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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后视镜

2018-11-01黄咏梅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8年10期
关键词:运河女士母亲

父亲生于1949年。过去,他总是响亮地跟别人说,我跟中华人民共和国同龄。不过,很久没听他再这么说了。退休前,父亲是个货运司机,跑长途。那些年月,汽车司机是很红的,跟副食品店员、纺织工人合称“三件宝”。父亲跟人炫耀光辉岁月,总是说,他最远跑到过天路,“呀拉嗦,那就是青藏高原……”一说,肯定就要唱。天晓得父亲是哪个年代开到过天路的。别人要是问起,天路是一条怎样的路?他无言以答,只顾哼“呀拉嗦”,一哼没个完,好像他记忆里那条天路,开不到尽头,还时常超速,把人撇在后视镜都看不见的拐弯处。

公路上拖着大皮卡的那些货车司机,敞开车窗,赤着膊,肩头挂根油腻腻的毛巾,边扭动方向盘边朝窗外吐痰,或者逆着风大声讲粗话。父亲跟他们完全不一样,他无论跑多远,都穿得整整齐齐的,第二颗扣子永远扣牢以支撑衣领的挺拔,皮带卡在第二或第三只眼上,坐再久也不松懈。90年代初,发胶刚刚开始流行那阵,父亲的车上就一直备着一瓶,风从来吹不动他的大背头。人们说,父亲倒像一个开礼仪车的,后边那一大卡车的货物,就像一支仪仗队,父亲领着他们在盘山公路、国道上拉练。我记得很清楚,父亲的驾驶室上挂着一个小相框,倒不是常见的平安符之类的东西,也不是毛主席肖像,是他80年代在彩虹照相馆拍的4寸艺术照。所谓艺术照,也就是在黑白相片的基础上,涂上些彩色,眉毛加黑了,嘴唇微紅,衬衫涂成了蓝色。坐在抖叽抖叽的驾驶椅上,父亲看看远方的路,又看看近前的艺术照,心里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跟那照片一样的笑容,臭美地、轰隆隆地开向目的地。父亲的车开得并不快,他说,开得再快,也快不过前方那团云,一眼是这样,再下一眼,就跑样了,所以,着急啥呢?父亲不着急。父亲在路上跑的时候,感觉不到时光飞速,每次回家看看日历,摸摸脑袋,哎呀,这个月又穷啦?后来,我从物理课上学到了绝对运动定理,父亲在跑,时间在跑,父亲在路上的时间等于静止。

母亲在家守着我们兄妹二人,参照隔壁印刷厂工人老王一家五口的日子,时间就在做相对运动,跑得又快又漫长。母亲经常忧心忡忡地说:“也不知道你们父亲在路上会遇到什么?”那个时候没有移动电话,全靠父亲从某个途中加油站,拨个电话回家报平安,有时候是清晨,有时候是深夜。后来我才弄明白,母亲最害怕父亲在路上遇到人。仔细想想,父亲每次出车,不仅自己穿得整洁,还把大卡车也擦洗得清爽,的确像一个出门约会的男人。母亲的担心不是没有缘由。事实上,父亲四十岁那年,他跟他的卡车的确开出过轨道。这事情无须隐瞒,在我们这条红石板街,只要住过些年头的人,都不会忘记父亲那次出轨。那个下雪的深夜,他们在梦里被一阵接一阵的汽车长鸣惊醒了,叫声既像一个人在发疯,又像是拉响的警报,听说有好几个人从床上蹦下地,出门打算要往防空洞逃了。后来发现竟然是一辆卡车,停在我们红石板街中央,在我们家楼下那片空地,瞪着大大的远光灯,厉声尖叫着。雪仿佛是被它从天上叫下来的,簌簌发抖着跌落地面。人们看着这不明来路的庞然大物,竟然不敢张口开骂,只是探出头去,像看到一只受了伤、不断哀号的野兽。

卡车不知道叫了多久,忽然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同时远光灯也熄灭了,人们这才看见,我父亲那辆卡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到了近前。他们先是沉默着,车头顶着车头。后来,父亲的卡车发动起来了,发出嗡嗡的叹息声。父亲一点一点地逼近,那辆卡车开始一点一点地往后退,一直退出了我们红石板街,在大转盘掉了个头,朝城北开出去了。父亲的卡车安静地跟在后边,打着亮亮的远光灯,照亮了前边的道路。一前一后,他们开到国道上去了。

