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牺牲

2018-11-04韩悦宁

语文周报·教研版 2018年43期
关键词:卷子耳机老头

韩悦宁

我突然打了个激灵,然后醒了。

天还没亮,正值没来暖气最冷的时候,我戴上表,哆哆嗦嗦地套上校服,一翻身,发现室友四仰八叉挂在床上。我看看窗外,没有人,没有光,只听见了飞机从头顶呼啸而过和风从窗子缝隙处钻进来摔打纱窗的声音。我望着天花板,想起了老师今天讲的什么东西,思路突然断了,无奈地摇摇头,重新钻进被窝,风从我的头顶吹过,感觉什么压在了我的头上,耳边一阵蜂鸣,我把枕巾包在头上,蒙上眼睛,沉沉入睡。

早晨一到教室,一眼就看到桌子上的一堆组卷,平平整整,干干净净。我从书包里掏出来一个苹果,边写边啃,啃进嘴里的全是干瘪的果皮。我埋着头写着,越写越烂,越写越烂。长叹一声,眼神瞟过桌上放着的几米注音的画书,忍住了不老实的手,毕竟还有几个月要考竞赛了。学生物竞赛,一是出于兴趣,一是为了医生的梦想,我喜欢想《心术》,喜欢想人体构造,喜欢想白衣大褂,喜欢想蓝色生命之星……我拨开周围红红绿绿的小说与鸡汤,把竞赛辅导放在腿上,脚蹬着桌下的横杆,翘着椅子,吹着凉风,啃着苹果,无视监控。突然眼前有个东西一闪而过,我下意识地往后仰,结果整个身子都支撑在了椅背上,脚悬空,忽然伸出了一只脚踩在椅子腿上,我一看,又是Y。

“Y,你搞笑啊,有病啊你,这是第几次了!”他正拎着一个书包笑嘻嘻地看着我,“哟,还挺刻苦,大早晨起来赶套卷,啧啧,看来你昨天效率不高啊。”

当时我真有一巴掌糊死他的冲动。

最可恶的是,这家伙还有得瑟的资本。吹毛求疵的竞赛老头在教室里呷着茶水,不时朝底下看几眼。不一会儿,他眯缝着眼,扶了扶眼镜,朝Y走了过去:“Y,你这个态度有问题啊,马上要竞赛了,还有闲工夫看这种无用的滥书?!”老头胡子翘了一撇,像假的一样。他口中无用的滥书其实是——呃,所有与竞赛无关的书,包括教科书。而此时,Y正捧着物理选修,卷子的正确率却让老头感觉脸火辣辣地疼。我也很奇怪,他为什么这么神奇。比如说,他还会读星术。

那天考完第N次月考,他走在操场上,仰向天。天边泛着紫红的波纹,而头顶处已成漆黑,一点点大的星星零零落落分布在天空的画布上。我啃着白薯,暖和和的,热气在半空升腾。他眨眨眼说:“你看它们,它们都能悄悄观察世界,也没人发现。”他静静地望着星星,仿佛看着远方心爱的姑娘。“于无形处看世界。”有的时候,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即使他的眼睛那么干净,反射不了一点东西,或者说,他眼睛反射的东西我也看不到。我揉揉眼睛,好像进沙子了。

紧接着,又过了一周,窗外挥洒的阳光让我想起了即将的三月……

我看着发下来的卷子,一道道创痕使我想到被猫抓过的化脓的伤口。我小心翼翼地抚平题,却好像挠中了生锈的心,我看着周围那些大神的卷子,已经不想哭了,习惯了伤口一次次抓破又一次次风干,不喜欢放弃,是因为总能想起来那个“矫情”的老头一次次在卷子上画的蹩脚的笑脸,旁附:“加油!”

我蒙上校服,蜷缩在椅子上,想我为什么要学生物竞赛,不过因为《心术》爱上了当医生,对我来说,梦想真的很简单,有时候只是因为一首歌、一本书、一段话、一部电影,就萌生了扎根心底的伟大梦想。不是强行灌注,而是那种一想起来就不由自主地笑的想法,就好像幼稚到了小时候,以为只要敢想就能成功。抬起头,发现Y正倚着墙思索着什么,我从兜里掏出来耳机塞上,走向他身旁。每次他倚墙思考时,都会听几首安静的调调,几乎成了他的习惯。“Y!!!”,我强装一脸兴奋地奔向他,使他看不到我上一秒内心的纠结,他挤出了两个梨涡,显得苍白无力。“嘿嘿,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听歌,来吧来吧,等了好久了。”他轻轻地把耳机塞进耳朵,好看的手指捋着一束束阳光,他的侧脸被倾泻的光覆盖,鼻尖闪闪的,却没有血色。温暖的风透过大落地窗呼在脸上,看着下面花花绿绿的色块和来回走动的人,心生藐视感,那一瞬间我仿佛成了上帝,操纵万物命运。我轻轻仰起头,闭上眼,让阳光穿过我的眼眸,刺激每个感光区域,我从腔肠动物的感光假眼想到了学人体时书上画得赤裸裸的眼球,感觉每一根血管都是我的杰作。我想象自己站在手术灯下,用锐利的刀剖开人的皮层,用细针探入肉体深处,剥离开坏死的组织,周围只有医务人员的呼吸声和仪表的滴答声,无论如何,我都像太阳一样照耀了一个生命。我想起了刘晨曦办公室的字;仁心,仁术。我以敬畏之心享受着日光,忘记了窗下的大色块、走动的人群、吹动的风。

