幅樵夫砍柴、挑柴图。
传统的樵夫砍柴、挑柴图是在社会生产力极为低下,生存物质相对缺乏,人类群体大多处在自给自足的状态下产生的。那时的人口数量与所占有的自然环境形成了一个合理的比例关系。因而,樵夫的辛劳,猎户的捕猎,都应该还处在一种相融的自然法则之内。自然界养育了人类群体,人类群体向自然界索取,彼此还没有构成相互的伤害关系。
樵夫的砍柴、挑柴图是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中极为重要的一页,它既是社会进程中必然的过程和农耕生活的需要,又是一种近乎天然的人类群体的精神取向和审美意趣。在幼年时,我便被此吸引,而身体力行。我在少年时充任樵夫,意识还在一种朦胧的唯美的趣味之中。那时的森林茂密,砍几挑柴还不至于对森林造成致命的伤害,还不至于让潺潺清泉断流。横贯古老县城的七条水沟里,以及水沟上游的一间间水磨坊,每天都在编织着新的故事。这些故事里,少不了有着我的影子。
砍柴、挑柴实则是一件极为辛劳的活计。但若不披星戴月,你就不知道星月之美;若不在四季中行走山岭,你就不知道植物的纷呈之美;若不出许多汗,不流一点血,你就不知道生命之美;若不是用你挑回的柴,煮出了一家人的温暖,你就不知道天伦之美。
在充任少年樵夫的日子里,整个社会都没有保护生态的意识。侥幸,我们都到茂密的乔木林、灌木林中,去寻找枯死的植株。干柴好烧,干柴可以多挑一些。有时,我们也会爬到红松树上,去砍那些由下往上长出的、又由下往上渐次枯死的树枝。而且,这些树枝与树干的结合部,常常有着一截琥珀色的松明,那里汇聚和凝固了大量的松脂。回家后把这一截砍下来,破成几条,是冷灶烧火时的引火明子。
不能说我没有砍过活着的树木,不管砍什么回来,少年的心里都充满着快乐和自豪,并且,还会把一些有趣的经历去对伙伴们炫耀。在砍柴返回的路上,由于饥饿或者出于好玩,我还去偷过农人的蚕豆和苞谷。这是对陈年往事的追忆,对于今天的我来说,有一种甜蜜和自豪,有一份谴责和罪过。
山脚村庄里的农人常常来偷我锯下、剪下的树枝,他们勤劳得很,在夜长昼短的有着白露的早晨,当天已大亮,我和我的雇工们起床之时,他们已将果园边缘地带的树枝背走了许多。背的姿势远不如挑的优美,只因为捆柴挑子很是麻烦,而背就省事多了。当然,我也时常碰见挑柴的牧人。他们在赶一群羊或者几头牛返回山脚村庄的时候,总不会让肩膀闲着。挑上一挑松柴或者栗柴,一只手扶住肩上柴杠,一只手拿着鞭子,那模样若换在过去,说不定会让我赞美几句。时至今日,生态环境越来越差,干旱越来越严重,如此贪婪,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一类的樵夫心是虚的,若被林管员逮住,那一群牛羊就暂时回不了家了。辛劳而且疲惫的牧人,必然得受点损失和委屈。如此,当我碰到他们的时候,若在他们身后的车道上,轻轻按一声喇叭,他们就会很慌张地回望一下,急忙把牛羊赶开;我若是与他们迎面相遇,便会恨恨地瞪他们一眼。当他们低下头去,或者转过头去的时候,我想我的目光一定如两把利剑。
我在地里砍柴的时候,这些从山区来的雇工们也会赞赏我的刀法。我们把砍柴的砍刀叫做弯刀,而弯刀却一点也不弯。每一种从祖辈手中传下来的生产、生活用具,一定都会有着些典故。只是,这些典故藏得很深。更重要的是,我与我的许多同龄人,竟然极自然地顺应着习俗,把直的砍刀叫做弯刀,从来也没有向长辈们提问。
我左手提起一根粗大的树枝的下端,让尖梢拖在地上,右手在左手的转动下用砍刀削去所有侧枝,然后,右手用力向两尺长的主干部位砍去,三刀五刀之后,左手再将主干的另一面翻过来;一刀两刀,这一截柴便砍好了,被随手扔在地上。如此动作,一个上午,我大约还能砍出三五百斤好柴来,此谓宝刀不老。不老的,还有我选的柴杠,我捆的柴挑子,我挑柴走在小路上的姿势。
“今日樵夫”这句话,是昨日一位驱车上山的不速访客说出的。他是政府官员,亦出身于乡野农家。他那亲热随和的笑容,必然是我的形象勾起了他对乡野生活的回忆,那是一份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亲情,是一种潜隐在他血液中的关于生存和生活的无法消弭的基因。
