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珍馐(八)
2018-11-02岑小沐
岑小沐
……什么?!孤一下子跳了起来,瞪大了眼睛揪住他胸前的衣衫,抵近他,问道:“瞿让,你说什么?林丞有一个孙女?他什么时候娶的亲,孤怎么不知道?不是终身未娶吗?”
林丞早年得皇祖父赏识,一心扑在国事上,从不近女色,也未曾听说他娶亲。那时民风尚且淳朴,竟无人将他此举同爱慕孤的皇祖父稍作联想,等孤大了之后常常以此脑补为趣。可瞿让现在居然告诉孤,他还有个孙女?!
瞿让将查到的来龙去脉说与孤听:林丞未曾参加科举之前,曾有过一门亲事,据说同那娘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早就成了婚。只不过,他这人古怪,高中之后也不言起举家搬至京城府邸一事,任由妻小在老家过着清贫的日子。
也怪不得他如此不齿国舅大敛其财的行为了。
如此说来,孤那时以小人之心去揣度他同皇祖父的关系,真是不应该啊!
但孤瞬间又想到一件事,以他当时同皇祖父、父皇那样亲近的关系,如何突然就让国舅出头了?他权倾朝野时又为何不将妻小接至身边?前些年,他还因九十高龄过世的老父回乡丁忧了一阵,再后来就总借口身子不适,也不来上朝了。事情总是不能单独看的,前因后果一串……我总觉得他和父皇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小秘密?就像父皇同杨公一样?
孤将这些疑问暂且压住,抬头看着瞿让:“他既然有孙女,为何一直不说?”
瞿让嘲讽地一笑,回道:“什么好地方?”
也真是让孤无言以对。皇宫不是好地方,若不是生在这深宫之中,孤也不乐意当这个官家。林丞舍不得送他孙女进宫来,也不忍见孤被逼至绝路,因此才看在往昔与皇祖父、父皇的份上,尽心辅佐孤、提醒孤。他愿意这样做实乃情分,并非本分,孤得领情,不能反过来对他咄咄相逼。
“下策。”瞿让见到孤的表情,差不多也猜到了孤的心思,但他还是执着地将话说完,“情急时也得用。”
孤勾起嘴角,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所以,孤如今真的只能这般无耻,去利用和要挟一个对孤忠心耿耿的老臣了吗?”
“大行不顾细谨。”
话是这么说,孤最终还是叹着气摇了摇头:“这件事需从长计议。”
瞿让还想说什么,孤一记眼神扫过去,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够了!即便是要逼,也总要循序渐进。你是要孤现在、立刻、马上就杀去林府,直接下旨让他孙女儿入宫吗?”
孤素来一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模样,可当真动起气来,怕也没那么容易对付过去。瞿让虽然表现得不太怕孤,可他骨子里比谁都记得清楚:孤是君、他是臣,君要臣死百次,臣就不敢在第九十九次的时候撑不住真死了。所以,当孤语气严厉起来之后,他也就老实地闭了嘴,然后翻窗出去了。
无论是历经三朝还是两朝的,跟孤相比都是老资格了,林丞贵在真心,贾叙之功在抗衡,国舅……国舅是一朵奇葩,他只要钱,可以为了钱同全天下抗衡,脸都不要了,还要什么真心?不过,想要得多的人做事反而容易有掣肘,这也要顾虑、那也要考量,到最后最佳时机已经过了,再后悔也来不及。
所以,瞿让其实真的不用担心的——若是孤不知道便罢了,可现在孤已经知道林丞有个孙女了,自江南旱灾一案,不管是他自愿参战,还是孤请君入瓮,总之他现在已经无法独善其身了。孤大婚势在必行,他的孙女又是最佳人选,这辈子就算孤对不住他吧,待时机成熟,他愿意也得把人送进来,不愿意也得把人送进来。孤……让瞿让好好待她也就是了。有孤在一日,他孙女永远是后宫之主,地位无人撼动。
杨子令在来信中问起孤的生辰,说是上次他生辰时得了孤一个香囊,总要投桃报李才是。这信让孤犯了难,若是实话实说,到时候官家寿辰、普天同庆,少不得要穿帮,可若是骗他……恐怕就要扯无数次谎,来圆这一个谎了。孤虽然脸皮厚,可孤还懒啊,说谎圆谎这种事不适合孤。
瞿让见孤望着这封信发了好一会儿愣,就嗤笑一声,道:“回信?”
