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叔
2018-11-06邵志强
邵志强
“爷叔”,是上海话。一般而言,上海人把比自己父亲小的男性长辈统称为“爷叔”。
常州人不这么叫,常州人就叫“叔叔(音sō-so)”。然而,曾几何时,常州文化系统上上下下把一个人叫作老“爷叔”,一直叫到他离开人世。这个人,就是文化局的老局长:钱泳林。
老“爷叔”是怎么叫起来的?源于常州滑稽剧团的一出戏《土裁缝与洋小姐》。戏里的小裁缝整天形影不离地跟着师傅老裁缝,师傅对徒弟耳提面命,徒弟对师傅言听计从,嘴里还整天嘟噜着一句话:跟牢爷叔。
当时我已奉调文化局,之前,老钱已经从局长岗位上退了下来,任督导员。受局里委托,我和老钱,还有原分管领导戴林海,一起到滑稽剧团参与这个戏的组织和创作。
滑稽剧团是个充满笑声的地方,戏里戏外,台上台下,幽默丛生。有一次排练间歇时,老钱对刚刚的排练提出了一些建议,我紧跟了一句:“听老爷叔格。”大家开始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对,对,听老爷叔格!”这个称呼就从那一刻起传开了,传了很久。
钱泳林,笔名金戈,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1950年起就在常州市文联和文化艺术科分管专业剧团工作,那年他21岁。以后,寒来暑往,风里雨里,在文化界干了一辈子,是个老文化人。
1958年起,历任常州市沪剧团、滑稽剧团、京剧团、锡剧团、歌舞团、评弹团党支部书记、团长等职,对剧团工作和演员了如指掌。“文革”中,理所当然地受到冲击,并下放煤矿劳动。拨乱反正后,于1981年任文化局副局长,1983年任局长。1990年起,作为《常州文化志》编纂委员会主任,用了将近10年的时间,留下了一部《常州文化志》。
他热情、乐观、知足、认真,他是文化系统的活字典,而且记忆力惊人。他坦言:“我文化不高,再不认真,真佬混勿下去。”
他酷爱戏曲,尤爱京剧,是个“戏篓子”。市里的剧团他几乎走了个遍,大半辈子,南来北往,主要目的也是看戏。什么剧种有什么代表剧目,谁演的,有什么活,有什么特点,一提起来他立刻眉飞色舞,如数家珍。
很多次,我和他坐在一起看戏,特别是看京剧,台上演员唱什么,他轻轻跟着哼什么,手指还在大腿上打着鼓点,分毫不差,使我暗暗佩服不已。更令人佩服的是,看完戏他会告诉我,哪个演员今天情绪不高,不兴奋,戏“蔫”了;哪个演员太巴结了,过了,抢戏。你说神不神?他说这是在剧团“学生意”学来的,演员的所有情绪都会在舞台上表现出来。天天晚上他在侧幕看戏,时间久了,就慢慢懂得了其中的门道。
与老爷叔相处近20年,他曾给了我几次重要的教诲。
刚到文化局,老爷叔对我说:“你年轻,容易有情绪,拨你两句话:甜言蜜语勿要笑,流言蜚语勿要跳。文化系统格人夸张,夸你夸到天上,臭你臭到粪坑,勿要太在意,仅供参考。”
得知党委分工让我负责艺术工作,老爷叔又给了我几句话:“艺术工作剧团是主体,复杂、艰苦、历史遗留问题多,欠账多,穷。要多听、多看、多冷静。拨你四句话,有个思想准备:早起有人催,路上有人追,吃饭有人陪,看戏勿能推。”意思是: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反映各种问题、诉说各种情况的人特别多,早上还没起床,有人上门了;骑自行车上班,路上有人堵住了;刚回家吃饭,又有人进门了;剧团演出请看戏,不管喜欢不喜歡,都绝对要去,去了还要认真看,不能打瞌睡、打哈欠,要热烈鼓掌。
老爷叔还交代:“剧团跑码头,最辛苦。剧团出发时,天上落铁也要送;剧团家来时,工作再忙也要接;在外时间长,无论如何要去看一趟。”
剧团主要演员闹矛盾,老爷叔深有体会:“当领导的,拿一块木头凿啊挖啊雕啊磨啊,终于雕成一个菩萨,往台当中一放,我们却要跪下来了。如果这样,就不可收拾了。要特别注意培养人格品格,既要肯定,又不能迁就。”
关于使用干部,老爷叔也有高见:“要用格人,先放到剧团锻炼两年,把剧团工作搞好格人,才能使用,才能提拔。”
这些经验之谈,确实管用。
老爷叔还有一个癖好:烫脚。
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到上海京剧院看望两个常州送去的学员,晚上在天蟾舞台看戏,然后在天蟾舞台招待所住下,免不了俩人天南海北地神聊一番。
深夜,要睡了,他拿个脚盆开始认认真真烫脚。一热水瓶开水,一点冷水都不加,三个手指捏住毛巾一角,一个脚丫一个脚丫地来回搓烫。只见他龇牙咧嘴,嘴里吸气吐气滋滋有声,酣畅淋漓。
我笑了:“这么舒服?”
