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层宝塔
2018-11-01朱辉
1
鸡叫三遍,天还没亮。这是个阴天。唐老爹(音dia)躺在床上愣了会儿神,穿衣下床了。古人闻鸡起舞,唐老爹是闻鸡起床,大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鸡是个好伙计,冬天日头短,夏天日头长,鸡按季节调整报晓,比闹钟体贴得多。去年搬家,进城上楼,好些旧家什只能扔掉,几只鸡他还是带来了。好在他是一楼,有个院子。说是二十几个平方,其实也就是两三厘地,但没有院子哪还像个家呢?院子虽小,但接地气,通四季。搬家的时候,老两口有几分不舍,也有几分欣喜。毕竟是新房子,毕竟进城了,还有个院子。除了鸡,锄头钉耙粪桶扁担之类,不占多大地方,他也带来了。带来是因为有用,院子虽小也可以种种菜。即使用上了抽水马桶,粪桶也能摆在院角,积积鸡粪。
新房子离老宅五六里地,原来是个大土丘子。土丘被挖掉了,造了新城。搬进来的时候是秋天,按理说青菜菠菜之类都还可以种,不想却根本种不好。土太瘦了。开地时他就知道种不好,土黏滋滋的像橡皮泥,瓦瓷砖石崩得手疼。盘古开天地以来这里就不是庄稼地,菜果然长得异怪,种子撒下去,出倒是出了,却只往上长,什么菜都长得像豆芽。锄掉却也舍不得,偶尔去弄弄,当个景致罢了。
也不能说住新房子哪里都不好。厕所就在家里,方便干净;老宅的厨房在院子里,冬天吃饭,菜端到堂屋就凉了,现在没有这个问题。问题是除了吃和拉,你总还要做别的事。唐老爹以前,每天的事排得满满的。种菜、读读三国西游、写写字、接待乡邻,再出去转转拉呱拉呱,一天不闲着。现在客厅倒还是有一个的,进了防盗门就是,刚搬来时还有老邻居来串门,现在基本没有了。大概大家感觉差不多,那防盗门像个牢门,串门有点像探监。唐老爹有心去看看老乡亲,但从前村子的格局,路啊、桥啊、大槐树啊,都被抹掉了,房子被垒起来,六层,平的变竖的了,他爬不动。爬得动他也找不到,村子打乱了,乡亲们各奔东西,几十栋楼,长得都一样,他犯晕。
早饭还是老三样,馒头稀饭就咸菜,咸菜也算一样。几十年下来,就这个合胃。用上新厨房,得济的是老伴,她天天夸,夸了个把月。洗衣机也省事。总之她比唐老爹适应,连广场舞都学会了。唯一让她抱怨的,是吃菜还要去买。以前吃不完还要去卖菜的,现在倒要去买菜,而且天天要去。以前是地里有什么吃什么,现在她挑花了眼,不会买菜,而且嫌贵。饭桌靠墙的那一边卷着一沓报纸,上面镇着砚台,现在唐老爹偶尔还会写几张,但今天却没兴头。吃过饭他三个房间转转,朝窗户外望望,叹口气,又转回客厅来了。他看到的都是墙,东西两面是自己的墙,南北透过窗户,隔着路,是人家的墙。他自己一下子都说不清,他想看到的是什么。“家徒四壁”,头脑里突然冒出个词,也知道用得不对。家里其实满当当的,老立柜、家神柜都带来了。家神柜上烛台香炉也照原样摆,可客厅到处都是门,只能摆在朝北的房间里,不成体统。好在这房间并不住人,不糟污,想来祖宗也不至于怪罪。
天阴着,一时半会儿不会下雨,也出不了太陽,不爽快!唐老爹一时不知道做什么。还是躺在床上睡着了好,一伸手,左边还是墙,右边是几十年的老伴,熟悉、安心。起了床,他竟不知道怎么安置自己这个身子。住老宅的时候,他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现在这院子,稀稀拉拉的菜地,不说扫,看他都不愿意多看。可是鸡把他叫起来了。现在他人起来了,身子竖起来了,可是村子也竖起来了,他没个去处。老伴听他说要去买菜,喜出望外,一迭声说了几个好。
出门的时候,老伴正在院子里喂鸡。出了门洞,遇到了楼上的阿虎。阿虎正在捣鼓他那辆面包车,扯着透明胶带往车灯上贴。抬头看见唐老爹,他笑嘻嘻地喊一声“二爹”。按辈分他本该就这么喊,从前也一直这么喊,但今天唐老爹却被他喊得怔了怔。搬到这里不久,这“二爹”他就不出口了。他们楼上楼下住得别扭,彼此都不舒坦。唐老爹本以为是他看出阿虎的车原来是个破车,阿虎不好意思才礼下于人,但个把小时后他回来,就知道不是这个原因。他没想到,就这个把小时,家里就出了事。
出门时他当然不知道会有事。他是去买菜的。难不成老伴不知道怎么买菜,他倒知道?不是的。他也就是借机出来转转。没人晓得他早晨站在窗户前张望,是在看什么。出了小区,一抬头,远处的宝塔遥遥在望。不要动脑子,他的脚自然地就朝那边去了。这时他才清楚,他在窗户前找的就是那座塔。看见宝塔,他才觉得安心。耳边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音,是宝塔顶层八个角上挂的铜铃在风中响,好听。宝塔叫“宝音塔”,西边一箭之地就是他的老宅。老宅已成瓦砾,现在连瓦砾都清掉了,只有宝塔还在。暮鼓晨钟消失了,宝塔还孤零零地立着。这时他突然确认了他夜里睡不实在的原因:铜铃还在这里响,可是新房那边听不见。
土路、衰草、野风,唐老爹走得有点气喘。宝音寺已经拆掉一半,僧人早就散了伙,不过塔还是老样子。唐老爹在塔底稍一迟疑,爬上去了 。风很大,满塔的风。片刻后,他站在了七层,最高处。
他朝老宅那个方位看看,又在塔顶转了一圈。全平了,地似乎矮了下去。光溜溜的大地,已经被大路小道画成了格子,河填的填,挖的挖,像是刀豁出来那么直。这是未来的开发区。朝北边眺望,黄墙红顶,一排排整齐的楼房,那是他现在的家。家具体在哪里,他找不到,也看不见。可以肯定的是,他将老死在那个水泥盒子里。此刻他满耳的风,心里却空落着,他不会晓得,此刻老伴正在那边又骂又叫。待她找到手机,她的声音才能传到唐老爹这边。
2
唐老爹的步子有点急。他急的不是出的这件事,是老伴那急火攻心的声音让他不敢怠慢。这么个岁数了,火上了房似的,至于吗?不就是几只鸡吗?