“不知道怎么回。”孤一手撑着脸,一手将信拿在手里瞎绕圈儿,“你说杨子令这么聪明,是不是早就猜到孤的身份了?”
“娘子。”
“哦,对,他知道孤是娘子,”孤撇撇嘴,“他就是再聪明也想不到,当今官家会是女儿身啊。瞿让你说,孤这信要怎么回?”
“不回。”瞿让穿得厚,又裹得严实,站这一小会儿后背都湿透了。
孤看着他直皱眉:“你成日裹这么严实做什么?反正都被国舅亲自抓到过了,就算再有人闯进来,你只要遮住脸,也没人敢捏着你的下巴看啊。”
瞿让不理孤,还是站得笔直。
孤放松了身子趴在桌上:“今兒早朝孤见着林丞,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总觉得对不住他。”
但事实上,林丞既然已经决心重返朝廷,就证明他早已做好一切准备。他的孙女,孤想要他会送来,孤不想要他也会送来——在国事面前,无论是他还是他孙女儿,甚至是孤的个人得失都微不足道。
瞿让轻声道:“值得的。”
“虽说林丞的孙女入宫是势在必行的事儿,可孤从不认为她的命运就该如此。”孤毕竟也是娘子身,说起这件事多少还是觉得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小娘子有些愧疚,“孤是生在皇家没有办法,她并没做错什么……”
“母仪天下,实乃幸事。”
“君临天下也当是幸事啊,可瞿让你看看孤,你觉得孤幸运吗?”
他这会儿终于发现孤案前的枇杷酿了,上前一步就闻到了孤身上清冽的酒香。
“醉了。”他将酒壶拿走,换了碗酸梅汤来,“醒醒酒。”
“孤没醉!”孤大喇喇地仰倒在椅背上,“你看看孤,哪个芳龄二八的小娘子日日都在操劳国事?其实孤有时候想啊……嗝。”孤打了个酒嗝,还坚持将话说完,“孤有时候想啊,其实就让国舅将孤架空了又如何?这泱泱大国,谁做主不是一样吗?”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孤生气了,一拍桌子道,“若是孤天生就性格顽劣,就是扶不起的阿斗,那又要如何?”
“天下易主,宋氏沦为阶下囚。”
“天下易主……”孤哈哈大笑起来,“这天下本就是我宋氏从他哥舒氏手中夺来的江山,如今便就还回去,又如何?”
“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瞿让愈发冷静起来,回答孤步步紧逼的问题也从容淡定,“高祖仁德,从哥舒氏暴政下揭竿而起,登基后仍封哥舒氏为永安侯,享世袭爵位。官家可曾想过,若有一日国舅将你赶下龙椅,宋氏一族是否也能有这般待遇?”
孤听着他口中的假设,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不会,一定不会。国舅对他哥舒氏族人尚且不留余地,更何况孤一个同他原本就没有血脉之亲的所谓外甥?
瞿让一辈子同孤说的话都没有这一日多,最开始他坚持孤喝醉了,孤却坚持自己没有喝醉,最后他也只能跟着孤一遍遍地重复:“没喝醉。”
喝醉的人通常都不会承认自己喝醉了,可醒酒汤又有何用?它唤不醒一个装醉的人。
孤在这龙椅上坐了这么多年,同国舅斗智斗勇是常态,安抚贾叙之之流也是孤应当做的。可这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天下百姓,孤是在做自我牺牲,就凭着这股孤勇,也一直闯到了今日。
现在不一样,现在孤不是在牺牲自己,孤要用对一个娘子而言最重要的终身大事,去将她拉入这火坑。即便已成定局,即便她祖父现在还在犹豫,即便眼下还没到那万不得已的时刻,可孤实在太清楚这即将入火坑是个什么滋味儿了……孤当年不就是这样被推上皇位的吗?
瞿让挺理解孤的苦闷与惆怅,然而他也没有更好地解决法子,只能同孤一起喝起酒来,一遍遍安慰孤,这些都是没法子的事。最后,他连自己都拿出来举例:若是能选择,他又怎么会来到孤的身边,成为孤的替身?
