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小说的成长之路仍在不断铺设中
2018-11-06刘洁
我们身处急剧变化的时代,突出的特质之一是城市化进程令人惊异飞速加深,对于这一特质,作家一如既往地投射了关注。在作家的努力下,将目光投注于都市生活的小说创作取得了很大的发展。但是,也面临着困局,促使这一类型的小说走到了内涵和外延的广度和深度都亟须拓展的时机。《广州文艺》的“都市小说双年展”的意义在于把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都市小说的发展进程,通过一期期刊物记录下来,尽力给都市小说的发展提供了带有发展眼光的趋势性的文本,且毫不隐晦地将都市小说中关于作家和都市之间的关系的复杂性以及对这种关系本身的追问一一呈现,在追问中寻求多种可能,又不直接给出答案。写作者的犹疑、不安、探索和纠结是发展过程中的必然产物,对以上的反证,又推动了都市小说写作的前进步伐。
这届的“都市小说双年展”中一共有55篇作品,基本上涵盖了都市小说中的各种关系类型。需要解释一下何为都市小说中的关系类型,作为一种小说类型的划分,都市小说中的细分可能从许多方面都能做到,而从关系类型上划分,是因为都市小说这一特殊的带有地标意义的命名。都市不完全是城市,城市分一二三四线,都市通常要更精华,更纯粹,也更核心。
在这55篇作品中,李进祥的《二手房》采用的关系类型是从农村出来到都市生活的夫妇二人,通过自己的努力,终于买到一个二手房,在整理房子的过程中,设施和物品让这对夫妇对都市人的生活有了新认识。中国的城乡差异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两者之间的发展变得不均衡,有些地方的农村非常先进,甚至不能完全被认为是农村,但最广大的中国农村仍然与城市存在隔膜,城市生活的具体图景对熟悉农村生活的人们来说,其认识是模糊和只存在于想象的。这篇作品中的夫妇二人,买房子遇到的困难用的笔墨不多,已经能看出其中的艰辛。拥有了二手房之后,他们面临新的困惑和处理方式,更多地表现出对都市生活的格格不入。看到前房主留下的物品中有他们认为是人家的物品,不确定是否有权利留下。看起来是关于物品的处置导致的问题,揭示了心理上没有完全认可城市人身份的夫妇二人,生活地点发生变化,自我认同仍然在城市之外,或者说从心理上他们仍然把自己和城里人对立起来。这对新城市人的自我认知仍然留在原处,没有脱胎换骨,更遑论他们的都市感了,完成了城市人的身份认同之后,他们才能进一步向着都市人的方向前进。
《梦潜》的作者禹风多年前就有过写作经历。最近这两年,重新回归写作的他,视野更开阔。小说中的故事应该是作者有过类似经历或者听同道讲的。两个人去潜水,其中更擅长的家伙心怀梦想,找到梦之地是他给自己的任务,最后为了救同伴,他牺牲了自己。小说中对人性中的奉献精神、牺牲自我的描述,是首先感动读者的部分。作者深谙潜水,把潜水中发生的各种情况描述得很真实,如果仅仅到这个程度,这篇作品就单薄了,小说对生存和梦想的追逐是这篇小说吸引读者的另外的点。有追求的人,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朝着梦想努力,放弃和不放弃在此时彼此相融也互相冲突,普通人如何成为英雄,显然作者在结构这篇作品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功夫。从结构到情节设计,是对技巧的有意识的运用。禹风的小说在这一届的“双年展”中有两篇,另外一篇是《快车开过罗马》,这篇中人物交叉,最后有一个扣子,即发现在眼前走动的来来去去穿粉色西装的黑人,居然是种族大屠杀中非洲部落的酋长。这个扣子被揭出来之前,人物的出没没有发挥出在小说中的推动作用。