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灯

婆娑果

作者有话说：难得写了一次好男人，虽然毒蛇腹黑但是却十分善良的好男人……具体的我就不多说了，读者大大们自己看吧。还有，我终于找到了写系列文的好处——川贝贝没有喊我改标题！

楔子

天帝有藏灯，铸之以明玉，燃之以鲛鱼。

此灯长明三千年，终得人形。如二八少女，双眸灰白，泣泪如珠。

将其泪埋入黄土，以骨血浇灌，会生枝结花。此花无叶，花瓣鲜红，号曼珠沙华。花开之日，种花之人心底最强烈的欲望会被实现。荣华富贵也好，江山美人也罢。

所求，必应。

天帝为其赐名，如意灯。

一

义安城城主徐谦在七月十五中元节得一女。

女婴不哭不闹，双眸灰白。落泪成珠，如妖似邪。徐谦大怒，欲杀之。其母不忍，哭闹难止。徐谦僵持不过，暂且妥协，命人将女婴囚禁在厢房，前后足有十三年。

诚帝十七年，义安城大旱。

徐谦心下担忧，茶饭不思。有一道士恰巧经过，说此乃妖邪作祟。他摆好祭台，撒下铜钱，拎着桃木宝剑在祭台前挥舞一番。神明告诉他，妖孽在厢房——徐谦那白眸女儿，便是诱发这旱灾的妖孽。杀了她，灾祸可解。

如何杀妖？道士言，当以烈火焚之。

阿娘听到了，便将少女放出府。她将包裹塞进女孩儿的怀中，含泪交代道：“跑，快跑，不管去哪儿，离开这里便好！”

她被追兵追得慌不择路，竟逃去了一片墓地间。追兵止步不前，看着石碑前“妃陵”二字，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趁这间隙，她早已跑远。

天很黑，风很凉，有些阴森，让人绝望。她抱着肩膀，不知该去往何方。前方燃起一点光亮，虽不知是人是鬼，可她已将那当作自己最后的希望。她一路跑去，看见一间茅草屋与一位少年。少年着一身孝衣，肤色白皙，眉眼冷淡。

他皱眉看着她，问：“你是人是鬼？”

“自然是人。”她结结巴巴地回答，“你呢？是人是鬼？”

“人。”

她轻轻叹了口气：“是人便好。我没有地方去……你可以收留我一晚吗？”

“不。”少年摇头道。

不顾少年的反对，她便自行跑进屋子。

此间荒山野岭，阴风阵阵。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她身后还有许多追兵想着要将她抓回去活活烧死。这个陌生人成了她此时唯一的依仗，她扯住那少年的衣袖，软语求道：“你便留我一晚可好？”

“明日你便会走？”

她沉默了，因为自己的确已经无家可归。

其后很久，她一直在心中鄙视自己。相较于这种没有明天的逃亡，她竟然更习惯于没日没夜被囚禁在那阴暗逼仄的厢房里。这份没出息让她随手抓了这陌生的少年便当作救命稻草，也从未问过人家愿不愿意。

少年輕轻叹了口气，转而道：“床只有一张，让给你。”

十三年不曾与人交流，她不懂什么是谦虚与客气。人家这么说了，她便脱了鞋子爬上床去。跑了一身脏土，脏了他的被褥。

少年皱了皱眉，嫌弃地别过头。他问：“你叫什么？”

“我没名字。”她眨了眨眼，问他，“你呢？有名字吗？”

“陈景栎。”少年将被子铺平在地面，“名字这种出生就该有的东西，你为何没有？”

“他们说我不该出生，自然也不配有名字。”

陈景栎沉默半晌，转身和衣睡下。他说：“我给你个名字吧，如意，如人心意。”

“大家都说我是灾星，怎会如人心意？”

他轻声笑了笑：“我只是想寻一件能如我自己心意的事罢了，如意是我的愿望，不过是顺便送给你做名字，想让你帮我转转运而已。”

“听起来，你似乎也很倒霉。”

“那是我的事。”陈景栎闭上双眸，淡淡地道，“这是皇陵，你若再不睡，便会有厉鬼将你抓了去。”

她便乖巧地闭严了嘴巴。

半晌过后，她又小心翼翼地张口说道：“谢谢你，我喜欢如意这个名字。”