一夜醉话。
林丞忍到了第三日,最终还是来找孤表明态度:“老臣唐突,其实老臣膝下……有一孙女,年方二七,与官家年岁相近。”
孤已经过了最初厌恶自己、厌恶这件事的阶段,心情也调整得差不多了,这时候就温和地问他:“爱卿可还看得上孤这孙女婿?”
林丞在孤面前跪了下来,整个人都有些发抖,看得孤在心里叹了口气,亲自下去将他搀了起来:“林大人,有时候孤会觉得称您为爱卿是在折煞您,您历经三朝,看过的事比孤经历过的都多,这次,说实话,孤其实并不想将您孙女儿牵扯进来。”
“官家这话才是折煞老臣,”林丞不再哆嗦了,反手将孤的胳膊紧紧抓住,“老臣为官家死而后已!”
“可是您孙女儿……”
“那是她的造化。”
至此,孤终于无话可说,只得在他抓住孤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您放心,我会好好待她。”
这是第一次,孤没有在大臣面前自称“孤”。
他走后瞿让才从梁上下来,孤看着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半晌后,他主动开口道:“我替你做到。”
——“您放心,我会好好待她。”
可这句对林丞的承诺。孤根本不可能做到——为了保证他的孙女儿永远不会发现孤的秘密,在她面前出现的,永远都不会是孤。
——“我替你做到。”
瞿让太明白我没说出口也没法儿说出口的愧疚和难过,他告诉我,他会替我做到。
我不是不感动。
父皇将这大晋国交给孤的时候,孤年纪还小,不懂肩上的重担和责任,只觉得这个国家实在是太令人失望了。祖辈辛苦打下的江山被这些人折腾得不像样子,后宫中人人尔虞我诈,我母妃就是死于这样的尔虞我诈;前朝各个儿都拉帮结派、勾心斗角,人人都只顾自己,从没有人顾及过百姓的死活,看着实在没一个好人。
可大了之后,孤的想法发生了变化,无论好还是坏,无论热爱还是厌恶,这都是孤的国。
瞿让给了孤一个安慰的拥抱,孤没什么表情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背:“行了,你再这样孤要怀疑你也是个小娘子了。”
“……”
隐卫已经许久不曾传杨子令的密函过来,孤不知道他查河道之事查得如何了。瞿让没有权限从隐卫那儿替孤把密函拿来,可他替孤带来了杨子令给言颂写的信,然而孤眼下并没有心情去看。
瞿让自那次同孤一起喝多了酒后,就再也不碰酒了,非但自己不碰,也不让孤碰。他见孤将杨子令的信接过去后随意地搁在了案前,忍不住来回踱了几步。孤看得有些发笑:“你干什么啊?”
前阵子孤因为林丞孙女儿入宫一事情绪有些低落,瞿让也跟着不敢像平日里那样随意,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的。现在突然见到孤笑起来,他还有点不适应,居然结巴了一下:“不、不干什么。”
“杨子令的信这时候送来,不会是什么要緊事,”孤将那信重新拿起来,捏在指尖玩儿,“有要紧事他会送密函来。”
瞿让露出一种“这么冷静,一点儿也不像阿沅”的神情来,孤问他:“你见过林丞那孙女儿吗?”
“……不曾见过。”
“看林丞这相貌、这性格,总感觉他孙女儿……”孤欲言又止的,“不过总不可能比贾有貌差就是了。”
说完这话,烛光闪了闪,小黄门们在外头的窸窣声在这安静中被放大,孤的眼前,瞿让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余光中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
孤托着腮看他,问:“你后悔吗?”
瞿让竟然笑起来,反问道:“你后悔吗?”
孤和他相视而笑。是啊,孤被推上这皇位,他被安排来当孤的替身,他没得选,孤也没有。孤到了岁数,必须大婚,大婚之夜,他必须上,孤没得选,他也没有。既没得选,又何必问?