禹風写过办公室政治小说,比如《解铃》;主人公为个人发展远渡重洋、遇到文化上的冲突的《上海牛仔》等等。他写得最从容的是人在自然中,与自然的互动部分,最为生动和具有表现力。关于潜水,他的另外一篇作品《洋流》,写了朋友几家人去潜水时发生的事,当生活的常态被突然打破且可能面临生与死的选择时,人性的巨大转变和本能的自我救赎。他在小说中关注的始终是人物的命运,他笔下的都市生活是他对人物命运关注的一部分,将生活的变化多端从某个点切入进去,徐徐展开。禹风对都市和都市人的了解的深度以及对此类生活的素材拥有之多,使他在都市小说的写作里天然地具有排他的优势,他尽力呈现的同时留下了新的空白。在对此类小说的写作达到新的高度之前,他的小说的好读可能是吸引读者关注的优势之一。
《处女的冬季》是此次“双年展”中表现东西方观念碰撞的作品。如果不认真细读作品,容易被作品的名字引入概念化的窠臼。作者方丽娜常年生活在海外,更深地体会到东西方之间源于历史的概念中的理解上的不顺畅,这里的处女不能简单认为是东方人抱持的旧物,观念上不轻易放弃可能是作家更想表达的对来处的恪守。
《阿加的黎明》被划入了都市小说,开始我是存疑的。来自偏远深山里的两个姑娘,历尽艰辛后仍然想尽办法留在都市,其中一个成功了,另外一个失败了,两个姑娘对都市生活的态度从旁观到一定要身在其中,为此目的她们拼命努力。对阿加来说,她和她的朋友生活的新地方与原来的环境天差地别,像所有看到新天地的年轻人一样,大都市对她们具有天然的致命吸引力。她们是最有革命性的一群人,对原来的一切怀着随时可以抛弃的念头,对如此年轻的她们来说,生活的重量比不上质量,为了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她们可以倾尽全力。她们是无法回到故乡的新青年,故乡被嫌弃首先是都市和深山里生活的巨大落差,开阔视野之后不能转身安然回到山里的日常,是曾经有机会见到都市真颜的本来远离都市的人经历了来自心灵的挣扎之后的选择。钟正林将仍然留存在阿加的脑海中的团体共同意识开始被社会分工替代的变化过程通过小说淋漓尽致地加以展现,阿加和她的朋友不仅是进城打工妹,还是未成年人,是童工,涉及敏感题材的作品,具备吸引眼球的多个元素,容易被读者关注和喜欢。唯一不满足的是这篇作品中的情节连缀上稍感不自然,有停滞感,有先构思了各个情节,然后把他们再加以连缀的印象。
《培训》的主要人物罗处长的形象立体,为了完成这一点作者不断从各个角度花费笔墨,运用的方法主要是人物自己说话,如此一来就使得小说有价值的情节推进是依赖对话完成,作为小说的主要情节推动的方式的叙述是相对平淡,造成的局面是从一个点达成一个面的时候比较费力,需要写作者自己点出表达重心,失去了更流畅的衔接。
《少年当街》和《送哈雷兄弟跑路》都发表在《广州文艺》2016年第12期,这两篇作品都关注了都市中比较特殊的群体,成长中的年轻人,从少年到成年,他们具有的复杂性被高度重视。一向被认为充满了阳光的青春期,对个体来说可能具有相反的意义。果戈理认为,青春之所以幸福,就因为它有前途。假如拥有青春的个体不认为如此会如何,《少年当街》中的几个人物就是,黄铁生早早辍学,对仍然在上学的苏氏兄弟充满仇恨,岁月变迁后,当初被他仇视的家伙有一个和他一样在黑暗中消失了。少年和少女,少女的母亲和情人,还有情杀,这样充满挫折感的成长过程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范畴。他们为了某个姑娘打架,伤害别人的理由带有成长的印记。无论是黛雪还是佟阿姨,都是引子,一点点发现她们生活的真相,与她们的社会身份所应该具有的代表性出现距离,是这部作品出人意料的点。一连串的暗黑让都市生活中的另一面赤裸裸暴露出来,没有前途,没有温情,活下来的家伙要继续冰冷地活下去。