鸡死了。一公两母,都是腿笔直毛糟乱,死在院子里。那公鸡性子猛,还在唐老爹眼前乱蹬了一阵腿,脖子昂起来挣一挣,彻底不动了。老伴坐在院里的杌子上抹眼泪,嘴里乱骂,哪个天杀的药了她的鸡。唐老爹拍拍她肩膀,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东看看,西瞅瞅,心里有数了。院墙外已经有人看热闹,老伴见来了人,骂得更起劲。唐老爹拿眼睛瞪住她,笑着说:“没事,没事。”见人家没有散去的意思,只好给出答案说:“几只鸡瘟了。”他可不愿意把日子过得像发了案子。他把老伴推进屋里,随手关上通院子的门。老伴说:“你当我眼瞎啊?鸡瘟是这个样子?”唐老爹说:“那你说是怎么弄的?鸡可是你喂的。”老伴说:“是我喂的我才说!我可没喂过那些碎玉米!”说着就开门要他到院子看。唐老爹摇摇手说不用看,他又不是瞎子:“可你能说清玉米是哪里来的吗?”老伴手往天花板上一指:“不是他家还有谁?”唐老爹摇摇头说不见得:“院墙外面也能朝里扔,”他一锤定音,“你不能排除其他方向,就不能一口咬定是楼上干的。”他走到窗前朝院子看看,其实也心疼,但又接着说:“即便是楼上做的手脚,楼上也不就只有一家,上面五层哩!我们要讲道理。”
他讲了一辈子道理。这句话一点不带虚的。前半辈子他按道理过生活,年过半百后,他在村里辈分渐渐高了,再加上为人端方,断文识字,无形中生出些威望,还常常要给别人讲讲道理。他们村唐姓是大族,村里但凡有个家长里短,邻里纠纷,都愿意找他说说,评评理。他评理讲的是公道良心,有时比法律还管用。他不是族长,倒常常胜似干部。村干部也尊重他,乐得有个帮手,私下里评价他说,唐老爹虽不懂法律,却懂得人伦民俗。这话传到唐老爹耳朵里,他哈哈一笑,心里说:唐宋元明清,从古走到今,不管你是大唐律大宋律还是大清律,讲的还不就是个天地伦理?他讲了一辈子理,搬进新村却形势不一样了。这房子一叠起来,风水似乎也变了。找他评理的少归少,也还有,但是大多是新问题,唐老爹断不清是非,说了也不管事。这不,眼下他自己就遇到了新问题。这几只鸡,就是个闹心的事。
刚才在院子里一转,他心里已有了数。早晨出门时阿虎朝他笑眯眯地喊“二爹”,其实就不自然。他早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阿虎对院子里的鸡很反感,主要是公鸡不好,早晨乱叫,让人没法睡;二是母鸡也不好,下个蛋嚷个没完,还鸡毛乱飞;三是鸡屎鸡食很臭,惹老鼠。老伴很抵触,说鸡养在我院子里,关你什么事?唐老爹也抵触,其原因更是因为阿虎的态度。一个没出五服的孙辈,一下子平起平坐了,说起来还一条一条的。最后阿虎媳妇连狠话都飘出来了,“他不自己杀,有人帮他杀!”这过分了。有明火执仗或者持刀剪径的味道了。唐老爹不能服这个软。但现在这个格局,楼上楼下的,人家这三条虽说是几次上门来零碎说全了的,但唐老爹总结一下,觉得也不无道理。其他邻居也有给阿虎帮腔的。唐老爹从善如流,折中一下,决定鸡自己处理,一只一只杀了吃。一次性杀掉吃不了,面子也下不来。这可好,人家等不及了,還是一次性全弄死了。
他心里憋气。于是写字。随手写,不临帖。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这是颜真卿的诗。桑榆郁相望,邑里多鸡鸣;晨鸡鸣邻里,群动从所务,这是唐诗,不记得谁写的,说的是村里有鸡,人各忙各的。现在这里虽然叫新村,但可真不是村了,容不下鸡了。可这下手的也太狠了一点,太阴了一点。唐老爹看着老伴到院子里把死鸡全拎了回来,放在厨房的地上。“你这是干啥?这能吃吗?” 老伴眼巴巴地看着他,嘴直哆嗦。唐老爹放下笔,把鸡拎回院子说:“埋了吧。肥田。”
他不愿意老伴揪着这几只鸡闹事。居家诫争讼,讼则终凶,古人早有告诫的。他其实刚才就看清了毒玉米的来路。墙角的那棵桂花树,也是老宅移过来的,唐老爹看见桂花的叶子上落了不少碎玉米。玉米粒被碾碎了毒才进浸得去,这说明是故意的;落在墙角的树叶上,这明摆了是楼上而不是院墙外扔下来的。不是阿虎家扔的还有谁?
