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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墨香

2018-11-02归子玦

飞魔幻B 2018年4期

归子玦

作者有话说:偶然间看到“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这句诗,于是脑海中有了画面,人物的形象也慢慢清晰。世间难寻绝对清净无欲之地,但善恶相生相克,一切的恶意与贪念都在幡然悔悟之后被放下。

楔子

环楼寺内,有条曲径通往幽谷深处。

此内藏有一处圣阁,汇万物之灵气,敛天下之奇香,引得不少调香师心向往之。然而宝地难寻,尝试者十之八九悻悻而回,却也有抵达之人寻得奇香,自此光耀门楣,美名于世。

可数日之后,这些人都诡异地离世,说来也怪,遗留下的尸身,徒有皮肉,不见其骨,体内还空悬着半颗干枯的心。最奇的是,停放数日,未闻有尸臭之味,反倒散发阵阵奇香。

世人云,敛香阁内住着一只千年古妖,修成一副姣好的人形,以人骨调香,人心为食,想来这几人,只怕是被妖拆骨、剜心罢了。

千百般说法,真真假假,无从查晓。

上弦月,夜幕寒凉,林深不可探路。密密匝匝的草木犹如浸染浓墨的巨幅帷幔随行人步履逐渐割裂,远处光点于水墨氤氳间乍现,勾画出村落景状,四面呈祥。

一个形体宽胖的男人颠着浑身的赘肉,发了疯似的往村里跑,顾不及拾起一路抖落的金银,怦然惊颤的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儿。眼看就要触到门边,他却忽觉脚底悬空,身后一团粘稠的物体覆了上来,转瞬将他卷去送入口中。

奚鲤咂咂嘴,满足地打了个响嗝。村民听到动静,陆续走了出来,呈现一身白花花的鳞片,晃得她闭紧了眼。

诚然,此地是个妖村,住着一村子的鱼妖。可她,却是一只与之格格不入的鲤鱼精。

奚鲤不喜光,素来栖身于幽深的林间,很少待在村里。而她那神秘的身份,大如牛的胃口,以及与鱼族不符的长舌头都足以突显其古怪,并由此使同类萌生出一股畏惧。

一旁的青鱼胆子稍大些,看不惯她这样任性妄为,言语中便添了几分讥讽:“你破戒吃人,就不怕被公子活剥,拆了骨用去调香吗?”

奚鲤闻言只微扬下巴,坦荡地对上她的视线,没有半点畏色。

雾祁山的确有妖怪不可食人的规诫,即便是再猖獗的妖也不敢公然作祟,皆因山间二位掌管者。其一为环楼寺的高僧三刻,覆手可擒妖异,只是近些年闭关寺内,不理尘世之事。

这其二,便是群妖口中所唤的公子邢钰。人妖两界关乎他的流言不在少数,却无一能道破其真正来历,只知他择槐而居,样貌不改,聚敛了一栋楼阁的奇香,无论人妖,闻及半分,便心魄尽失,躯骨消泯。这才有了拆骨调香之说,以此唬人唬妖,屡试不爽。

“起先是怕的,不过眼下——”奚鲤顿了顿,腹中一番倒腾,从嘴里啐出大堆白骨,接着道,“他只说不能滥吃无辜,可这人并非善类,不过是个奸淫抢掠的恶贼,吃了他,权当除恶了,怪不得我。”