二

陈景栎住在这坟茔之间，是为替其母妃守灵。这倒不是因为他遵守孝道，说句难听的，他也是被逼无奈。

他是姜国诚帝第六子，乃贵妃徐氏所生。徐妃性子恬静，成了皇后的手下败将，就此被打入冷宫抑郁而终。陈景栎自幼身子不好，对东宫太子无甚威胁。皇后便留他一命，命他来此为徐贵妃守灵。

此间寂寥，除了几只夜里前来讨食的野猫外，四周再无任何生灵。如意突然出现，霸占了他的床。一直想着能与人说说话的陈景栎沉沉地叹了口气，他突然还是希望自己能活得清净些。

说好只留宿一晚的如意迟迟没有离开，她说有人追她，要烧死她。陈景栎爬上房顶，远远便看到那些被“皇陵”的石碑隔绝在外的黑衣人，他皱了皱眉，终究没忍心将她赶出去。后来义安城下了雨，那些黑衣人便消失了，再没出现过。可如意依旧没有走，厚着脸皮留在这里，蹭吃蹭喝。

宫里的人每七天来给他送一次瓜果蔬菜或是换季的衣服，一个人的量，他不得不分如意一半。彼时他十五岁，个子虽是够高了，人却被拖累得骨瘦如柴。要养一个女孩儿与三只猫，深感责任重大的陈景栎准备自己开荒种地。半年过后，旁边无人照料的坟头生出了两米多高的草，他地里的种子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如意。”他认真地唤着她的名字，“你实在太能吃了，我要养不起你了。不如将你卖了，换点银子至少还能养活那三只猫。”

如意受到了惊吓，晚饭只吃了半个馒头。

陈景栎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白日里是与你开玩笑的，你生得这么丑，我能将你卖到哪里去？”

如意听后，默默抓起了饭盆里的另外两个馒头。

那晚天降大雨，徐妃的坟被暴雨冲毁。陈景栎冒雨修葺，当夜便生了病。他高烧不退，在被子里浑浑噩噩地说着胡话。如意被吓得慌了手脚，绕着他兜兜转转不知该如何是好。日日前来乞食的一只黑猫突然直起腰身化了人形，耳朵尾巴还在，想来是修为不高。如意也没害怕，当即揪住他吵嚷道：“你快帮我医好他！”

黑猫被摇得头疼，无奈地道：“你可不可以先表现出对我的畏惧，请给我们妖族一点最起码的尊重。”

如意瞪了他一眼。

黑猫叹了口气：“我既现人形，便是想要帮你。可我也想要些报酬，寻你讨些东西。”

“你要什么？只要我有，便都给你。”

“我要你的眼泪。”

如意微微一怔，皱眉道：“可我现在哭不出来。”

“那我便不会救他，看他这般模样，怕是明日清晨，便会没了性命。陈景栎若是死了，这世上便又只剩你一人。看看你的眼睛，除他不将你当作异类肯收留你外，还有谁能容得下你？世人不容妖，而你，还不如妖。”

如意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陈景栎，“啪嗒”一声落下泪来。世人不容自己没关系，因为总有一人舍得将床让给她，将食物分一半给她，将所有的温柔都送给她。她不想陈景栎死，若他死了，她便要一并随他前往阴曹地府。

让他孤单一人上路，她不忍心。

让她独留尘世，她做不到。

猫妖接住她的眼泪，激动得差点哭出声来。他说：“小美终于有救了……”

如意不知小美是谁，她皱眉问道：“那景栎有救吗？”

黑猫挥舞着爪子在陈景栎的脑门上拍了两下，陈景栎的烧瞬间便退了下来。如意不得不怀疑，这都是那黑猫故意安排的陷阱。只是，他要自己的眼泪做什么？

黑猫看出她心中疑虑，便也没急着走。他化了原形蹲在房梁上悠悠地笑道：“因为你是如意灯，你的眼泪可以实现人们的愿望。小美生病了，我救不活她，没办法只好来找你。陈景栎生病是真的因为淋了雨，我可没有那么丧心病狂，对一个天天喂我的饲主下这么狠的手。”

“如意灯？”她默默重复这三个字。

“天界圣物如意灯。”黑猫懒懒地伸了个懒腰，“这件事知道了对你也没什么好处，所以劝你不要多问。”

然后，它便顺着窗子跑了出去。

床榻上的陈景栎缓缓睁开了双眸。

三

如意不知那黑猫为何说自己是如意灯，她只是潜意识里觉得这不是一件该让陈景栎知晓的事情。

那日，黑猫离去后，陈景栎便已转醒。她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她只听到他说：“想不到我省下的几条咸鱼竟养活了一只猫妖，还真是坟地广了，什么怪事都会有。”