自孤收到杨子令的密函得知泥沙淤积一事后,一直命人暗中调查,可浚河清淤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京城东南汴河下水门至应天府段岸阔浅漫,水涩而淤,要想肃清水污染,就得从源头开始抓起。
这几日朝政上商讨之事了不得要被孤往水污染上引,杨子令在密函中给孤分析了一下形势,言道沿岸置木束狭河身,加速水流,可减缓淤积。道理就是这么道理,但这道理不能孤亲自去点,朝堂之上得有人替孤将这话给说出来。
孤万万没想到,这个替孤将话挑明说出来的人,竟然是贾叙之。
国舅对于这种局面很是淡定,任朝臣们分成各种派系、如何辩证,他从始至终非常从容地一言不发。甚至在孤下令命人固护汴堤,并遣军士日夜巡护汴堤定为常制时,他还出来提醒道,要沙尽至土为限,以大锥试堤之虚实,临河岸筑短墙为限隔,以防人马跌落,沿堤植柳以固护堤脚。
事情推进得意外顺利,孤命人在汴河沿线开减水河,置闸控制,以备泄减涨水,所有工程尽归提举汴河排岸司管理。这可就相当于直接夺了国舅的实权,而且还没有打招呼。
国舅也没有多说什么。
孤见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就忍不住得寸进尺地干脆又提拔了大批新人入朝为官,任职排岸司。
国舅依然没有多说什么。
孤如此不客气,国舅又是静观其变的态度,一时间国舅党也收敛了许多。不过,瞿让告诉孤,如此举动的直观后果是,朝中各派众臣都开始惶惶不安起来。
很好很好,他们都不安,孤就安心多了。
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孤心情一好,就出宫同杨子令见了一面,还是在福瑞楼,还是在二楼雅间。潮哥儿这次当然还是跟着来的,但举止言行较之从前却规矩了许多。杨子令还是摇着扇子,看着比潮哥儿更像个小娘子,坐下时的动作看得人眼睛都忍不住眯起来了。
潮哥儿眼眶有点儿红,上来倒茶的时候很是委屈:“娘子,公子要娶旁人了。”
我挑眉望向杨子令,他十分坦荡地回视过来:“这可是又胡说了,我和曾说过要娶旁人?”
“昨日公子会客时潮哥儿可都听见了,”潮哥儿说着还吸了吸鼻子,“那位大人看中了公子,要公子当他的乘龙快婿,公子也没拒绝。”
我要笑不笑地看着杨子令,他也依然坦荡地继续看着我:“但也没答应,不是吗?”
这招以退为进用得可不算高明啊,我屈起手指在桌面上敲啊敲的,故意说:“那你可得好好想想,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不怕,”他也要笑不笑起来,“不是还有你呢吗。”
我知道潮哥儿肯定又是在配合他演戏诓我呢,虽然我不知道杨子令为何对成亲一事如此执着,但站在官家的立场,觉得一个细作过早成亲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也可以让他有一个掣肘。
但我怎么会让自己成为那个掣肘?
所以,话题必须绕过去:“你们最近都在忙什么呢?”
潮哥儿很自然地接嘴答道:“替娘子多预备些来癸水时要用的草木灰。”
我顿时无语:“……”
话题再次被终结,杨子令替我斟了一杯酒,道:“近来朝中形势紧张,你不是一直劝我入仕吗?想来不替你挣个诰命夫人,怕是也没那么容易抱得美人归。”
我听出这话里的门道,急急问:“怎么,你是打算入朝为官了?”
杨子令摇起扇子,悠然道:“是否如你所愿?”
方才潮哥儿说昨日有位大人在杨府同他见了面,还有意招他为乘龙快婿,看来杨子令的本事真是不容小觑。我眯起眼睛来看了他一会儿,最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确实……如我所愿。”
潮哥儿磨磨蹭蹭了半天,最后看我和杨子令都没开口的意思,就很自觉地退出去了。
她出去之后,杨子令才一把将折扇收起来,朝我的方向略靠了靠,问:“近来可好?”
“不及你好,”我自以为语气十分随意,并没有流露出半分其他的意思,“也就这样。”
但不知道他又领会到哪一层他自以为的深意了,看着我笑得有些莫名其妙,开口说的却是:“我不会去给哪位大人做女婿,你知道的,就等你点头。”
我这头怕也不是轻易能点的,于是只能干笑两声道:“啊,今天咱们吃什么?”