她顿时存了戏弄青鱼的心思,将衔在嘴里的碎骨用力冲她吐出,骨尖在对方脸侧刮出一道血口后便一路飞了出去,瞬间无影无踪,仿佛凭空遁形于异境。

而那虚墙之外,倒是别有洞天。

烟霭深处,古槐参天障蔽云霄,树身四畔有一少年倚着枝桠阖眸小憩,忽而循声以二指钳住险些刺入眉心的硬物,挥手将其掷去,随后不疾不徐地睁开眼,目光却是猛地一滞。

一对霜白的骨铃嵌入幽光,无风自摇,击撞出嘶嗌之声,抖下簌簌尘土,将沉寂的光幕片刻碾裂,阴气四溢。

少年腾起一跃,膝下空荡却稳落于轮椅之上。然后,他缓缓穿过面前一道白罩,转瞬便到了结界的另一边。

青鱼此时已是怒气冲冲,捂着半边脸试图反击,奈何修行尚浅,人面鱼身,只能笨拙地扭动鱼尾甩打躲闪灵活的奚鲤,让旁的鱼妖白白看了笑话。

一簇火苗骤然蹿起,那少年左手推着木轮椅,右手秉烛照明,衣袂飘然,摇曳的火光衬出他清隽空灵的面容,好似远山白梅,徐徐弥散出几缕淡雅的暗香。

奚鲤似早料到般侧身避开疾甩过来的尾鳍,片片白鳞于夜中生辉,哗啦刮起一排巨浪,犹如高墙倾覆,蓦地砸下并接连吞没空出之地,又汹涌趋前数里,朝不远处的少年袭来。

他持烛的手稍一翻转,熠熠豆火轰然升腾愈烈,顺势与之相冲,水火互抵,顷刻只余枯焦,随烟而逝。

青鱼见自己差点失手伤了他,瑟缩着躲到一边去,原先看热闹的鱼妖们也都面露惊恐,纷纷回屋闭门。唯有奚鲤悠然而立,对此像是意料之中。

邢钰把玩着手中残烛,凝眸一视,将面前景况尽收眼底,却无法独凭眼力洞察那女子的心思。紧接着,清越的嗓音悠悠穿荡过沉寂的夜幕,落入她耳中:“吃人是幌子,诱杀我才是真吧?”

奚鲤怔了片刻,嘴角忽然牵起一抹妖娆的笑,朝他道:“你是纯阳之躯,近你一寸,我自伤八分。不杀了你,如何取而代之?”

她三年前曾与他交手,彼时只当他是个病废的凡人,张口欲食却不料反被对方倒拔背上鱼骨,致她半身修为损耗殆尽,需得重修三年才能恢复。而抽走的那根鱼骨被他做成了一对骨铃,但凡她敢再度害人便会响起昭示旁人。

只是她在意的并非抽骨之仇,鱼妖的记忆长则三年,短则三天,今夜是三年之期的最后一夜,待明日一至,她便不记得过往事物,也包括他——这个或许是唯一知晓她过往的人。

邢钰眉梢一挑,竟认可地点点头,模样并不如传闻那般可怕,他颇为好奇地问:“你说自伤八分,是怎么个自伤法?”

奚鲤一时茫然,无端地紧张起来:“食、食欲不振,心肉绞痛。”

“巧了,我见着你,心也会痛。”他抿唇轻笑,眸里含悲,近乎是瞬间又变了脸色,声音陡然凌厉,“可惜你杀不了我,妖者食人,要么死,要么逐出雾祁,不得复还。”

奚鲤还险些被他的笑颜迷惑住,当即清醒过来,却仍是不慌不忙道:“说要杀你的话是我胡诌的,雾祁山少见清俊男子,即便吃不了你,我也断然舍不得杀你。不过,你瞧,今夜的月亮可好看?”

若说方才邢钰还有些不明所以,那此时听到她话里的转折已是恍悟。

眼前月相犹如未上弦的弯弓,据说是夜以恶人骨掺上一滴妖血便能破结界,但只容一人进出,可通向幽谷密阁。此外除非去往山上环楼寺,否则无其它路径可循。

奚鲤先前碍于身份,不敢贸然闯入寺院,这才夜观天象,吃恶贼,刮妖血,为的便是调虎离山,好让自己有机可乘。

她盈盈一笑,轻快转身没入虚墙,依稀听见身后之人叹息道:“总以为你不同于那些俗人,结果贪图的还是敛香阁里的藏香。”

