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终点回到原点
2018-11-02黄朴民
著名学者萨孟武先生在其《水浒与中国社会》一书中,认为中国传统政治的主要特征之一,是兄弟政治(同姓宗室把持权力,“封建诸侯,以藩屏周”)、舅爷政治(包括亚形态姑爷政治,即外戚势力擅权)与马弁政治(宦官专政主持朝纲,“手握王爵,口含天宪”)这三种基本形态的交替嬗递、循环往复,然而非常不幸的是,这三种政治形态最终都是弊端丛生,“一蟹不如一蟹”,为非作歹,祸国殃民,没有一个是成功的,只见其轮回,不见其进步。
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血缘纽带的长期存在并影响于政治,决定了中国传统政治的最原生形态必定是“兄弟政治”。因此,“封建亲戚,以藩屏周”(《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西周初年周天子大封同姓诸侯,人数多达数十人乃至百余人,“昔武王克商,光有天下,其兄弟之国者十有五人,姬姓之国者四十人”(《左传》昭公二十八年);武王既崩,成王年幼,此时出来摄政的,乃是周公。可见西周统治者是希望通过推行“兄弟政治”,来巩固“小邦周”对“大邦殷”骤然取得的军事胜利,维持统治机器的正常运转。
然而,动机虽然很好,但是在具体运作中,其效果却不佳,最初跳将出来反抗周室的,竟然是成王的亲叔叔,周公旦的亲兄弟——管叔、蔡叔、霍叔一伙,他们先是散布“周公将不利于孺子”之类政治流言,盅惑人心,搅乱朝廷,接着又策动纣王之子武庚举起叛帜,彼此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向中央朝廷亮出刀枪,杀气腾腾,要把原有的政治格局彻底砸烂,重新洗牌,专擅天下。闹得周公不得已说服召公,发布《大诰》,“内弭父兄,外抚诸侯”(《逸周书·作雒篇》)。亲自挂帅,率师东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叛乱给镇压下去,史称“管蔡之乱”或“三监之乱”。“兄弟政治”从一开始便亮起了红灯,其前途当然不容乐观。
尽管如此,“兄弟政治”作为最主要的政治形态,在西周之后仍是代有承继。汉高祖刘邦千辛万苦从西楚霸王项羽手中夺得天下之后,有鉴秦王朝推行郡县,废除分封导致二世孤立而亡的教训,在翦除韩信、彭越、英布等异姓诸侯之后,全面推行郡国并行制度,分封同姓为王者九国;弟刘交为楚王,子刘肥为齐王,从父兄刘贾为荆王,子刘长为淮南王,子刘建为燕王,子刘如意为赵王,子刘恢为梁王,子刘友为淮阳王,子刘恒为代王,并明确制度:“杀白马立誓,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同样是把天下看作是一家一姓的产业,“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不折不扣的“兄弟政治”。
然而到了后来,兄弟们间不能彼此相安,同床异梦,尔虞我诈,做天子的随时算计整肃自己的叔伯兄弟;做诸侯的也相继盘算着黄袍加身的美事,在暗地策划动乱,密谋造反,于是最终酿成了血风腥雨的“吴楚七国之乱”以及稍后的“淮南王叛乱未遂事件”,“兄弟政治”再一次宣告破产。
“兄弟政治”既然行不通,随之而来便是外戚擅权,实施所谓的“舅爷政治”。即如萨孟武先生所言,“此后少主即位,已经不学武王那样,使兄弟摄政,而学汉高祖那样,使太太摄政。在妇人摄政之下,用人以什么做标准呢?妇女虽然出嫁从夫,但是夫家的人,由她看来,总不及娘家的人亲密,因此之故,妇人摄政,常常引用外戚,吕后王诸吕,就是一个证据。这个时候,夫家兄弟当然失去权势,反之,娘家兄弟則可大出风头,所以当时政治可以叫做舅爷政治。”(《水浒与中国社会·由宋江的家族关系说明中国古代的政治》)