福瑞楼的厨子都知道我的口味了,照着杨子令的做法做了好几样菜送上来,可我尝着到底还是差了点什么,随意挑了两筷子就不吃了。
杨子令伸手替我斟酒:“阿沅,即便不能即刻成亲,你也没必要同我这样拘谨。”
“没同你拘谨啊。”我端起酒杯就干了,结果根本不是平日里喝的枇杷酿,被辣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还吐着舌头同他分辩,“说真的,你还是入朝为官比较好,就你这性子,真当人家的乘龙快婿,不把别人憋屈死,你自己就得受不了。”
杨子令挥着扇子,一派风流:“潮哥儿胡闹,不过是看你久不肯点头,帮着推推你罢了,这话你真信?”
“我可不是信她的话,”那酒劲儿还没过,我压住那股辛辣酒气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就你这模样,被哪家小娘子看上,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这话听得可真酸,”杨子令收起扇子,见我的表情就用扇头輕轻点了点我的脑袋,“以后喝酒不要这么急,知道吗?”
我一把挥开他的扇子:“你可拉倒吧,你看着比我娇弱多了!”
杨子令笑起来:“还是小孩子脾气。”
我同他闹了这么半天,连日来因为大婚一事压抑的情绪总算舒缓了些。杨子令发现我心情有所好转,也不说话,就这样默默看着我。
不得不说,他的那双眼睛简直会说话,仿佛能从里头伸出个指头来,直将你勾进去才算完。我盯着他看了半晌,最后忍不住低声叹了口气,喃喃自语了一番,又自嘲地摇了摇头。
“说什么?”
他往我坐的方向靠近了些,接着我就毫无征兆地抬起胳膊,直接将他的头往里一勾,轻声回答他:“我说……有点想亲你了。”
下一瞬,我直接吻上了他的唇。
第三章 乞巧果藏蹊跷心
上次出宫去,我对着杨子令一个没忍住,亲到最后回宫的时候见到瞿让,眼睛还绿油油的,被瞿让抓住好一番教导。最后,他问我这又是怎么了的时候,我大喇喇地将腿跷起来搁在书桌上,摆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吊儿郎当地回了一句:“发春哪!”
瞿让顿时无言以对:“……”
一转眼就到了七月初七,民间都兴乞巧,照理说我一个年方二八的妙龄小娘子,也应当去乞乞巧的,可宫里不可能给我这个机会,于是我琢磨着偷溜出宫去。
瞿让很看不起我:“为乞巧?”
偷溜出宫自然不为乞巧,我拍着瞿让的肩说:“少年,你知道得太多了!”
这天夜里我比杨子令先到,他来的时候我站在原地望过去,只觉得人在风中飘,比景更好看啊,忍不住托着下巴欣赏了一番。待到走近,杨子令还特意选了一个角度供我再仔细看,最后把我逗乐了,一拳捶在他胸口上,笑着骂道:“怎么这么讨厌啊你!”
杨子令只是含笑看着我,欺身过来拉住我的手。我意思着挣扎了一下,他就加大了力度把我的手紧紧抓住,竟然又照着最初我们相识时的老路,将我从后门带进了杨府。
当我再次坐在这个熟悉的小院中,看着他给我煮面的样子,由衷地感慨道:“真是岁月如箭、时光如梭啊……”
這时正在烧水的杨子令闻言回头噙着笑看了我一眼,我就坐不住了,赶紧挪到他身边去。杨子令本来也不大会做饭,被我挡着路,各种手忙脚乱,最后叹着气将我牵到圆桌旁按在凳子上:“小祖宗,你就老实点儿吧!”
真是好久没有这样畅快地吃过一碗面了,我居然吃得连汤都不剩。杨子令还是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轻摇纸扇,嘴角勾出一个小小的弧度,双眼里恨不得伸出两只小手来将我的魂都勾进去。
就在这良辰美景的好气氛中,我突然想起来此番出宫的正经事。杨子令这样在暗处替我做事已经太久了,也该是时候给他一个身份,让他好在明处也能为孤出一份力了。
于是,我开口准备说点什么来将话题引到科考上头,没想到他也同时开口了:“你……”
然后两个人就同时停下来,我笑起来:“你先说。”
他也跟着笑起来:“还是你先说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直接问道:“先前你不是说打算入朝为官了吗?我知道你门路多,多得是达官贵人心甘情愿为你引荐,但怎么说也不如参加科考,来得更名正言顺一些。你觉得呢?”