不。奚鲤急忙回头一望,目光落在白罩闭合时泛起的漩涡上,背面的一切事物都不复存在。她才不管藏香如何神妙,只知道境内有株参天古槐,若心怀虔诚,极目望去便能看见自己最珍贵的过往。

一只守着残缺记忆的妖,无痛可诉,无期可顾,该有多么孤独呀。

那始于九月霜序,枯叶纷飞,扫地的僧人忽觉树木急晃,落叶不止,疑惑地踮脚张望,视线越过枝头,却并未见到有何异样。

石子擦肩,飞快地斜射入树梢处那片空白,僧人一惊,回头才看见持弓的少年。他一身白衣凤姿,如圭如璋,正是承安孟家的少爺孟辞峥。

他眯起眼,瞧准了位置,拉紧弹弓的手一松,又连着射出两发,顿时嘴角上扬,饶有兴致地凝望着空荡荡的树干,仿佛那上面有些什么。

那僧人记起孟家少爷自亡姐后便有些神志不清,顿时心生怜惜,摇了摇头便拎着扫帚去别处扫了。

不过须臾,树叶陡然一颤,青衫女子咬牙跳下来,手还捂在额上,愤忿地道:“好狠的人,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吗?”

他难得露出笑意,抬眸淡瞥间,恍令山河失色,只道:“哪有似香似玉的姑娘,整日上树遁地,无所不为的?”

她霎时被戏言惹红了脸,掩面不语。往日寺内多遇僧人,皆因六根清静,无法见着她,此番来个俊雅的少年,她还听不得几句话,耳根处便赤了一片。可良久后,她又恢复倨傲模样,仍掩不住话中的欣喜:“是何时……留意我的?”

他见这女子上钩,也就不着急答,礼貌地道:“姑娘不妨先将芳名说与在下。”

“奚鲤。溪去水为奚,鱼入溪为鲤。”她毕竟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眼底酝酿了些情意,又同他道,“我认得你,年年自承安进寺上香的富贵公子不少,可我就认得你。”

孟辞峥面上掠过一丝异样,转瞬便消散,忽而歉疚道:“承蒙姑娘抬举,方才是在下冒犯了。前些日在青石阶遇过姑娘,眼花见了些怪象,错把你当作寺里的妖怪,但仔细一想,怕是我多虑了。”

奚鲤心里虚得很,嘴上却强装镇定地道:“这倒真是胡说,哪有妖怪敢入佛门呢。”

可事实并非如此。后院有条曲径通向山谷幽阁,她本是住在楼阁里的妖怪,只因千年前历过一死,灵肉分离,依附着一株古槐续命,实则为六欲衍生的幻象,唯有心存执欲的人才能看见。

而那时,她整日闲着无聊,总寻些古怪的乐子。要么是给寺里的小师傅添乱,摇晃树木以徒增落叶,把从井里新打的水放入胡椒;要么便是单脚跳上庙前绵长的青石台阶,一下一下地数着步子,消遣时日,可偶尔也会因控制不住法力,跳着跳着就飘起来了。

也是在那时,她转身便看见一个白衣少年盯着自己入神。他常年来寺,家世样貌皆为上乘,却不同于一些出手阔绰却心存妄念的香客,明净如斯,从来心无欲念,见不着也不识她。然而不知是何缘故,彼时他竟看得见她,除了欣喜,她倒也没有深究个中缘由。

孟辞峥趁她发怔的空当悄悄做了个手势,只一瞬间,一个躲在暗处的粗壮男人不知不觉地冒出来,两手握着黑麻袋,迅疾地扑向他面前那片空荡,结结实实地套住了奚鲤。

她猝不及防地被身后一股蛮力牵制住,困于袋中动弹不得,男人很快紧封袋口,依稀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叫骂声。

那男人生得贼眉鼠眼,猥琐地将手搭在孟辞峥肩上,笑着说道:“传言敛香阁的鲤鱼精狡诈得很,诱捕时需以男色为饵,而今一试果真如此。难不成你和那妖女有何渊源,否则怎会独你能看见,我所视却与空气无二?”