被灯光照亮过的雪,是有记忆的,结冰时就把光锁在了里边。两辆卡车留下的车痕,有时重叠,有时分开,每一段都特别深、特别亮,我母亲踩在车痕上,来来回回地走。天亮的时候,父亲回来了。如同他每次跑完长途回家一样,用热水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把大背头梳得亮亮的,然后倒到床上,睡了一个长长的觉。

人们再也没见到过那辆尖叫的卡车,他们总是不无遗憾地说,可惜那晚灯光太刺眼了,看不清车上那个四川婆。“四川婆”漂亮的吧?我母亲也常这样问父亲,父亲从来没正面回应过,在他看来,这问题就是公路上设的一个路障,他手握方向盘,绕了过去。

“不要总是老生常谈嘛,我们是新社会的人。我跟新中国同龄。”父亲理直气壮地越过这路障。

“新社会的人,就要做这样的荒唐事?”母亲眼眶就红了。

“好啦好啦,都过去了,已经开过十八道弯了,都过去了不是吗?”父亲就这么哄着母亲。

我们都没有见过“四川婆”,她是父亲远方的情人。

母亲生前也有一个情人,他总是在远方。父亲跑长途,远的地方,一趟七八上十天的,母亲就把父亲一件灰色的旧毛衣垫在枕头上,把手伸进袖口里,这样,她就躺在父亲的胸口上了,并跟父亲握着手。等到父亲出车回来,很奇怪的,那个远方的情人就消失了。她总是动不动就埋怨父亲,那种温柔的思念一扫而空。通常是吃过饭,把我们打发去做作业了,她就开始对着桌上的空碟、脏碗,责备起父亲来。归根结底,她是怨父亲不顾家庭,一个人跑到外边潇洒,留下她一个人在家拖儿带女。父亲也不逃避,安静地坐在母亲身边,用火柴将香烟点着后,花一点时间,用食指和拇指将火柴烧黑的地方捻掉,火柴变成了一根牙签,在父亲牙缝间进进出出。母亲那些唠叨在父亲耳畔进进出出,父亲像剔牙一样将它们剔了出来。

偶尔,父亲也不会绕开这些“路障”,会向母亲申辩:“你以为一个人在外边跑有多潇洒?我不累?你自己想想看吧?”母亲沉默一下,心里认输了,嘴巴还是要犟的:“再累也没我累,我一个人,既要上班,又要照顾两个孩子,你一个人在外头,吃饱穿暖,全家不饿的……”“我哪里是一个人了?我后边不是拖着一条大尾巴?”我母亲光联想到父亲坐在驾驶室疾驰的风光模样,她忘记了父亲身后那一车重重的货物。母亲无语了。父亲站起身来,拍着母亲的肩膀,柔声说:“我哪里是一个人?我背后拉着一台拖拉机呢。”母亲彻底沉默了,肩膀慢慢地松懈下来。

父亲常说,他的身后拉着台拖拉机,母亲是车头,哥哥是左轮,我是右轮。

在我和哥哥的成长过程中,父亲经常缺席,他从来没有参加过一次家长会,他的签名从没出现在我们任何一本作业簿上。可是,父亲却为我们的求知欲付出过沉重代价。那一年,哥哥念初三,我念初一,我们不再满足从父亲捎回来的特产袋子上找课本里读到的地名了,我们缠着父亲讲那些地方。可是,父亲每每让我们失望。父亲抱歉地解释说,你们老爸天天坐在这个大玻璃罩子里,脚都不沾地,这些地方,多数是在镜子里看到的,你们知道,后视镜里看到的东西,比老王伯伯的风筝还飞得远,又远又小。是的,隔壁老王伯伯经常从印刷厂里拿回些彩纸,扎各种各样的纸风筝,星期天带上他们家三个女儿到运河边放,我们也会跟去。运河边空旷,北风南风全都不缺,风筝遇到风就会失控,线一松就往天空蹿,很快就远成一个点了。既然父亲在路上看到的风景仅仅是那样的一个个点,父亲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可我们还是不甘心。我们趴在父亲的卡车轮子边,用手摸着厚厚的轮胎,想要从那些粗糙的纹路里,找到父亲碾过的地方,张家界、桂林、南京长江大桥、嘉峪关……最后,我们钻进父亲的驾驶位上,吵闹着,让父亲带我们到公路上,到这个小城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去。父亲从来没有妥协过。运输厂纪律很严,别说是我们小孩子,就连母亲,都没坐过父亲的车出城,她最多坐过父亲的车到十里外的郊区农场买红茶菌。母亲恐吓我们说,别老缠着爸爸和他的卡车,要是爸爸饭碗丢了,我们这台拖拉机就报废了,到那个时候,拆掉你们这两只轮子,卖钱去。我们就再不钻进父亲的驾驶室闹了。