邻居好赛金宝,唐老爹岂能不知?以前是各家大门进各家,虽也有东家树丫伸到西家,这家的鸡蛋生到那家的事,但远没有现在这么复杂。搬到新村后,几个自然村被打散了,这栋楼只有阿虎家原本就是老邻居,唐老爹还蛮高兴。万没想到楼上楼下这一住,好些问题接踵而至。阿虎为鸡来提意见,顺带还提出过院子里种菜不好,夏天到了蚊子吃不消。还说楼下那棵老桂花树太高,树枝长到他们家窗台边,老鼠沿着树爬到他们家,东西都咬坏了。他手一指他家窗户,窗纱还真被咬了个洞。唐老爹无话可说,当即拿把锯子,把几根高枝锯掉了。唐老爹确实讲理,人家说得对他就听。菜地不再弄,除了土太瘦长不好,也考虑到阿虎的意见,索性劝老伴不再折腾。但对几只鸡暗中下手,这让唐老爹吃不消了。从心所欲,不逾矩,阿虎是光从心所欲了,忘了个不逾矩。过分了。
主要还是个面子。好几天过去,鸡埋了,鸡的故事还在新大街上晃荡。遇到熟人,人家还是要跟他扯起鸡的事儿。他有时眯着眼装聋,有时洒脱地一挥手,“鸡瘟,鸡瘟!你扯哪儿去啦?”就躲过去了。说这事有什么意思呢?他这一贯帮人家调解的人,难不成还要旁人帮自己评理?好事不出门,臭事传千里,这一点倒是乡风不改哩。
其实鸡的事只算是鸡毛蒜皮,其他杂七杂八的还有不少,有的事提都不好提的。阿虎上门来提意见时,老伴忍不住,也反击了两点。一是晚上他们回来太晚,关单元铁门手也不带一带,“咣一声,就像在我耳边打一下锣”;二是晚上看电视太晚,窗户又不关,半夜三更地吵得人睡不着。老伴还有第三,其实她最在乎,唐老爹及时用话岔开。唐老爹补充的第三是请他们晒衣服时尽量挤干些,免得水滴到下面晒的衣服上。他说得很客气,口不出恶言,省得让人难堪。不想老伴不满意,直接指出晒女人内裤尤其要注意,滴水不干净。唐老爹堵住的是她的第三点,是小两口有点不自重,深更半夜在床上折腾,声响不小,老年人吃不消。这一条她没说出,就顺嘴说起内裤,算是旁道出气。那天阿虎媳妇没有跟着来,否则两个女人肯定是一顿吵。阿虎倒不斗嘴,却针对第三点提出了改进意见。他说,有院子好啊,衣服可以晒到院子里,除非下雨什么水都滴不到。还说他很羡慕院子,话锋一转,笑嘻嘻地提出能不能租下这个院子。他说,院子开个门就是个门面,做什么生意都是呱呱叫。
唐老爹自然是回绝了。他这院子外面就是路,院子离小区大门不远,开个店还真是好市口。但他钱够用,又不是财迷,还不至于拿清净去换钱。也有点好奇,阿虎到底想做个什么生意?自从拆迁迁居,好些村民摇身一变,猪往前拱,鸡朝后扒,各使各的招数,做起了各种生意,东西南北货,金木水火土,齐全。阿虎年轻闲不住,想找点事做很正常,总比那些吃着拆迁款整天打麻将的败家子强。不过他问阿虎打算做啥,阿虎看出他纯粹是局外人的好奇,并不会改变主意,反问一句:“你关心我啊?”就把唐老爹堵回去了。
两家真正的计较恐怕就是这事开始的。那是去年秋天的事。
3
计较归计较,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过。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唐老爹家用的还是老式台历。搬家时因为一年还没过完,扔掉不吉利,就顺手带过来了,现在倒也不是完全没用。早晨起来,唐老爹说:“看,霜降了哩。”老伴说:“都霜降了,还不落霜!”出门的时候唐老爹穿少了,老伴喊住他:“都立冬了,帽子还不戴!”节气基本也就这点用了。他们不再按节气劳作,暂时还按节气生活。江山新村几十栋楼,夜晚看和其他住宅区没什么两样,白天就不同了。广场上晒太阳扎堆闲聊的人,他们说话打招呼的腔调口音,明显有共性。别的地方的人决不会谈论节气,他们只知道节日,但这里的人会庆幸已过大寒却一点不冷,或者抱怨小雪大雪都过了,一片雪花没见到。说这不是好兆头,来年虫多,庄稼怕是长不好。
抱怨不下雪的就是唐老爹。有人赞成他,也有人说其实是现在路好了,水泥柏油路,不怕雨雪,你这是盼着雪景玩雅哩。唐老爹被奚落了也不气,人家说得不是没道理。他呵呵笑笑,往前去了。
他常常是不知不觉就转到了宝塔那边。今天刮风,旷野的风迎面吹来,宝塔遥遥在望了,但他却没听到铃声。这有点奇怪。走到塔基下面,他侧耳细听,呼呼的风声中确实听不见铃声。他急忙爬上去,气还没喘匀,就看见檐角的铃铛不见了。他转一圈,八个铃铛都不在,一个不剩。唐老爹懵了,天空中有鸟儿绕着塔盘旋,翅膀猛一扑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这里的八个铃铛竟都不翼而飞了!
他一时不晓得怎么办才好。看看塔下面,那一面影壁早就倒了。上面原来写的是:度一切苦厄。现在影壁碎了、散了,看见的只是“度、苦、厂”三个字。唐老爹头一阵晕。刚才上塔时一圈圈转上来有点急了。他赶紧挪几步,离边上远点。
塔上真冷,他哆嗦起来。下塔时他很小心,寸着脚步一阶一阶地下。到第三层,他无意间朝外面一望,看见了三个人,正从东面过来。这三个人他都认得,居委会的赵主任还有个办事员,可怎么还有个是阿虎?他来这里做什么?
这个问题一下子跳到脑子里,可问是不能问的。你这把年纪腿脚都不方便了还来,人家就不能来?这不讲理嘛。其实还有个问题,那就是阿虎怎么会跟主任一起来,无论是他请主任来还是主任喊他来,都奇怪。不过唐老爹什么都没问。塔下的主任老远看见唐老爹下来,扬手打了个招呼,继续和阿虎说话,他们谈了没几句就要走,事后想来这很有点鬼祟鬼祟的。唐老爹跟上去,说塔顶的铃铛没了,丢了,一定是被人偷了。唐老爹围着塔基东一脚西一脚地走了一圈,當然没有发现有铃铛掉在地上。唐老爹说:“只有一个可能,被人搞走了。”
主任也很气愤。说:“这说明要采取措施啊,不能就这个样子。”又说:“上面文物局不让拆,弄个半拉子。这不留给了收废品的了吗?”还说:“要尽快想办法。”想什么办法,看来需要研究,所以他也就不往下说。阿虎在边上插话说:“除非找人看着,要不连砖头都保不住。”斜眼瞅着唐老爹说,“二爹,守夜你吃不消吧?”