他嫌恶地挑开那人的手,一句也不屑多说,只提醒道:“佣金呢?”

男人嗤笑了声,拿出一袋银子丢给他,语气轻蔑:“若不是你家道中落,我哪有幸见到往日高高在上的孟家少爷此刻伸手讨钱的落魄模样,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啰!”

孟辞峥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伸手捋顺对方衣襟上的褶皱,接着顺势猛地一拽,另一只手已悄然掏出了什么,他附在男人耳边轻声道:“那可不一定。”

瞬间那男人的眼珠近乎要瞪出来,噎在喉中的话还未说出便向后重重倒下,而刺在他腹中那把利刃尤为突兀。

孟辞峥擦干净手上的血渍,神情自若,扛起袋子踱步走了出去。

而那离山的船,一早便备好了。

沿山下芜江东渡百里,便至承安。浮城四面环水,潮涨如纤蛇,潮落如蛟龙,其间能人异士,美酒珍馐,繁比星辰。

孟辞峥径自讲着他记忆中承安城的模样,待到船只逐渐停靠,才发现身旁被五花大绑的奚鲤正歪着脑袋酣睡不起。

她入梦已深,颊边细涡隐现,如湖面一点涟漪,嵌入凝肤,绽若白兰的睫毛紧密相凑,在眼睑下映现一道弯弧,将往昔的刁钻悉数敛去,显得分外乖巧娟秀。

他觉着好笑,倒从未见过这样好色、嗜睡,半分不设防的妖怪。

可片刻神色又冷了下来,孟辞峥记起几日前那人花一百两雇他引诱寺里的女妖,说是关乎承安城内接连发生的命案,城中有人物出重金抓她。本还以为要费些工夫,不承想她只是面上凶恶,实则好哄骗得很,与其让到手的猎物落入他手,不如先将她掳回承安,再做一番打算。

奚鲤此刻蜷在船板上,睡意全然消散,心里盘算着如何逃跑。她暗恨自己放松了警惕,又深深咋舌于少年的狠毒。思来想去,她终归是妖灵,半死不生,无法杀了阳界的人,眼下却唯有一计。

她霍然睁眼,镇静地坐起身,道:“我应承你一事,你放过我,如何?”

孟辞峥眼中露出狐疑,颇为好奇地问:“那你以为,我有何事需求你来达成?”

“你受雇于人,难道不知他们的意图?外人寻我,多半是为了阁中的藏香。即便是琳琅朱玉,也换不来一味蛊惑人心的迷香。”她不动声色地挣开捆在手腕上的绳子,声音多了几分底气。

他脸上毫无波澜,只悠悠地道了句:“既如此玄乎,何不用它迷惑我?”

“鱼妖无泪,燃此香需以泪为引,浣出花中秽物,顷刻污秽化为香气,有蛊惑心神,致人生幻之奇效。”她止在前半句,隐瞒了一些东西,接着又道,“所浣之花十万年仅开一回,需置于幽暗的楼阁中,避阳避湿。其灵呈墨丝状,息衍于槐下,故此类摄人心魄之花,称为墨槐。”

“我无意争什么奇香,只想用你抵些钱财。不过,我倒是记起一个恨而伤不得的人。若你这香能助我牵制他的心魂,让他伤我所伤,痛我所痛,也未尝不可。”他眸光间恨意涌动,但转念便褪去,眼底又变得纯净如初。

她一向擅于知悉人心欲望,此时却是百思不解,有何关乎恨的欲念竟重过名利呢?可下一瞬又懊悔不已,隱隐听见他话中含笑道:

“但那人是个收妖师,倘若你敢讹我,可不保被他收了去。”

城内店肆林立,多见青白酒旗迎风招展。奚鲤顿觉新鲜,下意识地拉起身旁少年的衣袖,硬是将他扯进了一间酒馆。

一口烈酒入喉,呛得她猛咳起来,余光瞥见孟辞峥正对着小二比划什么。小二恍然一拍脑门儿,道:“客官找的可是三刻?他总在酉时三刻来小店吃酒,神秘得很,我们都唤他三刻。”

待那小二离去,她压低声音问他:“眼下时辰尚早,可真要等到酉时?”