我突然想做一回画中人了,把我的樵夫形象,用微博或彩信的方式传递到城市亲友的眼前。心有灵犀,这位已经远离乡野的访客,适时地为我,也为他,举起了手中的相机。
“今日樵夫”这句话真好。一挑柴,让我的思绪倒逆着,追溯在遥远的时光里。
缺口锄头
我舞弄锄头很有些历史了。今天,一把锄头在手,顿觉威风。
一把锄头因为缺了口,缺在中间,便无人用,我把它放在我顺手的地方。我顺手的地方不能让别人顺手,不然的话,我要用锄头的时候又找不到锄头。可是,我也不能不让别人顺手,别人不顺手的时候,就会冤枉了我已经付出的和即将付出的工钱。如此,我把许多锄头放在下面的老院子里,逐一地编了号,也把使用它的人编了号,在号对号的组合中,实现了人人都很顺手。
枪是士兵的生命,我当过兵;锄头是农民的生命,我看见无数农民,都是靠锄头支撑着一个家庭。我在不知不觉中,就把我的雇工当成了士兵。士兵是需要训练的,可是,此士兵并非彼士兵。这样的士兵已把自己训练成了另一种风格。这种风格不可改变。
在用锄头对土地的征服战中,锄头会常常败下阵来。有的缺了口,有的断了把。也许,那士兵正在兴头上呢,太阳也还很高。这时,没有了武器的士兵会很沮丧地坐在地上,对别人说:“如果锄头牢实些、称手些,我还能再挖两分地呢!”
我已经是个久经沙场的年迈的将军了,不能再率先冲锋陷阵,只能做些后勤补给工作。这时,假如我在场或者我知道,就会把我使用的那把锄头递过去,对那人说:“上,你很勇敢!”这是一种激励士气的方法,那位接过武器的士兵会不负厚望。
如此以往,我的锄头就会常常不顺手,或者,很顺手了却不称手。
如此以往,我就得在装备改良上下点功夫了。
县城西南隅有位老铁匠,姓陈。我找进门去的时候,他正在把一块烧红的铁块放在铁毡上,一只手握着铁夹,一只手握锤敲打。这是我熟悉的和最希望看到的场景,以这样的方法,以这样名声在外的陈姓手艺打造出来锄头,无疑比那些外表好看而不耐用的工厂里生产出来的好得多。
好铁匠打造出来的锄头,刃口部分,講究的是硬和柔。使用时,若硬中无柔,便会掉片缺口;若柔中无硬,便会卷口变形。好铁匠在打造锄头的过程中,最注意的是选料、温度、敲打和蘸火。我最注意的是蘸火的动作,这是铁匠手艺成功和失败的关键。烧红的锄头红得发亮或是发暗,全凭眼光;把锄尖插入冷水中,插入的深浅,时间的长短,这个骤降高温的动作,涉及眼光、声波和手感,那“噗——噗噗、滋——滋滋”的声响,以及飞溅的水珠和沸腾的水面,是音乐是战鼓,是一把号角把出征令吹响。
我在看铁匠蘸火的时候,就会想到我的土地,我的土地将在这样的锄头的作用下改变模样。
我曾经成筐成筐地买过工厂生产的锄头,这些锄头在它们相对短寿的生命结束之后,又被我成筐成筐地当废铁卖掉。我使用的锄头有三种,一种是锄面较宽的叫板锄,一种是锄面稍窄的叫条锄,另一种锄面更窄,两头使用的锄头,被本地人叫做“扎子”。这三种锄头对应着三种不同结构的土地,对应着使用锄头的那个人的需要。但是,三种形状的锄头,都需要统一的有着高超手艺的铁匠。
有一把锄头还是缺了口。并且,还缺在我的手上。我把我的士兵们装备一新之后,便率先在待挖的土地上摆好姿势。姿势是一个人做一件事时最基本的功夫,这功夫决定着你的工作质量和你可能领取多少工钱。这些年来,我能有效地管理雇工,并能在许多农业技术上指导他们,这是我的骄傲,也是他们的不幸。当我双脚间距与肩同宽,右脚往前半步,腰微弯、臀微撅,左手在后、右手在前,把锄头上扬的时候,便会有效地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我把锄头深深地挖进土里,这时的土面已经抵住了锄把,双手往上一抬,一大块土饼便翻了过来。土饼的底面上,会露出一条条又白又大又肥的土蚕,在阳光下格外触目。鸡在不远处觅食,它们的嗅觉和视觉都特别灵敏,会在瞬间扑向土蚕,让我举起的锄头不得不停在空中。有那么一次,我由于收手不及,脚跟不稳,竟把锄头挖到一只大公鸡的翅膀上,让它留下了一地断毛。偶尔转过头去,已经挖好的一长溜土地的那头,有鸟雀啄食着土里的昆虫了。
这必然是一幅生动的图景,全因了手中的这把锄头。