“你知道吗,我好羡慕你。”他的声音从头顶飘过,我睁开眼愣了愣,看见他的眼神淡漠而坚定,可我看他的样子苍白得仿佛漏着血。我摸了摸他的额头,触感很真实。我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人,他却是真实存在的。

那天之后,我再没在生物竞赛班看见过他。

一周之后,他依旧是没来。胡子老头也依旧爱对他桌子上的书发发牢骚,又惜才似地愣愣地看着他的空座位。我也没有变,还是狰狞地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翘着椅子狂刷题,只是抬起头,偶尔会想他,包括那些胡言乱语。

突然想到天台上走走,走着走着却走不动了,我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跪在地上,拼着稀奇古怪的六边形,带着金属光泽的立方体和五颜六色的线。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他猛一扭头,看见我跳了起来,扳住我的肩膀大喊大叫。我感觉骨头快要碎掉了,但还是高兴。至少,他很高兴。

晚上,我们坐在学校大门口最高的一级台阶上,看见校外的高楼,蔚蓝的玻璃板反射着霓虹灯,辛辣刺眼。向下遥望,雾蒙蒙看不真切。他灌了一大口汽水,吐了两口气,缓缓说出一句:“知道我在干什么吗?”我摇摇头,“我在干我喜欢的事。”“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干吗?”我摇摇头。

他话锋一转:“你过得应该很好吧,做的事情都是你的愿望啊。”我正想点头,他忽然冲我一笑。

“我真羡慕你。”他甩着袖子,然后靠着冰冷的石墙,微笑着哭了。

自此,他又失踪了,一下就到了竞赛的时候。

三月的雨,下得稀稀拉拉,却没有了冬日阳光的自在,柳絮飘进走廊,一阵迷惘。想起还要收拾东西,快步走进教室。曾经的同窗都收拾好了,一阵寒暄之后,我看着只剩老头笔迹的教室,心空了。走到了Y的桌旁,他的桌子上有个洞,还是我帮他刻的,他说这样在他不在时,还能“睹物思人”,想想有些可笑,还不如日记来得实在。抽屉里展平着日记,平平整整,有人故意压过一样。我轻轻拿出来:

“2016.12.12,和夭夭听歌,她朝着梦和太阳多好。”

“2016.12.12,滤色反应实验已成功,已在植物身上进行实验,未见异常。于3小时内反射一切光线,但仍有形状。”

反射一切光线?!也就是说,这株植株没有颜色?!

“2017.1.3,不愿做斑斓大时代浮沉的泡沫。”

“2017.3.3,夭夭竞赛,祝她好运。已在人体上实验,未见异常。”

那么这是,今天?!手不住地发抖,日记掉下桌子,我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还有,Y的声音?!“夭夭,”周围的空气凝住,我捂紧自己的嘴,看着空空荡荡的四周,从不爱哭的我抽噎着喘不上气,脸憋得发肿。“别哭了,我不后悔。”我沿着声音的方向寻去,在空气中触到了模糊的形状,我感到脸上一块冰凉,我伸手想要抓住那冰凉的物体,他却消失了,永远消失了。

走出考场,慢慢地塞上耳机,习惯地留出一只耳机给周围的空气,习惯地仰向他爱的星辰,习惯地啃着东西,习惯地触摸空气,没有温度。我想起曾给他说过的梦想,于是切到《心术》,无限循环,“模糊的泪眼之中他还有最后的梦……”我躺在考点的操场上,“今生的缘欠一个再见,伤痕从此不肯复原,如果思念让心温暖甘甜,时间已经治愈从前……”我听见一个人的歇斯底里,我感受到一个人的泪流满面,却不知那人是不是我。我伸手碰了碰酝酿着暖风的空气,原来,一切都结束了,原来,星星和太阳真的不能同时被点亮在同一片天空。

日记停留在那一页,“我想有一天,一碟花生,一壶小酒,做着我爱做的事情,我便可以拍着损友的肩说:‘这辈子,没白活!”这是他的牺牲,我也没资格惋惜。

而我,没有酒,没有花生米,有的是一份中规中矩的竞赛成绩,和如他人一般的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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