他默而不语,只抿下半口酒,点了点头。

奚鲤摸不透他的心思,单手托住一边腮帮,直直地凝视他,恍惚间眼前人的样貌越发清隽,她竟不禁心跳如擂鼓。

孟辞峥瞧见她面颊两抹酡红,一时哭笑不得,伸出手指轻轻戳退她凑过来的脑袋,打趣道:“你喝酒做什么?”

她想了想,悲愁地道:“我总忘记承安的酒不比山上的好喝,须等尝过后才知后悔。”

“你从前来过承安?”他意外地问。

“不记得了,我经常遗忘掉自己的过去,可不知为何,总能记得你。”她胡乱晃着头,又道,“啊,还有山上的一位大娘,以前常给我做桂花酒酿,不烈不腻,一入口就像含了满嘴的桂花香。”

“可是后来,我该猜到的,看得见我的人总不会是真心待我,她将我引到强光之下,害我险些魂飞魄散。”奚鲤面色一沉,忽然笑起来,“但我最终遂她所愿,给了她想要的东西,而她呀,却死在了自己的贪欲下。”

“世人皆有所欲,却少有所执,无非是叶公好龙,只贪慕浅显的表面,却不曾深究其内在。孟辞峥,你敢确信自己念念不忘的就是真正想要的吗?”

“我不知道……”他嘶哑地出声,捏住酒杯的手微颤着,丝丝冰凉溅入肤骨,思绪仿佛回到一年前。

彼时他拥有显赫的家世,亲近不离的姐姐,甚至在制香上颇具造诣,假以时日定能有一番成就。

然而,这一切,都在长姐遇见一个男人后遽然破裂。

那人便是三刻,其貌虽不扬,却胜在有一身惊世清香,入鼻即醉。

承安素以体香为美,男女皆气露凝香,幽芳萦绕不绝,纵有千里之隔,未现其形,已染其香。而孟婠嗜香近痴,却遗憾自己身上全无香味,她思物及人,无药可救地爱上三刻,自那之后性情大变,日日暴戾无常。

孟辞峥只当她是暂时被迷了心窍,甩了银子企图羞辱三刻,叫他离开,怎知换来的却是她泼来的一杯热茶。

她句句戳心,冷漠至极:“你还不知道吧,我并非你亲姐,不过是孟家为了求子所收养的孤女,可凭什么,我至今还要活在你的阴影下?”

“有时候,真希望你已经被我毒死了。”

孟辞峥惊愕地看着她,顿时想起养在后院的那条毒蛇,以及夜夜送来的汤药,一时心如死灰。

孟婠在他生辰那日突然自缢,此后他一蹶不振,孟家的生意也因而一落千丈。可令他至为痛心的,却是十八载姐弟亲情,一朝幻灭。

他恨极了那个叫三刻的男子,可又有谁知道,他终日所念的,究竟是将对方杀了泄愤,还是为掩饰自己内心的惶恐,证实长姐过去对他的种种关怀并非假意?

果真世间最叵测之物,是为人心。

“该走了。”

奚鲤醉醺醺地抬起头,怔愣了片刻,诧异地道:“可人还没来啊。”

“不想等了。”孟辞峥兀自低语,不等她听清,又急忙解释道,“你醉成这副摸样,我怕被你拖累。”

她恹恹地瞅了眼他,心里竟失落地想,这样好看的少年,却半点不见她的好。没过多久,她便站起身踉跄地走了几步,浑身犹如散架的骨头,摇晃着几欲倒下。

他叹息了一声,背对着她弯下腰,无奈地道:“上来。”