这语气明摆着挤对人。唐老爹说:“那你来!”头一扭,径自走了。
宝塔的铃铛没了,梵音悠扬已一去不回,不久,阿虎老婆倒在二楼的阳台角上挂了一串风铃。他当然不能冤枉阿虎把塔上的风铃拿回了家,这是玻璃的,这么小,但他心里不舒坦。耳朵更不舒坦。这声音薄、碎、轻佻,不过唐老爹渐渐也就习惯了。倒是空调的声音更烦人。阿虎两口子会享福,天稍一冷就开空调,外机就装在唐老爹家的窗户上边。嗡嗡嗡,一阵一阵的,弄得窗户像在打摆子。唐老爹和老伴都后悔他家装空调时没有预见到这一茬,现在再说,难。老伴也硬着头皮笑嘻嘻地说过一句:“你们家现在就开空调啦?”那阿虎走路急急的,回头说:“嘿,这天真他娘的冷!”抬脚就走了。你说他,他说天,你能有什么办法?老伴一肚子气回家,迁怒于风铃,拿根竹竿就要去捅风铃。唐老爹好说歹说才拦住。
现在总结起来,很多事你应该有先见之明,要长“前眼”,空调的事就是个教训。哪怕你不能提前防备,事后的处理也要有个策略。就像炮仗的事,虽有些波折,却有经验可以吸取。总之,最好不要单打独斗。
去年过年前,街上热闹起来,家家店铺生意都红火了,连居民区的大路上都摆上了许多临时的摊子。大家都在赶“年市”。阿虎也在卖南北货的店铺里匀了个巴掌大的地方,做起了生意。他卖的是炮仗和焰火。这本来没什么,不承想没几天,唐老爹就不得不管了。他没想到,阿虎竟然把他自家当了仓库!他仓库里摆什么?炮仗和焰火!这是在居民楼,是唐老爹家楼上啊。
开始时唐老爹并没有在意,以为阿虎是拎点炮仗回家,自己过年放着玩。后来就不对了,阿虎的面包车每天都要往家里带几捆;更明显的是,不但有进,还有出,他老婆大概是受他电话遥控,时不时地带人来拿货。这明摆着是个仓库,还物流了。炮仗焰火都是见火就着的东西,是炸弹,是火焰喷射器!城门失火还殃及池鱼呢,这楼上楼下的,岂不是在炸弹下生活?
原来阿虎想租下唐老爹的院子,做的竟是这个生意。幸亏唐老爹有先见之明,拒绝了,不想他拒绝了炸弹进院子,这炸弹绕个圈子,上了楼,倒摆到了他头顶上。唐老爹坐不住了,老伴又气又急,站都站不住了,在家里团团转。鉴于以前跟阿虎打交道的经验,唐老爹交涉前先进行了调查研究,他知道阿虎肯定会说他只是暂时摆摆——这“暂时”两个字是实情,年后,过了正月十五,炮仗生意基本都做不下去。阿虎也一定会说实在是没地方——这也是实话,阿虎匀地方的南北货店逼仄得身子都转不了,确实摆不了多少炮仗,即使摆得下人家也不会让他堆货,人家是连家店,楼上住人哩。这正说明了谁都怕出事。唐老爹住在炮仗下,他明知话不好说也必须要说。他找到阿虎,阿虎果然说出上面两个理由,他做出承诺,保证家里一定小心火烛,一点点火星子都不会落到货上:“我比你还怕死!你的命是命,我的命也是命啊!”阿虎嬉皮笑脸的,也许还想幽默一下, “二爹,我比你怕死啊,我们还比你年轻哩!”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呀!不光平起平坐,他的命还更值钱了!
4
交涉以失败告终。你总不能使坏放水把他家淹掉。要淹也只有住三楼的人家才有这个地势。唐老爹对选这么个底层真是感到后悔了。从前在村子里,他家的位置那个好啊,整个村子在个大缓坡上,最高处自然是寺庙和塔,隔一条路,不多远就是自家的宅子。坐北朝南,前面开阔,后面有靠,是个椅圈的架势。现在居于人下,可不就只有受气的份?跟阿虎交涉之前,为了表示诚意,他还把阿虎带到自己院子里,指着晾衣绳子上自己动手做的灯罩一样的“机关”说,你看,你说老鼠沿着绳子爬到你家,可绳子不挂这么高晒不到太阳,我做了这么个东西串在绳子上,这下老鼠过不去了吧?他脸上甚至有些巴结。没承想阿虎虽点头表示赞许,但说到炮仗,白牙森森的嘴紧得很,就是这么两点:临时摆,小心火烛。更可气的是,他说到小心火烛,意思不光他家自己要小心,楼下唐老爹家也一样要小心,那意思好像唐老爹家最好都不要开伙了。
对不讲理的人,其实唐老爹是讲不过人家的。晚上的饭当然要做,不开伙喝西北风去?老伴胡乱下了点面,老两口草草吃了,电视开到夜里,上了床还是睡不着。第二天起来,老伴唠叨得他在家里坐不住,他霍地站起,恶狠狠地说:“我还不信了!我找居委会去,就不信找不到管他的人!”老伴看他硬起来,劲头上来了,说:“我跟你去。”唐老爹手一挥止住她。找政府实属无奈,如果打得过阿虎,他宁愿自己动手,就像最近新村里的一些矛盾那样,自己动手武力解决。既然去讲理,自己就足够。他出门时老伴追着说:“你要发动群众!难不成就只有我们怕出事?”唐老爹不理会,出门去了。
事实证明还是老伴更明事理,她更管用。唐老爹找到居委会赵主任,有条有理说了半天,口角都起了白沫,赵主任好像才有点明白。他表态说这肯定不对,却又要唐老爹体谅邻居,说现在百业不旺,生意不好做,熬过年也就罢了。“以后这里也会禁放,你送他炮仗他都不会要。”还说他们没有执法权,没权力上门没收。当然他也不是毫无作为,他给阿虎打了个电话,责成他立即整改。他放下电话,端起茶杯,意思是他已尽到了责任。唐老爹当然不依了,指着桌上的记事本,要他记下来,或者给个字据,保证不出事。赵主任不傻,落字为证他坚持认为没有必要。正争执间,老伴过来了。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两个老太,一个是隔壁单元也姓唐的,另一个唐老爹不熟悉,只知道是老伴一起跳广场舞的伙伴。这不熟悉的老太更有战斗力,她说她家虽然住后面那栋楼,但万一爆炸她也没得逃。还说她儿子是武警,消防队的,“你信不信,我叫我儿子带消防车来,把他家泚个水漫金山!”赵主任这下慌了,他最怕的不是泚水,却是唐老爹的老伴。她不是空手来的,她卷了个铺盖扛在肩上,说家里住不得了,她要住在居委会,这里还有空调,还不要电费。