他说这话，如意不知该如何回应。

陈景栎招了招手，将如意唤来自己身边。他摸了摸她的头，挑起嘴角笑道：“世人都骂那见利忘义过河拆桥之人是白眼狼，还好你只是眼睛白，心却不是狼。”

如意听得出他在调侃自己，却又不知该如何骂回去。许是她被欺负习惯了，便没了脾气。陈景栎哄猫时用的是小鱼干，哄她不過两个馒头而已。仔细想想，如意还真该觉得委屈。

那日过后，如意总觉得这坟地里的日子该过得有所不同。谁料除那猫妖再未出现外，生活同从前一般无二。荒地依旧是荒地，埋下的种子怕是早就发了霉。陈景栎每天看着它们唉声叹气，然后将盘子里仅有的肉夹进如意的饭碗里。茅草屋中又添了几位新人——花色不同的流浪猫，各个被陈景栎喂得毛色发亮，胖得像猪一样。

三年后，如意十六岁，陈景栎十八岁。朝中来了一位看起来身份很是尊贵的人，扯着陈景栎在茅草屋内谈了很久的话。如意觉着无聊，便学着花猫爬上房梁。她的动静太大，惊到了屋中贵客。他带来的侍从抬手一枚暗箭射了过来，如意勉强躲过要害，却还是伤了手臂，吃痛滚下屋顶摔进了房中。

侍从提剑刺来，却被陈景栎舍身挡下。他一面护着受伤的如意，一面用平日扇火的折扇挡下那黑衣侍从的杀招。

陈景栎对贵客道：“不过是一不懂事的丫头罢了，还请皇叔放过她。”

后来，如意方知那人乃是当朝燕王陈子煜，诚帝同父异母的胞弟。燕王想要做皇帝，却偏偏想要将事情说得委婉些。于是，他向陈景栎表达了自己对太子无能的不满，以及皇后外戚干政的愤怒。

“你母妃兰儿原与本王是青梅竹马，却被父皇强行指给了皇位上那人。他要对兰儿好也就罢了，可他偏偏纵容皇后那毒妇害死了她。景栎，皇叔心疼你，皇叔想要助你回去。”陈子煜转又看向怯生生地躲在陈景栎身后的如意，皱眉笑道，“这姑娘的眼睛倒是特别，可是看不见东西？”

“看不见也听不见。”陈景栎将如意护得更紧了些，“所以皇叔大可对她放心。”

陈子煜俯下身来，笑眯眯地盯了如意半晌：“放心，放心，有她在，本王才更放心。”

换句话说，若陈景栎不肯配合，他便会对如意动手。陈景栎自幼身子便弱，想在他手中除掉一个同样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实在是太容易了些。

陈景栎说他想要考虑考虑，便送走了燕王。可他知道，这草屋附近到处都是燕王临走前留下的暗卫与眼线。陈景栎明白，若他不能与燕王成为友人，那他便会成为死人。

入夜时分，外间的月相较昨日似乎窄了些。如意躺在床上，斜倚在烛火前。她翻看着《怪志杂谈》，大声朗读其间的鬼怪故事。配合着外间的阵阵阴风与野猫的叫声，那守在屋顶上的燕王暗卫竟真的被吓破了胆。如意笑得前仰后合，算是报了手臂被割伤的仇。陈景栎哭笑不得地敲了敲她的头，说：“如意，我们可能要搬离这里。”

如意沉默半晌，才低声回应：“我不喜欢外人，尤其不喜欢今日那个笑得很油腻的老头子。”

陈子煜不过三十有七，怎么就成了老头子？

她转又笑道：“我只喜欢你，只想和你在一起。所以，你要搬离这里，我自当随你同去。”

他挑着眉梢，略显戏谑地笑了笑：“没读过几本书便不要瞎说话，你可知何为喜欢？”

“书上说，世上最好的爱情便是生同衾死同穴。你我还活着，便共居在这陵墓群中的茅草屋里，自当是喜欢，同时也是欢喜。”

陈景栎微微一怔，转而翻身睡去：“文绉绉的装什么读书人？生同衾的衾你可会写？”