她瞬间欣喜地趴上去,满口的酒气喷了他一脖子,而他的脸埋在看不到的幽暗里,唇角倏地勾出一抹笑。

落日西沉,天边像是涂上了一层嫣红的胭脂,泛着奇异的光泽,她从前最怕看见这样的颜色——传说妖灵暴露在强光之下,身体将变得通透碎裂,隐隐作嫣红色。可眼下,她紧紧抓住身下人宽厚的肩膀,顿时觉得无比安心。

到了附近的一家客栈,孟辞峥放下她,抬眼间竟望见一个玄衣男子。他肤色暗淡,眼窝尤其深,手中握着一把桃木剑,然而那剑鞘却是由铜镜所铸造,倒映出无数个影子,组合起来则格外可怖。

三刻似乎早料到他的行踪,缓缓说道:“我有话告诉你。”

近乎是在声音落下的那刻,她耳边响起一阵嗡鸣,忽觉眩晕袭涌,转瞬便栽倒在一片柔软之中。

次日醒来已至午时,逼仄的屋子里充斥着细腻的香气,光线透过窗棂斜斜地洒进来,她半睁着眼,依稀看见床边的人逆光而立,手上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昨夜三刻与你说什么了?”她揉了揉酸痛的肩部,抬头问他。

他沉默了片刻,嗓音沙哑:“忘记自己犯下的罪,并不能心安理得。”

她皱起眉,一头雾水,奇怪地问他:“这是什么意……”

话止在他拔剑的那一刻,眨眼间剑如飞矢,倏地刺入她体内,剑鞘灼亮,破窗而出,将外界的烈光反射进屋,堪堪罩在她身上,猛戳开一道大口,身体瞬时通透泛红。

“总想着送你去黄泉见她,这下可好了。”他的声音与往日截然不同,带着些冷漠和疏离,甚至有几分憎恶。

她运转出全身的法力,一并朝他击出,只争得了片刻工夫,狼狈地转身逃离。

大约跑了一段路,终于甩掉身后穷追的人,她找到一处隐蔽的地方藏起来,不敢置信地回想起方才那幕,第一次感到心如刀绞的痛。不是来自于濒临消亡的恐惧,而是屡次被深信之人所背叛的绝望。

她张开手掌,凭空幻化出一株形状妖异的墨槐花。此花为上古灵物,以心头泪浣之可惑人神魄,以心头血浣之可凝人记忆。

她毫不犹豫地割開自己的胸腔,取出几滴心头血,只见猩红染瓣,如同水墨化开一般,变成一缕墨丝倏然升起,即刻芳泽四溢。

鱼妖的记忆何其短暂,爱恨纠葛也如沧海一粟,转身辄忘。奚鲤那时觉得,在这般乏善可陈的时日里,忘却一些俗尘忧烦倒也并无不妥。

她千年来,都在等一个真心待她的人,忘记一切无关的事,也是为了能留出足够的位置牢牢记住那个人。

可惜她等了半世,也没等来一颗真心,历年所见之人,无一不为寻香。他们口中有执,心中有欲,却分不清自己的真心假意,最后被花香反噬,不得善终。

直到一天,有个叫三刻的收妖师发现了她,一番恶斗下来,两败俱伤。她被打回原形,游回了溪里,途中忽然被人捞起。对方是个衣着华贵的富家小姐,见鲤鱼身上的花纹别致,一时兴起,带到承安的府邸里养着。

不巧的是,就在奚鲤以为侥幸躲过一劫准备逃出府时,却在门外遇见了三刻。他当时并没有察觉,只是在府外不断徘徊。后来她才知道,他一直偷偷喜欢着府中的大小姐,孟婠。

三刻自小身染奇臭,香药无用,然而孟婠偏慕体露清香的男子,自然是半分看不上他,出门见着他,一闻到那股恶臭,便急掩口鼻,匆匆离去。

他耳边清楚地听见,那个他日夜渴慕的姑娘,只留给他一个嫌恶的眼神,语气无比轻蔑地道:“哪儿来的叫花子,臭死了!”