老伴这一招确实狠。赵主任只得把阿虎叫来,勒令他立即把炮仗搬走。“这违反消防法!二十四小时,明天这时候我去现场检查!”赵主任神情严肃,不讲价钱,连阿虎递来的烟都挡了开去。阿虎很识时务,他摆出个二皮脸,对唐老爹等人横眉立目,笑嘻嘻地朝赵主任赔着笑脸。阿虎原先和主任不熟,后来却熟到能一起到宝塔下指指点点地谈事,炮仗的事怕就是个开头。当然这是后话。当时问题总算是解决了,阿虎答应把炮仗搬走。赵主任第二天现场检查,下了楼还到唐老爹家里来了一趟,以示管理严格,验收完毕。
其实炮仗是不是真的搬完,唐老爹并没有亲眼看见。可以肯定的是,此后楼上的炮仗是个有出无进的局面。老两口把心放回肚子里,算是过了个安稳年。阿虎路上遇到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这是预料之中的,想来事情过去慢慢就淡了。可没想到,还真是冤家宜解不宜结,鸡突然被毒死,就证明了这一点。好在只是几只鸡,不是人。罢了罢了。
阿虎毕竟是晚辈,唐老爹不同他计较。他是看着阿虎长大的。这小子特别顽皮。半大不大的时候,常常点个炮仗往鸡中间一扔,几只鸡以为来了吃食,争先恐后地围过来,“砰”的一声,鸡吓得直往树上飞。后来学会抽烟了,难得也给别人敬个烟。有次一个外地打工的回来,阿虎递上一根烟,还点上火,热情地和对方寒暄。那人吸一口烟,突然嘴边吱吱冒烟,吓得一抖,手里“砰”的就炸了。阿虎也亏他想得出来,在烟里卷了个炮仗。他乐得哈哈大笑,笑得直打跌,人家不依了,一把揪住他动了手。这事最后也由唐老爹出面调和。他骂了阿虎一顿,阿虎辩解说他算过的,放的是小炮,又有个过滤嘴,断断出不了大事。那人在外地打工,不比阿虎是个坐地虎,也只能算了。现在想起来,阿虎做炮仗生意,倒也不是没有因由,他就喜欢这些咋咋呼呼的东西。他长成了一条壮汉,但那身子里住的,还是小时候那个鬼精灵。他点子多,也出去打过工,也做过生意,但东一榔头西一棒,未见他发达起来。炮仗焰火果然年后就不做了,阿虎在楼下把剩货一个个点了,噼里啪啦震得各家窗户响。周围邻居都松了口气。老伴双手一拍大腿:“阿弥陀佛!”唐老爹也以为他生活中最大的隐患已经解除,“万象更新春光好,一年巨变喜事多”,唐老爹每年要給村民写春联,搬进新村后门上贴都不太好贴了,当然就不再写,但那些老对子他还都记得,“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这震耳的炮仗预示着良好的开端,唐老爹不再去惦记阿虎还会不会再做生意。事实上,阿虎的生意换个名堂又继续做了,而且,还会和他们有关,还更闹心。
5
人年纪大了,就不怎么会往远处看,不展望。展望了又能如何呢?世事无常也有常,除了能看见自己最后会老、会死,其他的你基本上预见不了。唐老爹就没想到,他祖祖辈辈住的村子会被平掉,他的房子上还会有别的人家。他更没想到,宝音寺有朝一日会成为废墟。如果不是村民反对,闹到上面而上面又发了话,连宝塔都会成为一堆砖瓦。唐砖汉瓦清朝的木头,都吃不消那大铁爪子一抓。现在僵在那儿,所有人都以为那宝塔肯定能继续留着,原因有两个,一是建开发区,宝塔并不碍事,还美观吉祥,算是一景;二是宝塔有灵性,动不得,也没有人敢动。拆寺庙那个开铲车的,听说回去就得了“闭口痧”,一句话都不能说了。这第二条唐老爹并不全信,因为传言那人是这个村那个村的,还有人说就是唐老爹原先村里的,可这个不对,没这人。不过他不说破,有点畏惧才好,这传言不正是护塔的金刚吗?从前四乡八舍都有个敬天命畏鬼神的老理,遇到事喜欢拿神灵发誓赌咒,我若是怎么,就怎么报应,手朝宝塔那边一指,分量是很重的。唐老爹帮人调解纠纷,这场面他见得不少。没人敢去动那宝塔,他巴不得。根据他从小区广场得到的消息,镇上依然有人在打宝塔的主意,说宝塔占据了最好的“网格”,其实就是地块,太浪费。只不过上面的文物局还没松口,动不了。
这是“上面”的事,镇上归上面管,也怕“上面”,唐老爹对此很有信心。至于“闭口痧”之类,传来传去已成了铁案,应该足以吓住动歪心思的人。可没承想,胆大的人永远都有,唐老爹那天到宝塔去,竟然发现塔上挂的一块匾不见了!匾上四个字,“佛光普照”。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可匾确实已经不在。先是铃铛不翼而飞,现在连匾也被偷,唐老爹简直气晕了。这匾跟他颇有渊源,据说当年清兵南下时,塔过火损了,由他的高祖牵头本乡耆老,捐资修缮,匾就是那时挂上的。他喊几个老伙计去了现场,全都动了义愤。恰巧在路上遇到赵主任,大家群言汹汹,七嘴八舌把情况反映了。