然后,我一抬头,就看到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我顿时觉得这个时候谈这种事确实有点煞风景……但已经开始了,这时候不谈下次又要千辛万苦找时机,于是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对科考有几分把握?”
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杨子令不笑的时候,不刻意让你觉得他很柔弱的时候,表情居然也是可以很凛冽的。
他表情有些僵硬了:“还有呢?”
我也没多想,继续说道:“说起来这事儿也提过许多次了,如今这世道,你既然有能力,就应当早日入朝为官,不说为官家,总还是能为朝廷、为百姓出出力……”
话没说完就被他冷声打断:“你……就只有这些话想同我说?”
他脸色看着不大好,但我从小也是不看人脸色的主,当下也垮了脸:“怎么,一说正事儿你就不高兴了是吧?”
“所以,你一直不肯答应让我登门求亲,就是因为我至今没有功名在身?”杨子令的语气简直讽刺到了极点,“没想到你也如此世俗。”
我世俗?我嫌弃他没有功名在身?我还没嫌弃他是个见不得人的细作呢!
这个人就是上不得台面!我几次三番提起这事儿,他都避而不正面回应,我一时气急了,就口不择言起来:“你就只知道空口说大话!之前说什么官家昏庸,奸臣当道,忠臣竟遭排挤,还说什么如此朝廷,不去也罢,其实你根本就是空有大志,就是草包一个!你根本就没有能力为国效力!”
杨子令气极反笑:“好……好!既然如此,想必我杨府贱地,也不配贵人相踏,就不留客了。”
他竟然还赶我走?我一下子从凳子上跳起来:“谁稀罕!”
这次我从杨府后门冲出来,杨子令并没有追。
生平第一次同人拌嘴,原来是这样的滋味。从小到大,除了见父皇需要赔小心之外,其他人见我都得跪着,我不敢同父皇拌嘴,旁人不敢同我拌嘴,长到十六岁,我才第一遭感受这样心跳得极其不规律,头脑发热的滋味,巴不得立马就倒回去把杨子令从府里拖出来打成猪头!
就这样气呼呼地走到了宫门口,没想到正赶上侍卫交接,我从侧边翻墙进去,一个脚滑差点摔下去,幸亏瞿让在下头等着,一挥胳膊将我捞住。我正没地方发脾气,一个鲤鱼打挺翻过身来,一脚踹过去:“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吗?知道什么叫男女授……”
不等我说完,瞿让一把捂住了我的嘴,直接将我拖进了寝殿。
孤再一次坐在案前同瞿让大眼瞪小眼。
他平静地看着我:“气什么?”
“同杨子令吵架了,心情不好。”
他一副“你还挺老实”的表情。
孤有些烦躁:“瞿让,你有没有过那种……一股气憋着,不知道怎么发泄,恨不得把惹你生气那人抓住来打一顿,但是……”
话还没说完,瞿让就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孤从前也没有过,你说杨子令这人是不是挺不识抬举的?”孤暴躁地抓了抓头发,“孤都已经替他想好了,接下来仕途应该怎么走,孤连路都替他铺平了,他到底在倔什么?倔得过孤吗?”
瞿让并不想理孤,就这样默不吭声地看着孤发脾气,到最后把他一早带来的绿豆汤递过来:“降降火。”
“不吃!不吃不吃!”孤这会儿哪还有心思吃东西啊,趴在书桌上,把上头摆着的一叠奏折“呼啦”一下扫在了地上,头埋进双臂间,还在发疯,“我就不吃!”
孤从小到大这样任性的时候并不多,瞿让不大会应付这样的孤,只好说起了旁的事来试图引开孤的注意力:“乞巧了吗?”
哈!怎么可能?吵架都没时间了,谁还有工夫去乞巧!
瞿让变戏法儿似的从兜里掏出个什么东西,还用方帕包裹好了,隐隐飘散出些许香气,孤看着他将方帕掀开,里头圆圆糯糯的小丸子就这样滚了出来。
“这是什么?”