三刻紧咬着牙,脸色绷得铁青,突然发觉肩膀被拍了一下,一回头,见到的竟是先前从他手中逃脱的小妖。

奚鲤对上他诧异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道:“若世间有股香气能蛊惑人心,助你所爱皆可得,一生受万众瞩目,是否愿意一试?”

他最终点了头,堂堂收妖师却沦落到与妖为伍,可笑人心意志,何其薄弱。

这正中她下怀,至今没人能在浣香后安然无恙,她利用三刻心中的欲望,所想的却是置他于死地。

原本一切都在往预料的方向发展,可她却在一夜间,梦见自己被一个容貌清秀的少年以一把桃木剑刺入腹中,彼时烈日灼灼,她几乎神魂俱灭。

她醒来算出孟家姐弟与她命数相冲,将会成为毕生的劫难,心中便生了斩草除根的念头。

芜江的水蛇向来极毒,且毒性发作慢,不易引人怀疑,于是她入水捉了一条。想来也怪,这蛇的模样不同于一般,并不光滑的银皮上仿佛生出了数片锋利的刀刃,带着一股莫名的震慑。若不是它身上裂开了数个伤口,大抵只需一摆尾,顷刻便能将她割成肉片。

奚鲤小心翼翼地把它带回府中照料,夜间便附在孟婠身上补充精气。至于孟辞峥,他与孟婠最为亲近,她怕露出破绽,每夜扮作孟婠,对他恶言相向,以此离间二人感情。

出于那个离奇的梦,她多少对他心怀畏惧,等他入睡后才敢将准备好的毒蛇放进屋里。隔天正当她以为他必死无疑时,却见那少年好端端地走出门,犹如刚吞肉撕皮的野兽,腥血溅了一脸,周身散发着逼人的戾气。

奚鲤心尖猝然一颤,她那刻怎也想不到,当时篡改的果,正成为了如今祸端的因。

大抵是非因果皆有定数,从来半点不由人。

孟辞峥找到奚鲤时,她的身体已薄如蝉翼,裂成一块块碎片,嫣红的光芒沿着足下一直烧到了脸上,只差一阵风便能将她吹散为乌有。

她一看到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良久后竟笑出来,道:“当初是我欠的你,可孟婠的死与我无关,你若执意要杀我,我也不会怪你。”

他双手用力攥起,抑制住心中的悲恸,解释道:“刺伤你的人是三刻,他故意迷晕我,然后又假扮成我的摸样,趁机伤了你。”

她眼中掠过一丝惊喜,试探地问:“那你呢,你可恨我?”

“你并没有直接伤害到任何人,恨你做什么呢。”他摇了摇头,又说道,“况且我答应过你,会送你回雾祁。”

“我现在变成这副样子,谁都能看到我,可任谁见了,都会将我视作怪物的。”她眼眸暗下来,露出失望之色,“你不是说,怕被我连累吗?”

他伸手抚上她破碎的脸庞,笑着说:“习惯被你连累了,反倒更怕被你忘记。我一厢以为,对你坏点,或许会将我记得更深些。”

她眼前糊上一片泪雾,朦胧间仍能看见他温柔的眉目,只是身子愈发透明——她隐约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孟辞峥带她走出去,一路所遇之人抛来各种目光,细细碎碎的闲话充斥于耳,他却始终将她护在身后,紧握不放。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破口骂她是怪物,要将她抓起来处死。而在那堆人当中,三刻的身影尤为显眼。

三刻推开人群,冲到他跟前,怒道:“你既已知道自己的身份,为何还要护着这个妖女?”