赵主任也很生气,说,谁这么胆大包天,这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边拔毛嘛。他说他知道那匾是清代楠木的,现在很值钱,一定是有人相中了抢先动了手。这“抢先”两个字,其实已透了底,但当时没有人在意。赵主任说这塔现在上面有话,谁都不能动。上面不让动,那就不能动。围着塔的老头老太们你一言我一语,都说这塔灵验,是个神物,宝塔就是气运风水。赵主任这时显出比一般人水平要高,他说,这塔是不是文物,现在也还没有结论,要由专家鉴定评级,总之不让拆就要保护;怎么保护他会找派出所会商,这是他们的职责。
阿虎当时也来看热闹。他笑嘻嘻地说,那匾是个好东西,人家拿去了挂在家里,省得风吹雨打的,家里也吉利。两个老太盯上他,说,没准就在你家,我们要去看看;就是今天不去,总归我们也能看见。阿虎说,你们是偷牛的逮不到,抓我这个拔桩的,谁家能挂下那么大个匾啊?他撇开众人,跟着赵主任,说有事要跟领导请示。大家都有点疑惑,不知他要说的是什么事。阿虎回过头对唐老爹没好气地说:“我想开店没门面,要请领导帮忙。你们谁家门面多,想让一间是不是?”他这一说,众人就都散了。
那段时间,整个新村里不少人都像得了怪病,有事没事注意人家的客厅。那匾要是挂在家神柜上方,虽说大了些,确实很搭配。但唐老爹知道,偷来的鼓擂不得,再傻的人也不会把贼赃挂在墙上。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阿虎那天凑热闹,路数有点不对。赵主任应承说一定要保护,但明显很被动,不情不愿的味道。他说“上面不让拆就不拆,我们基层就是要服从大局”,这其实话里已有了话,是个不祥之兆,可哪个又能想到,最后是那么个结局?阿虎当时跟着赵主任,说是要找门面,还真弄得唐老爹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自从两家因为炮仗闹矛盾,阿虎跟赵主任成了熟人,唐老爹觉得这也正常:你的院子不租,人家找领导帮忙,这再正常不过。
他不认为宝塔上的匾和以前丢的铃铛,与阿虎有什么关系。阿虎关心的是门面,不是宝塔。因此他有天看见阿虎的面包车后伸出几根长长的木把子,并没有起什么疑心。车上没有那块匾,这一点可以确定。那长把子家什铲头是圆的,从来没见过。这小子,从小躲着锹、连枷和钉耙,碰都不想碰,怎么弄来这么个东西?唐老爹看不懂,问又不能问。他看看也就走过去了。
事后回想起来,这是个证据。可惜除了那天傍晚看过一眼,那奇怪的家什从此就不见了。自从鸡被毒死,唐老爹就抱定了决不多管阿虎闲事的方针。能忍自安。要等宝塔出了事,他心里才又对那家什起了疑心。
6
那天夜里月黑风高。唐老爹半梦半醒中听见一声闷响,连床都轻轻晃了晃;大早一起来,还没走到广场,路上人已经在传,说宝塔倒了!
好多人跑去看,唐老爹赶忙跟过去。塔倒是没塌掉,但塔基被人掏了个大洞。洞很深,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有胆大的举着手机上的手电筒,往里探几步,出来时脸都脱了色,喊道:“不好了!里面有个小房子,东西被偷啦!”有人纠正说,那不是小房子,是地宫。唐老爹长叹一声道:“里面供奉的是佛骨舍利子。说不定还有其他东西,都是宝贝啊。”老辈人说过宝塔底下有地宫,现在这地宫洞口大开了。那一声闷响留下的硝烟还没有全散去,呛人。有人跑回去拿来手电筒,唐老爹弯腰朝里照照,空空如也,除了几块像箱子板的烂木头。
当然去报案了。赵主任显得很着急,立即指示打字员给上面写报告,还说要去现场拍了照片附上去。唐老爹提醒他注意一下塔身,说塔身已经有点斜了。
新村里人心惶惶,好多老头老太如丧考妣,见了面都咒骂挖地宫的不得好死。基本的判断是:外地人干的,文物贩子专干这个,他们不怕报应。更多的人猜测那地宫里到底藏了些什么。佛骨舍利是无价之宝,不好买卖,肯定是金盆玉碗惹了眼。他们说得活灵活现,几个盆几个碗,玉光宝气,好似亲眼看见一般。唐老爹那些天老是叹气,总是睡不实,早晨起来就在家里发无名火,老伴算是倒了霉。她氣不过,说:“你睡不好就会怪我!”手一指院子外说,“我也睡不好呢!他这车停在我家外面,天不亮就轰隆轰隆的,个破车!你怎么不叫他停走?”唐老爹鼻子里哼一声,坐着不动。看见阿虎的车回来了,他出门迎了过去。
“阿虎啊,我夜里睡不好,被你这车吓得一惊一抽的。”阿虎从车上下来,好像没听清他的话。“我说你这车,”唐老爹大声说,“你天蒙蒙亮开车,为什么要轰轰两下,还又不走?”阿虎应该听懂了,似笑非笑地不答话。这个样子让唐老爹无名火起,他的话不好听了:“知道你年轻人,有汽车,你车就停在我院子外面我能不知道啊?不轰那几下行不行?”
阿虎脸板下来了:“我这是个破车,二手的,等换了新车我就不轰。”他还是笑嘻嘻的笃定模样,“二爹,车你是不懂的。不轰说不定出去就要熄火,熄了火你帮我推啊?”
唐老爹说:“那你就不要停这里。”
阿虎说:“凭什么?我停你院子里了吗?”
“你就是不能停我家院子外面!”唐老爹老伴出来了,“你不光轰,还有废气!污染!”