如意答不上来，气呼呼地鼓起了腮帮子。她捂着被子睡下，只当自己满腔热情掉进了冰窟窿里。睡梦中，她迷迷糊糊地道：“今衣为衾，你教我写过的……”

他睁开眼，烛火氤氲下，藏着深不见底的寒。刚刚如意念的那本《怪志杂谈》还有下册，其中第三篇写的便是如意灯。他想起那日猫妖说的话，得她一滴眼泪，便可实现自己的欲望。

复活母妃，杀了皇后，夺走父皇的皇位，将其踩在脚下。

一切，唾手可得。

四

燕王以六皇子陈景栎守孝期满为由，将其接回京城。

十八岁的少年，束着黑发骑在那白色的雪玉夜马上。他身量高挑却又纤弱，一张过分苍白的脸上生着让人移不开视线的精致五官。小小年纪便知为母亲守孝三年，城中百姓无不称赞他的孝道。街旁突有利箭射出，而后便有身着黑衣的杀手将陈景栎团团包围起来。

侍卫拖住杀手，另有一行人负责保护他逃离这危险之地，可他却掉头跑去身后如意乘坐的轿子。如意从未见过这么多人，本就对这鱼龙混杂的京城满是畏惧。如今遭此劫难，她却不再怕了，纵身跳出轿子，扑到陈景栎的身边。远处有利箭飞来，她忙忙替他挡下，虽被划破了小腿，却也满心欢喜。 只要不伤了陈景栎，便是好事。

“我们才从皇陵出来，你便又想回去？这次不住草屋，想要直接住进坟墓？”陈景栎将她护回轿中，轻笑着调侃道，“你若死了，我可不抱你。因为大家都说死沉死沉，死人最沉。”

嘴巴这么贱，被追杀还真的是应该的。

侍卫与刺客缠斗在一起许久，如意被护在轿中，看不到外面的景象。

后来，救兵赶来，困住刺客，危机解除，轿帘松动，如意终于寻了空隙爬了出来。陈景栎受了伤，鲜血染红了他的雪白衣衫。如意似是受到了惊吓，呆怔在原地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不是我的血，刺客的。”他懒懒地笑道。

衣衫破裂，血肉翻开……这怎么可能是刺客的血？

如意咬牙道：“陈景栎，您觉得我眼睛生得怪异些便是真的瞎吗？”

陈景栎抬起手来，在衣衫上擦干血迹，转而轻轻覆上如意的眼。他懒懒地笑道：“此番，便是真的看不到了。”

如意不想同他说话。

“京中虽吵，美食却多。晚饭想吃什么？”

她终究是哭了，化作透明珠子的眼泪穿过手掌与眼睛的缝隙，滑落地面。

“白居易在《琵琶行》中写‘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想来便与你哭泣的声音一般无二。”他咂了咂舌，“琵琶声……原来这么难听。”

如意止住了眼泪，她想，这人的嘴巴，多半是生了剑、粹了毒。否则，说话怎会这般难听？

后来，如意被送往京中新宅休息，陈景栎换了衣服便前往皇宫。今日有他的接風宴，听说是皇后亲自操办，排场极大。

如意没有跟着去，守在家中，坐立难安，提心吊胆。

后来，她在坊间传闻中听说了那场接风宴的细节——席间，陈景栎的白衣渗出血来，看起来甚是憔悴。太子一党轮番言语挑衅着敬酒给他，他拒绝不得，容色变得愈发苍白。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诚帝生了心疼之意，大声呵斥太子不懂事。而后，燕王说出陈景栎在回京路上遭受刺杀的消息，请求皇帝严惩主谋之人。僵持之中，陈景栎呕出一口血来。太医来看，他竟是中了毒。众目睽睽之下，事情被彻底闹大，皇帝不得不下令彻查此事。

大理寺卿办事效率极高，不足一个时辰便查出这些事情，均乃皇后所为。皇后被逼至囹圄，竟发了疯般指着刚刚醒转的陈景栎大骂其“狼子野心，栽赃嫁祸”，最后还拔出发簪想要刺向陈景栎。

皇后被拦住，皇帝对其失望之极，下令废其后位，打入冷宫。太子受到牵连，被囚禁在府中。虽说位分还在，可皇后出事，对其打击也是极大的。

众人因为此事猜出了陈景栎的野心——六皇子此番回来，便是为了抢皇位的。

而此时，那“野心勃勃”的六皇子正蹲在路边喂流浪猫。

“京中的流浪猫，到底比咱们那皇陵旁的要肥美些。”他懒懒地感叹道。

如意咂了咂舌：“肥美？难不成你要炖了它？”