有一天,吃过晚饭,父亲从房间里拿出一沓照片,神秘兮兮地递给我们。我们一看,竟然全是父亲在路上拍的。原来父亲求厂里那个工会主席借了相机。这些照片拍下的多数是公路牌。很多地名我们听也没听说过:怀集、白沙、乐从、溧阳……也有我们知道的:桂林、长沙、武昌,天啊,竟然还有贺兰山。哥哥显摆地背起了那首词:“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父亲赞赏地看着哥哥,那目光让我嫉妒死了。母亲也凑了过来,一张一张去认照片上的地名。翻到一张“宁夏人民欢迎您!”的路标时,她激动了半天,说,哎呀,这就是宁夏啊。原来她读书时,有个要好的同桌,读了一年就跟着父母转学到宁夏,从此杳无音讯,似乎跑到西伯利亚那么远去了。所以,她对宁夏这个地名印象特别深刻。母亲像找到了老同学般激动。过后,我从书里找哥哥背的那首《满江红》,心里一阵郁闷,此贺兰山非彼贺兰山啊,当时,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就连开到过贺兰山的父亲也不知道。那么,父亲算不算到过这些地方?

逐渐地,我们不再满足看公路牌,我们吵着父亲要看风景。父亲只好拍些沿途的风景回来。一座奇怪的石头山,一排飒爽的钻天杨,一道有趣的倒淌河,以及一轮即将沉入群山的落日……父亲的拍摄技术不怎么样,他的取景器总是装不完那些美丽的瞬间,这时,父亲就会在旁边用话语补充给我们听,有照片为指示牌,父亲说得生动些了。

父亲拍回来的照片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好看,他被路上的风景迷住了。因为这些照片,我们觉得自己就坐在父亲的副驾驶位上,到了父亲所到的地方,看到了父亲所看到的风景,我们不再觉得父亲远得只剩一个点了。

我们开始记挂在路上的父亲,会看着街上任何一辆车,想,不知道这次,父亲又会拍回什么样的照片呢?我们这样记挂着,觉得时间慢得像蜗牛。那天,父亲回来了,脸色沉重,二话不说,只顾喝水。气氛严肃,我和哥哥便没敢吵着父亲要看照片。母亲更伤心,她只是一直重復着那句话:“阿基,就是不能停啊,以后千万别停了!”父亲没作任何申辩,他垂着头,乖乖地重复着母亲的话:“是啊,就是不该停的啊,以后千万不能停了……”原来,父亲这次开到贵州六盘水盘山公路,那地方刚下过雨,山与山之间正骑着一道彩虹,像年画里看到的那么美。父亲生怕这彩虹消失了,连忙停下车,抓起相机,跑到路边拍起来。没想到,父亲停车的地方是盘山路一个转弯口,迎面一辆货车看到父亲的卡车时,刹车已经来不及,两相对撞,货车翻了,父亲卡车上的货物也被撞得七零八落。万幸的是,人没事。父亲被厂里记过处分,还要负责赔偿货物损失。

父亲再也没有停下来拍照。那些地图一样的照片,一段时间被我夹在课外书里,当书签。

父亲拉着我们这台拖拉机,吭哧吭哧地进入了新世纪,好在,我们都算争气,哥哥念了一所理科重点大学,毕业后在一家著名的证券公司工作,他骄傲地对父亲说,我跟您一样,也抓方向盘啦,我的手一转,上亿金额从我的手里转进转出。哥哥成了业界颇有名声的操盘手,赚大钱了,给父亲在运河边买了一套公寓。我呢,则读了文科,在一家报社工作,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买下人生第一辆车那天,我隆重邀请父亲这个老司机坐到副驾驶位。那时父亲已经退休在家,开始看时间参照自己在做相对运动,他认为时间比过去快多了,像一辆改装后提速的卡车。我们一直朝城北开去,上了新开通的一条高速公路。父亲刚开始对车的感觉有些保守,总是盯着我的脚底下看,似乎害怕我踩错了油门和刹车。在高速路上飙了一阵,父亲才有点兴奋起来,他说,你这样开车,真像那个女人。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讲“四川婆”。那个女人开得一点都不端庄。父亲说,就像你现在这样,从这条车道窜到那条车道,我跟在她后边,净看到她的车屁股扭来扭去,野得很。父亲遇见那女人的时候,是想跟上她,教训她一下,对她说,车不能这么开,太危险了,刚才她超他的时候,差点撞上了他的车头。谁知道那女人一直没让父亲赶上,“扭着个大屁股,在我跟前晃啊晃的。”父亲暧昧地笑了笑,不知道是想起那女人还是那车的屁股了。父亲赌气地一路跟着她,那女人见甩不掉父亲,就那样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一直开到一个汽车旅馆,他们都停了下来。他们坐在一起吃饭,好像经过一路上的较量彼此已经熟悉。后来,父亲干脆请那女人喝起了酒,他们喝得很尽兴,每喝一杯就像在用手挂挡,一挡、二挡、三挡……他们加速度冲向终点。