而《送哈雷兄弟跑路》和《少年当街》对应,这种对应使我们可以完整地看到生活类型化的一群人的少年和成年。哈雷兄弟和天南、小宝、缪老大们,不屑于把对朋友的关爱放到嘴上,他们是特别小众的一群,他们和积极向上、正能量等等关系不大,作为都市中的群体和其他群体共生。他们对朋友的帮助的悲哀在于想帮助对方,只能口头上表达一下,没有能力提供有价值的帮助,人物之间心知肚明又故作坦然,但他们仍然是坦荡的,没有藏私。作者对人物怀着悲悯和同情之心,结尾时,悲伤或者悲凉浮出水面。庞余亮的作品对都市生活的描写是比较奇怪的存在,他笔下的人物的力量感,以滞拙、笨笨的直率的方式浸淫于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没有惯常认为的都市人的油滑和虚浮,那种软绵绵的、像水铺陈出去一般的描述没有出现。都市生活具有的复杂性,使男人和女人之间、男人和男人之间不太可能出现毫不保留的无条件的支持和付出,但是在庞余亮的小说中,在这些非主流人群中出现了,这是小说中最有价值的部分。
任珏方的《仙境》是这次”双年展“中特别的一篇。人物名字是是游戏中的玩家的名字,打游戏特别牛的几个人在游戏中体验的濒死感不能满足要求,视线转向现实生活,他们的观念偏离于主流之外,对生命的态度代表了当今都市人中某个类型化人群。在错车时把对方来车逼到山谷里,他们不认为自己犯罪,认为是游戏的一部分,在这些以游戏为生的人身上,没有对美好未来的追求,没有对他人的关怀,他们陷入游戏世界中,内心的自我封闭和他们与社会的开放性接触发生冲突,进而造成了惨剧发生。作者从人物情感和意识上的铺垫足够多,因而胖头狮被李二白一步步杀死的过程顺理成章。小说中让人不舒服的阅读体验也发生在这个部分,某些细节描写可能令读者心理上不舒服。
这篇《仙境》与《少年当街》《送哈雷兄弟跑路》所描写的都市生活,与大部分都市人的生活距离遥远,尽管如此,也是生活形态之一。从这个意义上说,《广州文艺》在尽力把都市生活的各个层面立体地加以展示,对应了刊物给这个栏目命名的“展”的意思。
《南方侦探》的故事切入角度新颖,本来被雇佣破案的我,成了窥视者,还从不断的窥视中一点点地发现了雇主的秘密。作者索耳是90后,他笔下的”我”接了女雇主的案子后,首先架设了望远镜观察女人的私密生活,小说至此出现背离,使得故事一开始就具有无法预料的一面,留下了宽阔的想象空间。同时,写作者还把人物的虚无感直白地表达出来,与此前惯于通过文本表达的60后、70后作家,让读者感受虚无的方式都不同。这样的构思,既有想象力、执行力,也把90后不同于其他任何世代的思维暴露出來。
《愤怒大师》和《欢乐》都是徐东的作品,在《欢乐》一篇中,他写到了人物心理上的摇摆不定。而蒲公英作为有象征意义的人物,不断以写信、要见面以及其他的方式介入主人公的生活,小说最后出现的转折,有柳暗花明之感。他的另一篇作品《愤怒大师》,主人公开始的人设是老师,后来是行为艺术者,在两者之间,小说没有提供发生改变的深层次原因,以及令读者信服的转变过程,可能是小说叙事中出现突兀感的原因。
《吴萸的告别晚宴》中,李一楠笔下的吴萸遇到了精神上的崇拜者,被崇拜的女人居然化身第三者把她的丈夫撬走了。若干年之后,当吴萸在告别晚宴上跟孩子们说再见的时候,丈夫现在的太太、曾经的第三者又一次打击了她。这个故事将伤心的女人时隔多年仍然无法摆脱过往带来的伤害,甚至没有任何可以摆脱的方式的困境,在一片花团锦簇的欢乐中表达出来。有些遗憾的是小说的故事设计与读者的期待存在距离,所谓的期待不一定要求人物奋斗和报复,但要有温度,即使旁观的叙述也应该有。