她看不透陈景栎，昨日这人还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今日便强撑着起来要带如意出去走走。

“这是饭馆，有了银子来这里，你便不会饿死。”“这是当铺，缺银子花时，便拿些值钱的东西过来典当。”“这是码头，那里有船，可以载你去很远的地方。”……

陈景栎说些话时语气同从前一般无二，只是听起来为何让人如此感伤？

“与我说这些做什么？你要赶我走吗？”

他笑着拍了拍她的头：“怕你烦闷，带你出来走走罢了。近日天气不好，尽量不要出门，留在府中喂喂猫。”

如意点了点头。

陈景栎看着她，似乎还有些不放心。于是，他又交代道：“少吃些，双下巴都胖出来了。”

如意“哼”了一声，不想理他。

五

陈景栎开始忙碌，如意帮不了什么忙，只能听听府中丫鬟带来的市井八卦。陈景栎再不是从前的闲散王爷，手中渐渐有了实权。

太子心下着急，焦躁难安。慌乱之中，他寻来自己的外公，也就是皇后的父亲于丞相开始密谋造反。那日，天才堪堪擦黑，叛军便按捺不住进了城。谁料却反被六皇子围堵在皇城内，功亏一篑。陈景栎救驾有功，被大加封赏。在燕王的力保下，他成了太子，入主东宫。

紧接着，他被派往西北赈灾。命令来得急，他尚未多做准备便被人“请”上了马车。对此全然不知的如意守在宅中打着呵欠，家中猫猫狗狗、鸡鸡鸭鸭通通喂过了，她实在不知再做些什么。而后，她便见自家墙头出现了一位客人——书简大小的黑猫，看起来比从前见时苍老了不少。那只化了人形与她讨眼泪的猫妖，竟又出现了。

它跳到她的面前，缩成一团懒懒地说道：“我快死了，便来看看你。”

“你是妖，寿命怎么还比不过一只寻常的猫？”

“因为我向你许愿了。”

《怪志杂谈》只说了如意灯的好处，却从未言明向她祈愿也要付出代价。猫妖许愿重病的小美可以长命百岁，这是向冥府偷了人类的阳寿，他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他是知道这一切的，可为救小美，他甘之如饴。猫有九条命，他被那曼珠沙华吸去了八条，变成了一只普通的猫。

“小美昨日成亲了，丈夫待她很好，我很放心。”

“可你怎么办？你不是喜欢她吗？”

“人妖殊途，我们即便在一起，也只不过给彼此徒增伤心罢了。既然如此，倒不如从不让她知晓我喜欢她。予她长寿，祝她幸福。我远远看着，便也知足。”

说完此话，黑猫突然睁圆了眼睛：“有人来了。”

如意转过头去，看到了燕王。

他笑了笑：“景栎有事去了西北，托我接你回去照顾你。”

“他让我留在家中喂猫，我哪儿也不去。”如意默默后退一步，满是戒备之意，“这是我的院子，请你出去。”

陈子煜笑了笑：“姑娘可知，景栎是如何坐上太子之位的？”

他知晓你的身份，所以才会留你在身边。他对你好，也不过是为了留住你的心，以方便日后利用你。他生病，是装的，为了骗你的眼泪。他被刺杀却仍护你周全，也不过是演戏。他用你的眼泪培育出曼珠沙华，许下愿望。于是，皇后进了冷宫，太子造反却惨遭反杀。他成了太子，下一步便是天子。

你待他一番真心，得来的却不过是利用而已。

“有些人天生是龙，比如陈景栎。他得来的东西靠的都是自己的本事，得来太子之位这种小事，他自己便能做到，又何必相信什么怪力乱神之说？而有些人，生来便是虫。什么本事都没有，只能来此挑拨离间。”如意轻轻笑着，眉眼间的轻蔑似极了陈景栎平日里谈论起朝堂大事的模样，“你说这些，不过是想要让我离开他，去你的身边。你还想骗我的眼泪，许下你那肮脏的愿望。一直以来渴望皇位的人，不都是你吗？”

陈景栎才不会利用她，他对她那么温柔，又怎会舍得让她伤心？让她落泪？

“你说得对，陈景栎不肯将你交给本王。无论我用何手段，他都不肯将你交给本王。没关系，本王可以亲自前来，抢你回去。”陈子煜恼羞成怒，命人活捉如意，并怒道：“本王有成千上万种方法可以得到你的眼泪，待你没用了，本王便将你的眼睛挖出来喂鱼！”