我猜,父亲跟那个女人爱得很疯狂,那个下雪的夜晚,女人跟踪父亲来到我们红石板街,疯狂地揿响喇叭,母亲说,就像一只在雪地里撒泼打滚的母老虎。

父亲向母亲保证过,想要再跟那女人见面,除非母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不过,直到母亲去世,父亲也没再跟那女人联系。父亲说,怎么能开历史倒车呢?

父亲一辈子只会开车,也没有培养什么业余爱好。母亲去世后,他独自一人打发晚年生活。我们劝父亲学点什么,父亲都兴致不高,后来哥哥想起父亲曾经爱拍照,就给他买了架简易的徕卡照相机。父亲拿着相机在运河边转悠,将远景拉成近景,将天空的云图分成若干帧局部,将一朵花拆成几瓣,将运河搓成一根线……如此半年不到,父亲发现,从镜头里看到的世界,其实跟肉眼看到的也没什么区别。他不玩了,把徕卡相机放进柜子里。

60岁那年,医生检查出父亲的脊椎变形、增生,是长期坐驾驶椅落下的职业病,晚年加重,压迫了神经,出现耳鸣、双腿发麻等症状。医生教父亲尝试倒着走路,可以锻炼脊椎,减轻疼痛。父亲很快喜欢上了这项运动,他做得很好。只见他双手握拳,双臂前后摆动,就像胸前摆着一只方向盘,父亲上下转动着它,一发动,便双膝微曲,左右、左右,一步步朝后退去。父亲倒行得很稳当,既撞不到朝前行走的旁人,也撞不到身后的树木、花丛、栏杆,仿佛他的身体左右各安了两只后视镜,背上装了只影像雷达,并且还发出了嘟嘟的警报声:“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每天,父亲给自己定下了起点和终点,从稻香园小区出发,沿着河堤,倒行至拱宸桥底,再折返,参照那条一路向东流淌的运河,父亲顺流一趟,逆流一趟,如此往复,一日两次,服药般定时定量。这种有起点有终点的运动,让父亲找回了上班的感觉,少一趟他都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父亲倒行的本领日渐上乘,速度已经可以跟那些慢跑者相媲美,他就像车流中一辆逆行的车子,往往引来行人避让、侧目,父亲超过了这些人,并且跟这些人对望,他正视着他们,朝和善者微笑,朝埋怨者挤挤眼,直到把这些人远远地甩在他的正前方。有一次,由于手臂摆幅过大,父亲撞到了一个男人的脊背。男人停下脚步,朝父亲瞪大了眼睛,嘴里骂骂咧咧。父亲超过他之后,一边倒退着,一边朝男人作揖道歉,男人觉得父亲倒行作揖的动作实在滑稽,简直有点卓别林的效果,便转怒为乐,用手臂捅一下身边的女伴,两人指着父亲笑起来。父亲看着那对开心的男女逐渐从自己眼前远去,最终变成两只小点。父亲说,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后视镜里的小点是这样形成的,有趣。

父亲倒行遇见了很多有趣的事。那个漂亮的年轻妈妈拉着小儿子闪进灌木丛,不一会儿就传出了小孩哭声,父亲清楚地看到了她教训儿子的过程,她无声地揪着那孩子的耳朵,又无声地把作业本塞进那孩子的手上;那个跟在生气的姑娘身后的男孩,数次抬起手,虚拟着去敲姑娘的后脑,表情既无奈又解恨;那一对老头老太磨蹭地落在了晨运队伍后边,他们偷偷拉了一会儿手;那个拉着行李箱的少年后边,跟着个中年男人,他走一会儿,就将手背放到脸上抹一把,抹完还不忘东张西望……倒行不仅有趣,也使父亲的脊椎轻松多了,他在电话里对我说,就像有人在前边拉着自己走,一点都不用使力的,即使上坡也不用挂挡,哈哈。父亲神清气爽的样子,让我感到欣慰,也减轻了我对父亲的内疚,算起来,我已经有两个月没回家看过父亲了。