他记起昨夜的事,仍是无动于衷,只道:“你之所以穷追不舍,不过是因为孟婠的死而迁怒于奚鲤,可直接杀死她的,却是你的虚荣。”

三刻瞬间一愣,面如死色。自他接过墨槐浣香,用那妖香掩去身上臭味,換得了众人青睐,便深深沉浸在这种光环之下,直至气虚渐弱,才意识到,香气在帮他获得瞩目的同时,也在蚕食他的心魄。

而那时候,奚鲤借此要挟他离开孟婠,并允诺救他一命。他迫于无奈,装作变心对孟婠恶言相向,又怎知她竟会看不开,一条白绫悬顶,横尸屋内。

他的懦弱和妄念逼死了她,真正的怪物居然是他自己。

身后的人不断上涌,肆意谩骂着被少年紧拥的妖女,更有甚者高举明镜,企图逼她现形。他目光一冷,后背银鳞竖起刺破衣衫,凡躯充涨如柱,瞬间化为巨龙,偕同怀里的女子腾跃而飞,直冲云霄,而尾上还挂几个死不放手的人。

“他是公子邢钰!”有人惊呼道。

邢钰是上古蛟龙,久居芜江,这承安便是蛟龙一族所蜕的皮骨幻化而成。相传其爪可盖天,下足可覆地,灵舌一吐,山川因之颠倒,腹背龙鳞利如刃,龙肉硬如铜,以鳞锯肉,入锅煮沸满三日,服食即可长生。

他毫不眷恋地卷起一片银鳞,将半尾割去,而那上面的人抱着他们梦寐所求之物,一同陨落,地上的城民见了也冲上前一哄而抢,无人再记得妖女和她的龙。

邢钰一年前遭歹人暗伤,被屠龙利剑刺了一百多刀,之后化为一条银蛇盾水而逃,不知所踪。

他对背上的女子说:“曾经有个凶恶的姑娘,在我化为蛇时将我掳走,却是用来作杀人的毒药。”

“我变回龙,遂她所愿吞了屋里的少年,不料竟被他用早准备好的匕首,破腹而出。”

“于是,我脱离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体,占据了少年的肉躯,可记忆意外和他的混淆在一起。而后来,那个叫三刻的人帮我恢复了全部,也让我明白,我喜欢上了那个姑娘。”

一道三色霓虹掠过天际,他口中的姑娘伏在银龙背上,眸中凝出一滴赤珠,夺眶而落,化作飘飘云雨,缠绵不绝。

她多想永远记得,曾有一只威武的蛟龙,为她断尾越江,横跨八百里山河,只求保她平安喜乐,如愿还家。

眼前的回忆在一点点坍塌,云雾、山脉、银龙以及无边无际的虚景都在不断地碎裂下坠,须臾间便消失殆尽。

奚鲤忽然明白,她所见到的珍贵过往,不过是邢钰以心头血浣染墨槐,凝出记忆高悬于树,他想忘记她,但又不舍得彻底抛却。

究竟为何,她重新活了过来,却与他两两相忘。

踩在脚下的枯枝轻响,咔嚓断裂的声音像是沉重的警示,鱼肚白渐渐从天边露出,如同她失而复得的记忆,又再次被那所谓的宿命抹去。

寺内禅院幽寂,草木横生,屋中二人衣着黑白相衬,白衣执黑子入枰,棋局翻覆于一刹,转败为胜。

少年容颜不改如初,然而三刻样貌渐衰,已逾半百,只道:“有妖徒入境,你为何回回置之不理,镇定如斯?”

三刻问这话时想起当年那妖女危在旦夕,邢钰剜下一身血肉相救,可至多也只能延续她九年性命。彼时三刻虽入寺为僧,昔日所学的术法却不曾忘,受邢钰之托将他与奚鲤的命数逆换,他代她守阁护山,变为执欲所幻化的虚灵,也许还会在大限将至时,代她赴死。

她的记忆比从前牢了些,可撑不过三年一忘。而他本能地记得一切,但还是选择忘却。

大抵逆天改命的代价,就是彼此错失。

邢钰眼中茫然,良久后才道:“那小妖宁受抽骨之痛,三年一来犯,忘辄又复。执念深且如此,便由得她去了。”

身后的木门咣啷一声关上,风衔着柔光沿边角的缝隙吹入,照得屋里敞亮不少。

只是梦寐几回,终究镜花水月,相忘相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