言谈之中，他带来的刺客竟齐齐中箭倒下。回头望去，他看到了本该远赴西北的陈景栎。

一身白衣的太子殿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皇叔，侄儿要谢谢您助我登上太子之位。可你野心太大，别怪侄儿容不下你。”陈景栎挽起弓箭，对准了燕王的胸口，“皇叔可有遗言？”

“你怎敢？你是不是忘记了你体内……”

话音至此，戛然而止。

陈景栎手中利箭离弦，射穿了陈子煜的心脉。

如意问：“怎么处理？”

陈景栎戏谑道：“喂鱼。”

六

燕王陈子煜的离奇死亡让诚帝对陈景栎生了怀疑，他派探子前往查探，却是徒劳无功，没能得到一点有用的消息。最后，是燕王妃乔氏亲自求见陛下，说出了如意的身份与秘密。

“夫君知晓太子殿下有如此至宝，便前往劝说，希望殿下能将如意灯献与陛下。谁料太子殿下不但不愿，还暗下毒手，杀了夫君。”乔氏擦干眼角的伤心泪，悲戚地道，“太子如今已是太子，拥有的还不够多吗？他还留那如意灯做什么，莫不是还有更大的野心？陛下，还请您能小心。”

诚帝仔细思虑一番，招来身边的掌事太监吩咐道：“发兵三千，前往太子府邸。命其献出如意灯，否则，杀无赦。”

掌事太监没能听懂，小心翼翼地追问道：“对何人杀无赦？”

“陈景栎。”诚帝道出了儿子的姓名，并继续交代道，“务必将那名唤如意的姑娘带回，若她不从，或有过多的动作，便一并杀了。这种东西，朕若是得不到，便只能毁掉。”

谁料话音未落，殿外竟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太子陈景栎率兵甲三万包围了皇城，而后又带三十暗卫出现在诚帝的面前。

陈景栎一剑刺死乔氏，略显轻蔑地冷笑道：“凭你，也配叫她的名字？”

他望向诚帝，毕恭毕敬地跪了下来：“父王欲杀儿臣，儿臣便来了。”

“你这不孝子想做什么？”诚帝大怒。

“父皇老了，儿臣恭请父皇禅位。否则，就勿怪儿臣不孝了。”

诚帝在愤怒中摔了桌面上的所有东西，可他的天子威严在此时却毫无用处。三万兵甲围城，这禅位的诏书，今日他不签也得签。玉玺落下，他成了太上皇，被“送”往宣德殿，颐养天年。

陈景栎望着他的背影磕了一个响头，转而与身边亲信交代道：“无论日后发生什么，都一定要看严他，绝对不可让他离开宣德殿。”

“殿下为何不斩草除根？你们虽说是父子，可他想要殺你时，却是未有半点手软。”

“他不仁，可到底是我父亲。若非时间仓促，我也不愿用这种手段。”他干咳两声，脸色惨白得吓人，“我让你寻的人，你可寻到了？”

亲信俯首道：“寻到了……他要二十座香火鼎盛的神庙，可供奉的却不是他。”

“依他。”陈景栎从药瓶中倒出一粒棕黑色的药丸塞进口中，“明日便安排登基大典，我要封如意为后。场面不必太大，似寻常人家即可。不要那些繁文缛节，有嫁衣花轿便可。如意有些笨手笨脚，遮了盖头怕会摔跤，换成凤冠珠帘。凤冠要用软金打造，太沉了，她受不了……”

他又咳了起来，乌血染了地毯与衣衫。

那日，在皇陵的小木屋内，不知如意原本身份的燕王只当她是一位对陈景栎很重要的姑娘，便想掳走她，并借此要挟陈景栎。陈景栎不从，陈子煜便将燕王府秘制的蛊毒“索命”扔给了他。这蛊毒埋入人体后，每个月会苏醒一次，若无解药令其重新沉睡，便要啃咬中蛊者的内脏。陈景栎服下那蛊，保住了如意。

