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
2018-11-06夜阑
夜阑
酷热席卷了整个七月。许多年老体弱的人最终没能躲过这个季节。农作物成片成片地枯死在地里,河流在奔向大海的途中枯竭。大地裂开了口子,像个巨人张开大口在祈雨。太阳好像被人宠坏了,玩命似地滚着热浪,分不清什么是白昼什么是黑夜。被炎热拖垮了的大地,表面上沉默不语,内心却早已是怒火冲天。
或许是凌晨四五点的模样,突然来了一场暴雨。世界,像一个正发着热病的人,从头到脚被浇了个通透。世界清醒了。
风和着雨,劈头盖脸,破窗而入。
打第一声响雷的时候,我就醒了。连续半年,我总是在这个时候醒来。醒来后,就睁着眼在暗中发呆。有时候,心如止水;有时候,又杂蕤丛生。这时不时潮涌而来的纷纷扰扰,究竟缘何而生,又因何而盛?恐怕不是一言一语可以道得尽说得清的。今晚,或许是因为这场不期而至的夜雨,又让我夜半惊起,我自己也无从知晓了。窗外,骤雨已歇,天将微明,我鬼使神差地起身,想去阳台上透口气。
让我始料未及的是,我一进入这黎明前的夜,就立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攫住了。在白天还猖獗的炎热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夜的清凉与潮湿。此刻的夜色,不是盲人的漆黑,也不是大海的深蓝,而是弥漫着一层白雾似的瓦蓝,这只有在北方的晴日才得以一见的色彩,把眼前的一切变得似梦非梦似真非真,而远方升起的一行明灯,在天与地之间,镶起了一道望不到头的金边。那一棵棵在白天还独自伫立的大树,现在全都相互依偎着变成了亲密爱人。那一盏一盏藏在草丛里的夜灯,仿佛天边的星辰一不留心流落到了人间。还有那远处高楼里零星亮灯的人家,莫非也与我一般,因今夜的一场心事而徘徊窗下?
只需侧耳聆听,便会感觉到四周静悄悄的一片,静得你几乎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甚至连呼吸也停止了,甚至一切声音都给消音器过滤掉了,甚至蛙叫、蝉噪、鸟鸣、狗吠、人语,这些整日整日没完没了响在你耳边的声音,猛地一下全都销声匿迹了。总之,如果让我说来,那是你在任何一个清晨,午后,黄昏,深夜都绝少能体会到的宁静,是一种足以让人的思绪变得悠长而又廖远的安静,是一种恐怕只有在中国的古诗词里才能找得到共鸣的寂静,也是一种在新雨和晚秋之际去慢慢品味的幽静。可是,我的拙词劣句说多了,只怕又破坏这难以邂逅的安宁。我不想做一个莽撞的不速之客,我只想静静地待着,做一个沉默的访客。
宁静,有时候是一首适合思念的背景音乐。
去年的十月,桂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的时候,我和父亲就坐在秋千背后的那方石凳上,聊那些过去的事。绿萝在我们的身后垂落,风吹过时,发出了叹息般的忧愁。如今,绿萝依然,旧幕重现,石凳上的老人却再也回不来了。等我清醒地认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我又看到——风,正从我身边叹息着走过。
从记事起,我就开始看着身边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一个个离开人世,也慢慢懂得:死,其实和生一样,是每个人都必然要经历的过程,连圣人也概莫能外。上帝如果想叫谁去了,那他就必然得去了。这种想法固然有些宿命的意味,宿命就宿命吧,因为宿命的结果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可是,一旦有一天,需要你真正面对至亲的人离开人世这个事实的时候,我却突然又想不通了。我分明看到,父亲昨日还在侍弄花草在往鱼缸里撒食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打开收音机听戏曲踮着脚在阳台上用手端着老花镜张望他的孩子们,怎么今天就已经不在了?怎么一下子就躺在那阴冷的潮湿的地下再也起不来了?怎么屋子一下子就空了世界就空了人的心就空了?在那些个睡不着的夜里,我反反复复地想的就是这件事。不是吗,给了你生命的那个人,他从此走了,离开人世了,永远地不回来了,一想到“永远”这个词,我的眼泪就止也止不住地流下来了。我想说,恐怕只有当一个人真正经历了至亲从这个世界离开这个残酷的现实的时候,他才会明白,他生命中最宝贵最无私的爱,永远永远地被带走了。
这可能是一件要想很久才能想明白的事情,也可能是一件即使想明白了却仍然一想起来就心痛的事情,可就在这时,我乍然听到一声鸟叫,不知从哪棵树上传出,好像是布谷鸟,它先是试探性的,继而又大胆地咕咕了几声,继而又沉默了,仿佛在等待什么。很快,从不远处的灌木丛下,又传出连续几声欢快的鸟鸣,像是对它的同类发出的热烈回应。咕咕,咕咕,这凭空而起的鸟叫声,仿佛一朵白莲花,突然从天而降,打破了黑夜,打破了寂静,打破了长久以来埋在我心底的沉闷,黎明到来了!
在世界还没来得及清醒的时刻,在人们还在酷热中煎熬的时刻,在面对生命与死亡苦苦思索却迷茫的时刻,这清越的、明亮的、柔弱的几声鸟叫,带来的却是一种让人毫无准备的喜悦。可你还没想到的是,这不过是一支序曲,紧随着布谷鸟的鸣叫,从树上草丛里花架下湖水边,从大地的各个角落,也许是画眉,也许是百灵,或者是鸽子、喜鵲……总之,各种各样的鸟儿,突然一个接着一个出现了,一声连着一声,一遍挨着一遍,声声对歌了起来。有时候,一只鸟叫,必然有几只或十几只鸟儿你呼我唤;有时候,一群鸟儿同时鸣唱,高低起回,婉转清脆,如雨打石阶,又似清泉迸岩,你只需静心倾听,便已是喜悦满怀了;有时候,它们扑哧一下飞到另一棵树上,在枝头晃动几下,又刷啦一下飞回来,或者拣更高的枝飞上去再飞上去,似乎一心想把自己的歌传送到更高更远处。有时候,你甚至能听懂它们之间的对话,啁啁啾啾,啾啾啁啁,那是恋人或朋友间最深情的轻言絮语;有时候,又会群鸟相争,叽叽喳喳,喳喳叽叽,那是对激越的向上的活泼泼的生命所发出的热烈思考。
我被这黎明时分的鸟鸣感动了。这幼小的脆弱的生命,这在漫长的酷热中勇敢地活下来并且放声歌唱的生命,它们的体内到底蕴藏着多少力量?它们的羽翼到底能承载多少暴风骤雨?它们的心里到底能释放多少欢乐?也许,所有这些我急于想知道答案,已经借它们的鸣叫传唱出来,你只需扪心便可意会。我突然想起有这样一种说法,在西方,鸟儿被看作是唯一来往于天堂与人间的使者。想到这里,我的心不由得释然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