他回答:“比吃肉还要惬意!”
烫过脚,他倒掉水,又打了一热水瓶开水,拿着空盆进来,放在床边。
我好奇:“怎么,还要烫?”
他笑笑:“睏到半夜,作兴还要来一次。”
等他舒舒服服躺进被窝,我忍不住问他怎么这么喜欢烫脚。他说:“我这个是我老子带出来的习惯。我老子年轻时挑骆驼担,每天要走街串巷走勿少路,夜头家来就要烫脚,跟样学样,我就开始烫脚。这个东西跟吃鸦片一样,会上瘾,就戒勿落咧。”
说完,两人各自睡觉。突然,他坐起来对我说:“将来有一天我要‘走落,你别样一样也勿要送,就送我一块汰脚布,烫脚用格。”
“勿要瞎七搭八,早勒。”
“真佬真佬,勿是寻开心,拜托拜托。”
说完,他倒头就睡了。
他特意“拜托”的那句话,在以后的闲聊中,又不经意地提到过两回,我一直认为那就是个笑话,并没有放在心上。
我调离文化局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但经常打电话保持联系。一般是每星期一次,最多也不会超过10天。
有一次,老爷叔很长时间没来电话,我因为工作忙,当时也没太在意。
他终于来电话了:“对勿起,先报个到。前一阵大概是感冒了,一直咳嗽,实在屏勿住咧,到医院一看,说是肺炎咧,勿没办法,住院十几天,现在好了,出院了。”但他的声音仍然沙哑,无力,还有间歇性咳嗽,分明没有痊愈。
通完电话,我隐约感觉不对,立刻打电话给他儿子双大核实情况。双大告诉我,他父亲得了肺癌,且属晚期,无法手术。所以没有对他明说,只说是肺炎。
我和时任常州市政协秘书长、文化局原局长陈东期一起到老爷叔家去探望,他很高兴,诙谐幽默依旧,只是明显气短,中气不足,乏力。家里还隐瞒着病情,但他是何等聪明的人,他心里有数。我们告别出门时,他坚持送我们出门。临走,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凑近我轻轻说了三个字:“汰脚布!”一瞬间,我蒙了,不知该如何回答,赶紧挥手告别,匆匆离开。
他病情发展很快。不久,他女儿午萍告诉我,老爷叔住进了肿瘤医院,来日无多了。偏偏第二天我要随一个政府代表团出国考察,需半个月时间,于是我赶紧去了医院。
老爷叔半倚在床上,与平时恍若两人。我宽慰他几句,然后告诉他我要出差半月,等回来再和他好好叙谈。他微微一笑:“恐怕等不到了。”
出了病房,我从包里拿出一条雪白的毛巾,交给午萍:“如果……如果真不行了,我回不来,这块汰脚布给老爷叔带走,这是我跟他的约定。千万记得,现在不要给他看见。”
庆幸,我匆匆赶回,还来得及再见老爷叔一面。然天命难违,最终他还是走了。
向老爷叔遗体告别时,我深深三鞠躬。
起身,看见那条毛巾静静地安放在他的身边,心里,总算感到一丝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