一个秋天的傍晚,父亲倒行至德胜桥底拐弯的一个小坡,竟发生了“车祸”。他的脊背重重地遭到了一下撞击,脚下一个趔趄,重心朝后倒,要不是刹车果断,他差点一屁股摔到地上。父亲随即听到了一声尖厉的“啊呀”,之后很快爆发了一串响亮的笑声。父亲掉转车头,查看“车祸”现场,只见一个女人先他转过了头,查明事故原因后,兀自先笑了起来。那女人原来也在做着跟父亲一样的倒行运动,因而接收不到父亲身后的雷达警示,于是——两背相撞。

父親停下了,女人也停下了。彼此道歉,并不追究事故责任人。父亲和这位姓赵的女士,放弃了他们此次出车的终点,他们停留在各自的中间站,坐到运河边的长椅上,交流起他们的“行车经验”,聊得愉悦。自此,他们每每相约到德胜桥下的那张长椅,偶尔,也结伴倒行至武林门或者拱宸桥。那赵女士调皮地称父亲为“驴友”。当父亲头一回跟我说起这个词的时候,我还以为赵女士是位时髦的中年妇女。说实话,父亲孤零零的,我倒不拒绝父亲再找一个阿姨。

认识了赵女士之后,父亲生活变得丰富多彩,尤其晚上,他的手再也不去抓遥控器了,他抓住了赵女士的手。在横跨运河的那条潮王桥下,依着河堤的那只桥洞里,开有一间歌舞厅,名叫水晶宫,在运河一带是极其有“老人气”的,白天集中在河边运动的老人们,到了晚上会带着舞伴来这里娱乐。赵女士喜欢带父亲到“水晶宫”去“嘭嚓嚓”。刚开始,父亲不愿意去,他这辈子没跳过舞,跳舞对他来说是新事物,他的腿不懂得“前嗒嗒、后嗒嗒,嘭嚓嚓、嘭嚓嚓”,他的手从不会握着女人的手和腰,“左晃晃、右晃晃,嘭嚓嚓、嘭嚓嚓”。赵女士像唱歌一样念着这些口诀,培训着父亲。她说,“跳舞嘛,小意思,就是嘭嚓嚓、嘭嚓嚓嘛!”她边说着,用脚带着父亲,前前后后地舞了起来。赵女士跳起舞来,是真的很迷人的,父亲向我坦白过这一点。

据赵女士自己介绍,她今年五十有六,一儿一女都在外地生活,目前属于“空巢”一族,她跟她的老伴,呃,每每提到她的老伴,父亲总觉得她有满腹辛酸。起初,父亲倒不想太了解她老伴,横竖他和赵女士仅仅是“驴友”,即使像现在这样拉着手握着腰“嘭嚓嚓”,也只限于纯洁的“驴友”友谊。可偏偏赵女士最爱讲的还就是她老伴,仿佛那个人是缠绕她一身的慢性病,生气起来如山倒,多数时候提起来又如抽丝。时日长了,父亲渐渐明白,赵女士早就不想跟老伴过了,无奈就是找不到离婚的契机。明白了这一点,父亲的心就像碾到了一块石头,咯噔地颠了一下。在与赵女士认识、交往的这一路上,父亲的路况极其不稳定,总是被这样咯噔、咯噔地颠着,父亲的心脏就有了反应,他先是同情赵女士,后来,就喜欢上了赵女士。

某天晚上,父亲约赵女士又到水晶宫,买了两张十元钱含茶水的门票。他捏着赵女士的手,“嘭嚓嚓,嘭嚓嚓”。这晚,他发挥得尤其好,自我感觉也非常佳。父亲的外形在水晶宫里是出挑的,尽管他的头发稀疏了,但长年保持的大背头依旧隆起,闪着发胶浇湿的光泽,他的皮带还毫不吃力地搭在第二格里。他跳舞的时候,脖子尽量伸得长长的,在蓝荧荧的灯光下,就像一尾俊美的白条鱼,而赵女士呢,父亲觉得她就像风情万种的美人鱼了。