陈景栎一直派人寻找解药，方知解药竟是由燕王生时的鲜血提炼而成。换言之，燕王若死，他也会死。

可那时如意有了危险，他未加思索选择杀死了燕王。

而后，他便只剩下一个月的寿命。

这种结局陈景栎很早以前便想到了，所以才会带着如意在街头兜兜转转，教她独自一人该如何生活下去。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孤身在外的如意一定还会遇到危险。既如此，他便要许她最尊贵的身份，让世间之人再不敢对她图谋不轨。

如意终于嫁给了陈景栎。

曾经在茅草屋时，她便总喜欢畅想自己出嫁后的样子：“我要穿喜服，坐花轿，新房要摆满糕点与果子酒。不贴喜字，那样太丑。我想用蜡烛在地面摆出‘囍的形状，让它们将我的新房照得亮如白昼。最重要的是……”她抱着陈景栎的胳膊，一字一顿地道，“我的新郎是你。”

他戳了戳她的脑门：“做梦吧你。”

今日梦想成真，如意掐了掐自己。她没有做梦，她真的在自己梦想的婚房中嫁给了陈景栎！她抛开珠冠，扑进他的怀中，撒娇道：“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

“不喜欢为什么要娶我啊？”

“那便是喜欢。”他抱着她，轻吻她抹了胭脂的朱唇，“如意，有了你，我这一生方才如意。”

“因为我是如意灯？”

“只因你是如意。”

他的话才说完，她便迷迷糊糊地晕倒在他怀里。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到床上，并盖好被子。烛火氤氲，他苍白的脸色泛起淡淡的红晕来。

婚房的门被人推开，一身白衣的少白不合时宜地闯了进来。他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如意，笑道：“再过一个时辰，你阳寿便尽。可你还可以挣扎一下，如意的眼泪可以救你。”

“有一只黑猫，向如意灯许愿救下自己心爱的姑娘，随后付出了自己八条性命。若我许愿救自己，代价只怕会是如意的性命。”

“到底是仙界之物，也许会没事吧。”

“你说的是也许。”陈景栎笑了笑，“我不想她有一点意外。”

少白是神，天帝之子，拥有篡改人类记忆的能力。三日前，他在人界的神庙同时燃起香来。他遵循此人的祈愿显现真身，而后兜兜转转出现在此间。少白如约篡改了如意的记忆，便拂袖而去，仙气盎然。

七

如意是姜国最尊贵的女人。

她嫁给顺帝陈景栎那日，身子本就不好的顺帝突然暴病而亡。顺帝膝下无子，如意便辅佐其幼弟陈景熄登基。

对顺帝之死，她并没有太多的伤心，因为他们从前并不相识。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听闻陈景栎生前还很嫌弃她那双灰白色的眼珠子，这种人，死了也该是好事。

可不知为何，每年祭祀之时，看着那人的牌位，她的头便会痛得撕心裂肺。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被强行压住，不提他，不想他，便会好。

如意活到六十八岁，寿终正寝。

她走过三途川，路过奈何桥，看到黄泉之中开满的曼珠沙华。她突然想起来了，自己本是天界圣物如意灯，历经千年，修得人形。为得仙身，入人世尝八苦。她识得一人，名唤陈景栎。他嘴巴狠毒，心很温柔，对她很好。她占他的床，抢他的馒头，替他照顾一院子的野猫。他们成亲了，他终于对她说了喜欢，却又篡改了她的记忆。为何要篡改她的记忆？怕他死后她会殉情吗？

如意终于明白了黑猫的那句话，“既然不能在一起，倒不如从不让她知晓我喜欢她。予她长寿，祝她幸福。我远远看着，便也知足”。

她还活着，一世荣华富贵，身份尊崇，陈景栎便知足了。

判官翻开三生簿，言明陈景栎已转世投胎。如意听罢，摔了孟婆湯，未清记忆便纵身入了轮回。孟婆心疼地看着自己的碗，沉声抱怨：“这些鬼，怎么都喜欢摔我的碗。”

闲来在一旁看热闹的少白忍不住问道：“陈景栎当真入了轮回？”

“他生时杀了太多的人，死后哪里能够入轮回。他早已魂飞魄散，消失于世间。只是他来时拎了一袋子如意灯的眼泪，只求我们告诉如意，他已入轮回。”判官指向黄泉沙海中的曼珠沙华，摇头叹息道，“冥王将那眼泪做了花种，这冥府，也终于生了花。”

尾声

转生八世，如意得了仙身。

但她仍旧游历于尘世，只为去寻她的夫君。

少白看不过，便对她说出真相。

她摇首否认：“我还记得，他便没有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