阿虎还没开口,他媳妇下来帮腔了:“我就停这里。这是我家楼下,我不停这里停哪里?你就是现在去买个车,这地方也还是我们的车位。上厕所也讲先来后到的!”
唐老爹气得直哆嗦。老伴说:“你不讲理!”
阿虎说:“她还真不是不讲理,我们最讲理。这个地方是大家的,共用面积你懂吗?不懂我讲给你听。”他飞快地上楼,取了房产证土地证出来,摊开来说:“图看得懂吧?院子里是你的,道路是共用的。共用就是大家能用我也能用。看明白了吧?”他晃晃手里的证,“这可是法律文书哦!”
唐老爹说:“那你这车吐的废气不要飘到我家。”阿虎媳妇说:“什么废气!人吃饭还放屁哩!废气在哪里?你抓给我看看啊!”老伴说:“好,院子是我的,那我院子里的鸡是怎么死的?”阿虎两口子一愣,阿虎接得快:“那得问你自己。病毒无国界。”他后面这一句老两口好半天才听懂,被噎住了。阿虎媳妇挑着眉说:“声音也无国界。我家地板就是你家天花板,共用。你能顶,我也能踩。以后别在外面乱说。”阿虎嬉皮笑脸地说:“除非你把这楼拆掉,否则我们还是要好好相处,对不?”这倒全是他的理了。
围了不少人,没几个多话的,顶多是劝阿虎口气好一点。阿虎最后这一句,说还是要好好相处,态度像是好点了,但却是个做结论的架势。唐老爹脑子里懵懵的,耳朵里所有声音都像延时了好几秒。不知为什么,他这时突然想起了宝塔。回头望去,楼挡着,他知道那塔虽然歪了,但还在那里。阿虎车上早已不见那些奇怪的长把子家什,唐老爹这时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他自己都搞不清。要等到阿虎有了门面,新店开了业,他才似乎想出点眉目来。
7
阿虎不久弄到了门面,虽不在大街闹市口,但据说是街道自留的一间办公房,他路子可还真是硬。做的生意也邪乎,在不在闹市无所谓,甚至本就不适合在闹市。他的店叫“一路向西天堂店”,专卖丧葬用品。“天地响”一轰,几串万响的炮仗在地上火蛇般乱窜一通,就算是开了张。看热闹的人都有点傻眼,但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奈河桥上蹲无常,这生意找了个偏门,你说不出什么。他店里货色齐全,别墅花圈、家电汽车、美女保姆一应俱全,当然是纸扎的。更多的是大理石墓碑,光溜溜的,等着把人的名字刻上去。这让人心里发瘆。喜气的倒是那些冥币,一百元的看上去跟真的一样,面额大的是几百兆,“0”都数不清。喝!真是有钱了。阿虎要发财了。
这时候有一张告示悄悄贴了出来。等有人看见时,已经被雨打湿,风掀去一半,但那公章还在,是公家的告示。大家连读带猜,突然就明白,宝塔要拆了!理由倒能看出来,说是宝塔不幸被不法分子盗掘,造成塔身歪斜,已危及宝塔安全。为了保护文物,经上级部门同意,将进行“保护性拆除”,择地重建——这不说白了就是要拆吗?择地重建,那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哩!
围观的人站不住了。不少人气鼓鼓地往南面去。唐老爹腿脚慢,他才走出新村,前面脚快的已经回头了,一边嚷着说:“别去啦,早拆完啦!”唐老爹稳稳神,继续往前走。绕过挡着视线的楼他就停住了:塔不见了,真的拆掉了!他们看见告示的时候就拆掉了。没准告示没贴出来就已经拆完了。毕竟三五里哩,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关心着这个塔。人家手脚快,终究还是拆掉了。宝塔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直立千年的宝塔没了,唐老爹的腿软了。他站不住,慢慢蹲在地上。
塔已经没了,连老砖老瓦都已被运走。唐老爹想起那个公章,可这时去找赵主任有什么意思?两年前这边搞开发区的时候,看到他们把老河填的填,挖的挖,搞得横平竖直的像地上打了格子,唐老爹就去多了嘴,说水无常形却有常势,天水落地流成河;水自己流成的路叫河,你挖的也就是个沟。可人家说他不懂科学水利,这叫“裁弯取直”。他说了半天等于没说。现在再去说宝塔,更是个白说了。
这天唐老爹是被人扶着回家的。刚看见宝塔变成一片白地,他还只是腿软站不稳,回得家来,他连坐都坐不住了。好像宝塔拆掉,他的脊梁也撑不住了。他这是病了。躺到床上,耳朵里呜呜的,有怪声在啸。合上眼皮,眼睛里却清澈得怕人,一座宝塔,通体透亮,屹立在那里。眼一睁开,什么都模糊的,连老伴凑在面前的脸都看不清。
第二天好些了。腿踩在地上硬实了些。他在家里乱转,嘴里还冷不丁冒兩个字:“阿虎。”老伴看得害怕。她自然讨厌阿虎,但不知道最近又是啥事惹着老头子了,也不敢问。院子外汽车从远处响过来,停了。是阿虎的车回来了。唐老爹迷眼瞅着,冷笑,嘴里说:“晦气!”他哆哆嗦嗦找了面小镜子,瞄一下方位,对好车停的方向,把镜子摆在窗台上。这意思老伴是懂的:泰山石敢当,照妖镜辟邪气。她迎合老伴,说明天去买不干胶,镜子就粘在院墙上。看唐老爹这个样子,她实在很心疼。她躲着唐老爹悄悄打了个电话,举报有人在卖假币——说是冥币,其实足够蒙活人。她怕公家不管,加油添酱,说已经有人做生意收到假钱了,不得了啦。她其实只是出出气,为她的鸡报仇,不想公家这次动得快,下午阿虎急匆匆下了楼,半晌又回来了。他铁青着脸,从车上拎下几捆冥币。“妈个逼!哪个要死的撩事,不要以为老子好欺负!”他骂骂咧咧地上楼,不一会儿他媳妇也下来一起拎冥币。他媳妇嘴更辣火,说,谁买不起纸钱就站出来直说!死了我白送,要多少有多少!