然而,“舅爷政治”较之于“兄弟政治”根本没有优点可言,它同样对君主的地位构成威胁,经常诱发政治上的动乱。西汉初年诸吕作乱,几乎颠覆刘氏江山;西汉末年王莽篡汉,新朝粉墨登场,都说明“舅爷政治”之极端不可靠。其弊端在后世更是愈益明显,轻则操弄国权,肆意忘为,导致内外离心,政局动荡,如东汉窦宪“以侍中,内干机密,出宣诏命”。重则篡夺江山,自立为帝,使政权易主,社稷改姓。这类史实,各代皆有,不绝如缕。例如王敦尚武帝之女襄城公主,桓温尚明帝之女南康公主,专任阃外,手执雄兵,威势既振,便有犯阙之意,这属于驸马(姑爷)作乱的典型;又如王恭乃孝武帝后之兄,东晋庾亮、庾冰、庾楷均是明帝皇后庾氏之兄弟或子侄,也皆在羽翼丰满之后滋生不臣之心,这属于外舅作乱的榜样。
由此可见,内外亲戚一旦有了大权,无不反戈相向,釜底抽薪,这让做皇帝的如何能够食甘味,寝安稳!“舅爷政治”的危险性、黑暗性同样不比“兄弟政治”稍减几分,它的维系当然是困难重重、举步维艰的,所谓“贪孩童以及其政,抑明贤以专其威,任重道悠,利深祸速……湮灭连踵,倾辀继路。”(《后汉书·皇后纪》)
小皇帝随着年龄的增大,自然不满意舅爷们骄横跋扈,大包大揽。可是,他“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势单力薄,无有奥援,何能相抗已经气焰正炽,尾大不掉的外戚势力。既然他无法突出重围和相隔甚远的外臣相谋,那么他也只能把身边朝夕相处的宦官引为腹心,同他们策划于暗室,伺机于可乘。一旦讨平外戚,扭转乾坤,皇帝论功行赏,宦官当然得势,遂有机会跳到前台干预朝政,“不得不委用刑人,寄之国命。”(《后汉书·宦者列传》)于是乎,“舅爷政治”又一变而为“马弁政治”了。
由宦官主导的“马弁政治”,则是传统政治形态中最恶劣、最下流、最糟糕的一种类型。其祸患之严重,较之于“兄弟政治”与“舅爷政治”均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自幼净身入宫,通常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对儒家所提倡的道德伦理多有感冒,对道家所主张的旷达人生态度更是无法认同,他们仇恨一切正常、美好的事物。
一朝大权在手,这种压抑着的仇视社会情绪就会最充分地宣泄出来,给社会造成巨大的破坏,同时也给统治秩序的有序维持带来灾难性的冲击:“举动回山海,呼吸变霜露。阿旨曲求,则光宠三族;直情忤意,则参夷五宗……狗马饰雕文,土木被缇绣,皆剥割萌黎,竞恣奢欲,拘害明贤,专树党类。”(《后汉书·宦者列传》)
事实也正是如此,东汉桓、灵之际政治的腐朽黑暗,唐代顺宗、文宗几位天子的悲惨下场,宋代童贯等人作威作福紊乱朝纲,明代王振、刘瑾、魏忠贤之流专权所造成的恶劣后果,均是“马弁政治”可恶丑陋的具体象征。
正因为“马弁政治”是最黑暗的政治,因此,它对君主地位、权力所构成的实质性危害也最为严重。换言之,“马弁政治”是传统政治中的最后红灯,到它出现的时候,就意味着“统治者已不能照常统治下去了,而被统治者也不能再容忍照常的被统治了。”于是,大动乱爆发,乱得七荤八素,乱得不能再乱之后,自然会有“圣明天子”降临,由他“奉天承运”,出来收拾残局,使天底下芸芸众生能够摆脱“求做奴隶而不得”的“乱世”,而进入“可以暂时做稳奴隶”的“治世”(鲁迅语)。政治形态又开始转入到“兄弟政治”,三种传统政治形态的新的一次“轮回”遂重新启动,这就是所谓的“由终点回到原点”。典型的中国传统政治的基本运行律!(摘自“黄朴民读史”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