晓秋的《37度》写了温暖及温暖中透出来的不自信,人物的凄凉、自卑作为重点被重申。在网上把自己装扮得很像哥哥似的人,女孩儿来投奔他,他认出来这个女孩儿,但是他不能承认我是我,他做了一连串的暗中相助,看着特别心酸。这个人物从挣扎着生存,到能够顾住低层次的温饱,没有发生网友见光死的情况下,现实的血淋淋令他无力援手。这篇小说把人物的无奈表现得有质感,同时不断地变换角度来写,时而男孩儿时而女孩儿,这种跳跃的写作方式,如何更好地为小说服务,是作品需要完善的一个点。这又是一篇关注走入都市的新都市人的小说,通常来说,小说反映的现实很少是与现实生活并驾齐驱的,要不提前要不滞后,这篇作品所描述的故事,相当长时间内都是有效的。
《罗拉的自行车》因为作家周洁茹的写作中多种文学体裁都会涉猎,而使得写作中有些不是特别需要高度警觉的部分,同时带有了多种体裁的色彩。
《父亲的孩子在哪里》,使用了如何证明“我是我父亲的孩子”的旧梗,这是敲门砖,真正需要认真对待的是小说从不同角度对父亲的生活的探究,好奇又须突破精神上的禁忌。这些年,中国人的观念改变了很多,而在打破“为尊者讳”这个事上,做得仍然不自然。
《孤独而漫长的旅行》是马拉的作品,小说中的两个女子一个比一个“绿茶”,来自内心的较量和攀比,凡是她曾经拥有的我都要有,既然你不要了,那最终我也不会要的。这样的阴暗心理被马拉逐层撕开,读他的小说往往会有剥洋葱的感觉,一层之下还有一层,故事到最后的时候,人对世界的所谓的恶意被豁然揭露,令人齿冷,虚假始终伴随生活在前进,表面的不动声色中,暗潮汹涌不断。小说要如何才能写好,已经被无数作家从不同角度研究过了,甚至作家比批评家更有发言权,他们是真正运用技法的人,第一线的手工艺者,实践出真知仍然有广泛的话语权。
《她骑着小桶飞走了》是文清丽的作品,最近几年文清丽的作品发表了不少,其中有相当一部分的写作对象是生病的人,作家为什么忽然把视线放到这样一群人身上,只有自己知道。小说把一个生了神经纤维瘤的女人生命的最后阶段通过她丈夫的叙述表现出来,作品的私语化写作,令女主人公的生活更加可信。所谓的“骑着小桶”说的是生病的妻子是个爱干净的人,小桶是她的伴侣,妻子死去,小桶也失去伴侣,索性就坏掉了。这个细节非常容易打动读者。作品最后是一个新闻,颇有八卦意味,丈夫和调查过妻子非正常死亡的法官在一起了,令嫌疑重新出现且程度加深,多了帮凶,加重了本已被读者放弃的想象深度。开放性的结尾将故事的发展交给读者,显示了开放性结尾的力量。
在阅读第四届《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展”时有个问题不断出现,即作家写作中的还原能力。对许多写作者来说,结构作品时预想的故事或者架构可能更完善。虚幻的构思变成作品的实现过程中出现距离,这个距离可能还很大。对这样的写作者来说,真正的考验从落笔开始。好的构思不能实现,作家会有挫败感。挫败感长时间存在,会严重打击写作者的自信。对于此类写作者,第一个困境在于判断和自我批评能力,与写作能力的不匹配,使得面对素材不能准确地加以取舍。他们的语言对描写对象和现场的还原能力也有影响,甚至把很好的素材废掉,非常可惜。
这届”双年展“的作品,能时时发现读者对作家写作的影响,绝大部分的作家在写作时已经将读者的阅读体验考虑进去,读者的价值取向对作品的完成有指导意义,换言之,读者对作家写作出现制约。作家和作品对这种制约的突破和顺从,是未来一段时间内小说创作不能摆脱的。
都市小说的发展过程需要土壤,更多的城市进入都市化是国家发展过程中重要的历史环节,更多的人群进入都市化生活不可避免。这些会拓宽都市小说的广度和深度,这一过程仍然在路上,更宏大的视野和更清醒洞察世道人心,完美再现都市小说价值的作品,仍然是作家、读者和编者共同期待的,更自由和深入的表达最终令都市小说获得其应有的历史地位。
责任编辑:梁智强
作者简介:
刘洁,有小说、散文發表于《散文》《美文》《散文选刊》《中国作家》《人民日报》等多家报刊,曾任花地文学奖、百花文学奖、都市小说双年展等评委,作品被收入多个年度选本。现供职于《小说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