唐老爹见他们把冥币往楼上拿,有心去阻止,但实在提不上力气。他们瞎骂,他并不知道他们是在骂自己。他只是觉得这东西拿上去不吉利,炮仗是明火,这个是阴风,更堵心。他老伴挂着个脸,有苦说不出。唐老爹一开始还以为阿虎是门面突然没有了,店开不成,这才把货往家拉。后来阿虎媳妇骂得清爽了,他这才知道原来卖不成的只是冥币,门面照开。这就对上榫头了。阿虎明摆着跟公家关系很铁,人家能把自留的房子拿出来给阿虎当门面,这简直就像是在奖励有功之臣。阿虎有什么功劳,唐老爹没法说出来。要证据,他一个没有。宝塔要不是先被炸药掏歪了,不见得会拆。那残留的硝烟味,时不时还在唐老爹鼻子前面缭绕。那就是个大炮仗啊。阿虎的功劳莫不是就是点了个大炮仗?
但这说不得,几乎就是瞎扯。宝塔拆掉后他比画着问过一个老伙计,知道了那长把子家什叫洛阳铲,专门用来盗墓的,但这现在也是空口无凭。阿虎媳妇是个臭嘴,几乎骂了一顿饭工夫。临了,还扬言说,不就是拿回来摆两天吗?上面也就是走走过场,扬扬土迷迷眼,别以为真能得逞,过两天还摆着卖!她扯着嗓子叫道:“方便你家做事哩!”
这是在炫耀他们家跟公家关系好,可话太毒了。唐老爹听不下去,很想出去教训她积点口德。但老伴眼神闪烁,怕怕的,他也不敢再引火烧身。他真的是累了。
当夜,清风拂面,冷月照影。他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宝塔明月交相映,他能准确找到宝塔原先的方位,却再也看不见如此旧景。睡到半夜,他心口疼。像是有手使劲揪他的心。他忍着。头上出虚汗。这时他听见楼上阿虎两口子又在折腾了。使劲折腾。响。叫。忍着疼的唐老爹倒没叫唤,楼上倒叫唤起来了。那么多冥币哦,说不定就摆在他们床前,这是个什么架势啊。唐老爹说不出话,他用力推醒老伴,指指自己心口。
后面就乱了。老伴号起来。使劲拍对面邻居的门。打电话。可救护车迟迟不来。车!这当口车就是命!有人敲阿虎家的门。阿虎披着件衣裳出来了。这时候不能再计较了。老伴双泪齐流,拽着阿虎的衣袖求他帮忙。阿虎大概早已听出出了事,随身带来了车钥匙。车后盖一掀起来,两个邻居就把唐老爹往车上架。唐老爹两腿软软的,可一条腿刚被搬上车,却蹬住,不肯上了。老伴急得哭叫,使劲推他后背。他摇头,不说话。老伴看见车里躺着一块石板,闪着黑光,是墓碑,看不清上面刻了字没有。阿虎已经打着了火,他轰一脚油门,又轰一下。唐老爹耷拉着脑袋,目光正对着墓碑边的几朵纸花,那应该是这车子给人家送货时花圈上脱落下的花。
原载《钟山》2017年第4期
原刊责编 贾梦玮
本刊责编 黑 丰
获奖感言
朱 辉
我小时候生活的小镇曾经有一座塔,叫“宝严塔”。我没有见过它,是父辈的描绘让我有了一个印象。因为方言里“严”和“音”是不分的,《七层宝塔》里,这座塔变成了“宝音塔”。因为这个“音”字,小说里挂在宝塔飞檐上的铃铛就自然出现了。所以,《七层宝塔》的诞生充满偶然性,它是我30年写作中,诸多偶然的意外融合。
我曾经写过许多乡村背景的小说,获得第一届紫金山文学奖的《暗红与枯白》算一个,另有《红花地》《驴皮记》《大河》《看蛇展去》等等,还有长篇小说《白驹》。它们曾经得到过很多褒奖,而且我自认为,就小说品质来说,它们都是优秀的。但在《七层宝塔》前,我确实已多年不写乡村,或许是自身兴趣点已然转移,更多的,恐怕还是乡村正处于巨变中,这种变化精彩而激烈,我有点眼花缭乱,难以把握。
但是《七层宝塔》中的人物,唐老爹、阿虎、赵主任诸人,我极其熟悉,他们本就是我的长辈、同学、朋友。他们一直活着,各忙各的,只需要一个舞台,锣鼓一响,招呼一声,他们随时可以登台。不需要导演,他们自带剧本。
小说写出后,我并沒有更多期待。和我那么多小说一样,它们出生了,我自由放养,各奔前程,各有各的命。倒是我的几个朋友,大加称赞。他们有的写文章,有的打来电话,夸得我脸红。何言宏的文章,第一句就是“《七层宝塔》,杰作也,朱辉写的。”发表时这句删去了。这句话我当不起。删去归删去,但我忘不了这句话,这说明我也虚荣。还有朋友注意到小说名《七层宝塔》,全文也分七章,“结构精巧”,我对此很感激。此乃小技耳,但有人注意到这个,我一个写小说的,确实有知己之感。李昌鹏对小说结尾的阐释也十分专业,他说“宝塔倒掉了,但人心里的浮屠还在”。我惊叹他的敏锐和体贴。
《七层宝塔》得了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一个小说,能跟鲁迅这个名字连读,我很高兴。这两个“七”,或许说明了“七”是我的幸运数字。以后再选车牌,“8”“9”“6”等等,留给别人吧,我就选“7”。
朱辉,男,1963年出生于江苏。
毕业于河海大学农田水利系,曾任职于河海大学多年,教授。
现为江苏省作协专业作家,《雨花》杂志主编。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牛角梳》《我的表情》《天知道》《白驹》,
小说集《红口白牙》《我离你一箭之遥》《视线有多长》
《要你好看》《和辛夷在一起的星期三》等。
曾获“紫金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和短篇小说奖,
“作家金短篇奖”“汪曾祺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