这是一批让我满意让雇工们满意的锄头,同时,三种锄头都在完成着各自的使命。在较为松软的地方,用的是板锄;在较为坚硬的地方,用的是条锄;在石头窝里,用的是“扎子”。当我把三种锄头都用了一遍,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坐在草埂上,点一根烟抽着,眼睛仍然看着闲置着的锄头和翻过的土地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一个有点哲学意味的问题。那就是锄头的伟大和伟大的锄头。锄头离开了土地便没有了价值,土地离开了锄头便也失去了对人类群体的价值。在矛盾的统一中,它们构成了一种不可比拟的价值体系,这关乎到人类数千年,或者上万年的生存和文明。
从一把锄头开始,我想到了山顶洞人,想到了旧石器时代和新石器时代。山顶洞人举着从山洞中带出的火把,在森林中或者旷野里点燃一堆堆篝火,烧烤出香喷喷的猎物的肉体的时候,已经会寻找尖利的石片,割食所需的肉食了。当有难以抗拒的猛兽袭来,也会把石头当作武器,与之搏斗。日子久了,人类群体繁衍壮大,天然的食品已不足果腹,这时便有了圣人出现,搜集了谷物的种子,找来一头便于握,一头便于挖的石头,在地上刨土,撒上种子,完成了“土中刨食”的原始造型。在今天的文史类的博物馆里,我们还可以看到尾端有孔的石锄。这物件出现在旧、新石器时代的交接之际。
锄头一般是不会缺了一块的,除非三种可能:一是锄刃的钢材太脆,挖到太硬的石头,便会溅出一串火星,“砰”的一声,掉了一小块,或者一大块。这种情况通常出现在工厂生产的锄头上。二是作坊铁匠打造的,因手艺不精,刃口处夹灰。灰是什么,灰是刃口部位的铁质不纯净,有杂质;有的是在轻一锤、重一锤的打击中,把凸起的铁质打击到凹处,中间有了氧化物的缘故。三是挖到与锄头同质的有凸出部位的物件上,这就必然会伤了挖下去的那把锄头。
我在高举着好锄头,用力往地下一击的时候,就碰到了第三种情况。抽回锄头仔细一看,刃口正中掉了一块,我用大拇指比了一下,刚好能放进一节的位置。地里,一把侧置着的锄头的边缘露了出来,有着一道深深的口子。这是一把曾经的好锄头无疑,它一定被岁月被土地打磨得又短又小又圆,无法承载起它曾经的主人的力气和土地的热望,才被弃之一隅。
我的这把好锄头当然归我所用。我不会为了一个缺口就去换一把新锄头。这把锄头由于有了缺口,不管我随意地放在什么地方,也不会被人拿走。这是这把锄头的悲哀和我的遗憾,这是另一把锄头心中的不甘和希望重现于世的愿望。在这个意义上,远古的石锄有着文物价值,今天铁打的锄头却会在泥水的侵蚀中成为一抔黄土。
这把缺了口的锄头是板锄,它在相对松软的地方能挖出大块的土饼。这时,双手一抬一拉,大块的土饼便会翻了过来,把上面的草及草根沤成肥料。这把有伤残的锄头只能让我在房前屋后的地里使用了。一年又一年,一季又一季,我用它给梨树、绿化树施肥,给一应人等种瓜种豆。渐渐地,我发觉锄面越来越短了,缺口越来越小了,和刚出炉时比较,还更好用了一些。
城市之所以成为城市,是因为有许多农村人丢弃了锄头,往城市拥挤的结果。从人类的生存角度看,他们不明白农村永远是人类生存的根本,城市永远也离不开农村。那么,锄头呢?每个人的生活中,都会直接间接地有着锄头的影子。那些正在握着锄头的农人,那些曾经握过锄头和从未握过锄头的城市人,当他们有一把锄头握在手里的时候,都会有一份亲切和被一种潜在的情绪感动,这就是锄头的伟大,以及伟大的锄头的魅力所在。
一些从城里来到果园的朋友,常常会去抚摸这把缺口的锄头。锄头的缺口还会引发他们对土地的想象。当他们中有人拿了锄头去挖地的时候,必然还会有好几个人评价欣赏。此时,他们表情是自然的,心情还会有着些兴奋。当他们熟练地或者笨拙地挖下一锄两锄的时候,他们不会想到,在这样特定的环境里,几个平常而简单的动作,便和人类漫长的文明史联系一起了。
上古时期,或者秦汉以来的历史进程中,许多人还把锄头当作武器,杀出一条血路,赢得了一方天地。
我的自卫武器是一根锄头把,总把它放在门后。因为我曾经是军人,還牢牢地记着几个刺杀动作。我想起了锄头把并把它取了出来,是因为挖地的那位客人用力过猛,让锄头深陷土中,双手往上一抬就扳断了锄把。自此,那根锄把就放在我的门后,闲下来时我会将它握在手里,忍不住又操练一番。
我在掌声中把缺口的锄头换上了新的锄把。新锄把已被我在偶尔操练时磨得有些光滑。而且,这把好锄头的缺口已经越来越小,相信在三五个月之后,它又会还原成一把没有缺口的锄头了。
有缺口的锄头是否就是有缺口的人生?