“乞巧果,”瞿让简单地回答孤,然后递过来,“尝尝。”
孤对吃没什么兴趣,但这乞巧果是民间小娘子们都会做的,孤一时兴起,捏了一颗在手里把玩,瞿让估计是饿了,自己也拿了一个在手里吃起来。
孤心里乱糟糟的,还在想着方才同杨子令吵架的事,就把乞巧果捏在手里转着玩,嘴里还在问瞿让:“你们男人成日里都在想什么?正常的难道不应该想着建功立业吗?杨子令怎么一提科考就炸,他怎么这么奇葩啊?”
瞿让还在吃果子,没空搭理孤,孤想到杨子令那时候阴沉着脸的表情就火大,手里一个没控制住,乞巧果就被捏碎了,孤站起身来,拍拍手想抖干净,结果一不留神发现渣渣里竟然……藏了张纸条?
那張纸条展开来,上面只有四个字:民女有冤。
孤一晚上如同乱麻的思绪,突然清晰了起来。你是官家,孤在心里告诉自己,你的子民有冤要诉,他们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瞿让手里剩下的半个果子也没心情吃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孤。孤将纸条递给他,他只粗粗扫了一眼就将纸条收了起来。
这张纸条不可能传得到一个久居深宫的官家手里,孤不可能让旁人知道孤时常出宫这件事,瞿让的身份也绝不能曝光,那么这张字条一旦让人发现,要如何解释来源?
瞿让第一时间想到这些,所以这张字条不能留。但孤的想法和他不一样,此事要想遮掩过去太简单,可遮掩过去之后呢?孤的百姓还是有冤无处诉、状告却无门。
“莫急,”瞿让想得多,他先想到的是谁能做到通过他的手,将字条递到孤的手里,“此事有疑。”
孤的想法和他不一样:“这件事不一定有你想得那么复杂,字条也许是随机的,也可能不止这一个乞巧果里藏了字条,写这字条之人也不一定是想让孤看到,任何一个尚有爱民之心、正义之感的大人见到,也是一样的。”
说完,瞿让便将剩下的几个果子全都掰开,还真有几个里头藏了写着同样四个字的小纸条。
孤朝他笑了笑:“孤说得没错吧,这只是个偶然事件,你偶然地想找几个果子来哄孤高兴,孤偶然地捏碎了这个果子,这张字条就偶然地传到了孤的手中。”
他就这样同孤四目对望,最终孤终于笑不出来了:“可是,这件事却不是偶然的,瞿让,去查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冤情,已经让孤的子民需要用这样无望的方式来伸冤!”
瞿让太了解孤了,孤一定程度上是非常护犊子的,比起为百姓主持公道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孤更在意的是到底被逼到了什么份上,孤的百姓才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请愿。
但光靠瞿让怎么够?孤这时候也顾不上还在置气了,恢复了官家的立场,立即命隐卫去通知了杨子令,让他查清楚这件事。隐卫领命翻墙而出,孤在案前缓缓坐下,一时间心绪有些复杂。
上次醉酒,同瞿让说的醉话,其实一直以来都压在孤的心口——这十多年来,日日夜夜地压着,已经成了孤的一块心病。
我大晋国的高祖,当年本为云国骠骑大将军,后因哥舒氏昏庸无道,率部下从哥舒氏暴政下揭竿而起,这才建立了大晋。借着醉酒,孤可以说,这天下本就是我宋氏从他哥舒氏手中夺来的,如今便就还回去也没什么。可清醒之后,孤当然知道,事实不可能是这样。当年高祖登基后仍封哥舒氏为永安侯,享世袭爵位,仁德之名是留下了,可哥舒氏直至今日依然是我大晋最大的威胁也是不争的事实——历史不能重来,孤不能让大晋真的断送在孤的手里。
从前父皇还在的时候,孤年纪小不懂事,竟当面问他,若是有一日国舅所作所为让他不能忍了,会不会杀了他?这话问出来,我就被当时父皇身边的老太监不顾僭越地给捂住了嘴。事实上,父皇确实直到龙驭宾天都没爆发出来,一直忍得很好。
可国舅势力日益壮大那时,父皇岁数已经不小了,他的忍耐,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孤这会儿才多大,即便是从现在开始忍起,国舅如今身体如此强健,天知道还得忍他多少年。孤自认为没有父皇沉得住气,怕是不能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