有缺口的人生是否会像这把有缺口的锄头?
偷水
坡脚有个水磨坊山庄,离我的山居小屋,也就百余米的样子。
水磨坊山庄因水而得其名。名字很美,景色也美。
我的一坡果树缓过气了,绿绿的,结了很多果实。因为,我们偷水。
这一泓箐水总向西流,流进农田里,流进库塘里;多余的时候,流进自北向南的,西山脚下的红河源流里。我的山地在箐水北侧,只能俯瞰,望水兴叹。
在年景好的时候,我的山坡仍然缺水,只因为人畜兴旺,树木太多。
从脚下流过的箐水,应该有我的一份,许多年来,我只以为是我无法将它弄上坡来而已。五年前,当我终于要设法把它弄上坡来的时候,村委会里的人对我说:“用拖拉机拉一点可以,抽水不行”。我放眼西望,确实不行。那里,有着星罗棋布的村庄,有着大片大片的土地。我是从城市出发,闯入土地的入侵者,虽然我对土地付出了比任何农民都多得多的努力,但我毕竟不是本土的农民。不是本土的农民就不能享受本土农民的待遇,不是本土的农民耕耘的土地,也就不能享受这条箐水的及时滋润。如此,在持续数年的大旱中,我惘惘然、惶惶然。
我的惘惘然、惶惶然传染给了这条山箐,过去长年歌吟着的清亮的箐水也在惘惘然、惶惶然中干涸下去。我在无水可用的日子里冷眼旁观,已看见为了仅有的一点点水,人与人之间,村与村之间,族与族之间,拉开了战争的帷幕,有硝烟的气息忽近忽远。物极必反。此时若水源彻底枯竭,说不定还会出现以濡相沫的感人场面呢。
然而,在今年最干旱的日子里,这条山箐却偏偏还有着一泓清澈的细流,这细流是我山坡上的梨树开不出花、吐不出叶、生命垂危之时的唯一救星,是我滋生欲念之时飘然而来的白发魔女。
机缘巧合。此时,水磨坊主人找我,要承包我的所有梨树,与水磨坊山庄联体经营。如此,这条细流的一部分,便非常隐密地流上了我的山坡。
水磨坊山庄凌驾在我坡脚的一段箐沟之上。山庄的东侧有两条叉箐。其中,一条叉箐的水流经预埋的水管进入水磨坊山庄,除截留部分生活用水,又让大部分水流在庄内以溪流的形式盘桓,还养了些各色鱼在里面游弋,在园林行话里,把这叫做水景。水景之后,水流又流回原来的河道。对此,便让下游村民少了些猜忌。
我的坡地与水磨坊山庄只有一路之隔。路的南边的围墙内,便是他们从叉箐引水下来的管道。如此,我们在夜里挖路埋管,再将围墙底部打通一洞,伸入管头,与主水管连接。在夜幕的掩护下,这项只有神知只有鬼觉的秘密行动便大功告成。做此事时,虽然夜色漆黑,但我却分明看见满坡梨树在瞬间开出了洁白的花朵。
此举实属不得已而为之。许多年来,我为寻找水源及不断挖掘蓄水池吃够了苦头。有一次,在浇灌水池墙体的时候,我从两米高的边沿上掉了下去。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生命体验。掉下去的时候,头朝下,将大半个头部插入池底的软泥里。这是一处出水较旺的泉眼,在我的头部猛然有了软软的凉凉的感觉的时候,一条曾经熟识的成语清晰地展示了它的残酷本质。这条成语叫做“命丧黄泉”。这因为,我将头部抽出扬起的时候,整个身体并没有疼痛,只是吐不出气,胸腔憋得难受异常。我常常游泳,却只能在潜水时憋气一分多钟。如是,我若在两分钟内吐不出气来,此命休矣。
那是一个天旋地转、太阳破碎、一片混沌的日子,我被为我做活的泥工猛击背部才缓过气来,让我在今天有机会去为满坡的梨树偷水。与那次的遭遇相比较,偷水是一个全无性命之忧的愉快过程。
从水磨坊山庄引出的水流,在自然压力的作用下,轻松而欢快地进入了我的地界。地界内靠边缘的地方,因有一股小小的泉眼,便早已有了一个小小的池塘。这个池塘处在我的整面山坡的最下端,如此,早早地便安放了潜水泵和抽水机。在果园的中心地段,还有一个面积二亩的干涸见底的池塘在等待着。顺理成章地,一条蛇形的管道在林地里隐密地将偷来的水引了上去。当第一滴水从管口流出的时候,我已蹲在一边,恭候多时了。许多人贊美过水往下流时的声音,而水往上流时的声音更加美妙。那一时刻,这美妙的声音只有我一个人在听。
许多生命垂危的梨树因此而获救,满坡洁白的梨花分明欢呼着,向我表达感激之情。
我因此而获罪了吗?没有。尽管在水往上流的哗哗声中,突然有几位干部模样的人,到水磨坊山庄找到了关于我的满坡洁白的梨花的秘密,并在截断了水流之后,声色俱厉地遥遥训斥了我的作为,但并没有上山来找我并进行处罚。我想,这一定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但他们的职责里,也应该承担着不让我的梨树死亡的责任。我在山坡上居高临下地观看了这精彩的一幕。他们走后,我又马上让水流恢复了原样,而且,此后一直无虞。
偷来的水流日夜灌入我中部的池塘中,雇工们用三根水管同时浇水,当远方赤地千里的时候,我惬意地端着茶杯,享受着这动人的一景。这时,有个熟识的村人上山找我,他说:“你的树长得很好嘛。”我不回答。他又说:“你从箐里抽水了。”我回答说:“没有,是从脚下的水塘子里抽。”他没有再说什么,抽了一根烟之后,走了。
我因此而缺德了吗?也许有,也许没有。当大面积的干旱持续降临在这一方土地之后,箐沟里的这股清浅的细流,无疑是杯水车薪,远不足以渡芸芸众生。如此,我若不偷一滴水,也解不了众生之危;我偷了一部分水,拯救了满坡梨树,也不至于在很大程度上加危于芸芸众生。是对是错,苍天有眼。
我为什么要偷水呢?偷水成功之后,所有的梨树不仅保住了性命,开出了白花,抽出了绿叶,接着,翡翠般的小梨果一簇簇地露了出来,这让我在喜悦之后又有了忧虑。假如因为干旱,死了部分梨树,剩下的,有的不结果,有的结了果也不坐果;只有极少的一部分,不仅结了果还会坐稳了果。如此,待到秋来八九月,必然地,又会像往年一样,一群群一伙伙的大人、小孩,背了背箩,肆意地进入我的山坡,偷摘我的梨果。
我上山之初,州府下关一位搞园艺的朋友对我说,种一株绿化树抵十株梨树,你应该种绿化树。那时我不懂。县林业局的技术员说,你应该把梨树砍掉,种板栗树。那时我不懂。有村人对我说,你应该把树木全部砍掉,种饲料草,养些猪鸡牛羊。那时我不懂。搞建筑的工头对我说,你什么都别种,这里的泥质好,建个砖瓦厂。那时我仍然什么都不懂。
在这面山坡上,我用了十余年的时候,把什么都不懂变成了真懂。我让一面荒坡生长出绿荫,我让梨果成车拉出,我让自己成了梨果行家,我从信息反馈中得到了赞扬,而且,许多友人还在城市里等待着我的绿色蔬菜呢,这一切,不是真懂又是什么?
真懂还得常常面对着假懂。城里的熟人常常在城里问我:“今年你的收成一定很好,对吗?”我说:“是的,很好。”忽然,他们又会想起了这是大旱之年,又说,不过天很干啊,我说我那里不干,因为我偷水。
不过,时光倏忽,我因偷水成功而让所有梨树保住了性命,让部分梨树结出了累累硕果,而当我在某棵树下品尝着梨果的滋味的时候,却忽然有一股怆然之气弥漫于胸襟,回想走过的蹉跎岁月,大都缘自我其实真的什么都不懂。
也许,懂和不懂之间,还能构成别样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