几曲跳毕,他们坐到边上的圆桌喝茶歇息。他们置身的水晶宫,宫殿的穹顶就是桥身,在音乐停止的间隙,能听到桥上过车的轰鸣,感受到车轮碾过桥身的颤动,在这些熟悉的颤动中,父亲一脚油门到底,朝赵女士飙出了一句:“离婚吧,跟我过!”这句话一脱口,父亲就感到头顶的桥身上,一辆重型卡车正隆隆驶过,凌空的重量仿佛要压向自己。赵女士并没有回答父亲,她只是站起身,优雅地朝父亲伸出一只右手,邀请父亲跳下一支快三。一被父亲揽住,赵女士才忽然变得羞涩起来,她服帖地倚着父亲,随着父亲的脚步,前进一步,后退两步……他们像两条优雅的鱼,欢乐、亲昵,在这幽暗的水晶宫里,游过来游过去。

隔三岔五的,赵女士就来跟父亲住。父亲先是觉得别扭,但又不愿意拒绝。赵女士生动活泼的生活作风,用父亲的话来说是——很有味道的。赵女士到家里来,改造了父亲的生活滋味,这滋味好是好,但细嚼起来也有那么点异常,父亲总觉得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夫妻生活,实在是不成体统的,也心存隐恐,他说,哪天,老胡杀上门来,会宰了我们。尽管父亲从没见过老胡,也不知道老胡住在哪个小区哪间公寓,但在赵女士长期的描述中,父亲已当他是一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了。赵女士面对父亲的担忧却毫不在意,她总是说,老胡病殃殃的,拳头都握不紧,怕什么?再说了,我已经跟他分床住,等到春节,子女都回来后,我们就摊牌离婚。面对仍有疑虑的父亲,赵女士豪爽地说了一句:“嗨,你怎么那么老派,现在都是新时代了,我们可是新时代的人啊!”父亲才想起,自己出生于1949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同龄人哪。

这么看来,赵女士是位开放、大方的新派人物,事事显示出跟这个时代合拍的步调,可唯独在见家人这件事情上,赵女士表现出了不可突破的传统。当父亲要求把赵女士带给我和哥哥认识的时候,赵女士却坚持自己的原则,理由是时机还不成熟,见过家人,那就意味着要成为一家人了,目前,“我们还不能成为一家人”,父亲把赵女士的原话告诉了我们,我和哥哥顿时觉得,这位赵女士有热情,却不乏理性,绝对是操持家政的一把好手。一度,我们甚至把“成为一家人”当成了父亲余生的寄托,有这位“驴友”陪伴父亲同走人生最后阶段,也没什么遗憾了。

那年春节,注定是个不平常的日子,就连我那一贯运筹帷幄的哥哥也有点抓不准了,他给我打电话说,妹妹,会不会我们春节回去,家里就多了个新——妈妈?哥哥的心情跟我一样复杂。我更多地想起了我们的母亲,这个常年枕着父亲毛衣独自睡觉的女人,这个常年参照着隔壁老王家生活得又苦又漫长的女人。母亲没有跟进到这个越来越美好的新时代,她就是一台过时的拖拉机,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埋头耕耘的年月。母親真的没享到福。除旧迎新之际,往事历历在目,我想得泪流满面。不过,我又不得不宽慰自己,父亲跟赵女士结婚后,我就可以有理由长时间不回家了,我跟父亲的距离,就心安理得地处于一种远方的距离,而远方总是充满了想念,温柔、美好,我的父亲跟母亲就如同一张张旧照片,好好地珍存在我过去的某个远方了。

离大年三十还有五天,赵女士拎着一把新扫帚,几瓶玻璃水、油葫芦等清洁用品,风风火火地跑到父亲家,说要提前给父亲“扫垃圾”,因为两天后,她的子女回家,就没工夫管父亲了,她要处理离婚大事了。父亲心里一阵温暖,将这个正扎着一块头巾用扫帚撩着蜘蛛网的女人认定为自己的妻子,并下决心跟她一起养老至终。

赵女士怕父亲被灰尘呛着,命父亲到运河边做做运动。出门前,父亲喝下了一杯浓醇的铁观音,他关上门的那一刻,隐约听到了赵女士欢快地哼起了小曲。父亲微笑着下了楼,散步到河堤,“预备,开始!”父亲轻快地往后迈出了第一步。北风吹得树叶哗哗地往一侧倒去,似乎在为运河当啦啦队,有旁观者助威,运河跑得比平日快,像一个志在必得的冠军选手。父亲在逆风中稳住了自己,他双拳紧握,上下摆动着胸前那只“方向盘”,步伐如此坚定,仿佛他是在朝前奔去,是迎着风,相反,运河则在他的视线里一点点往后退去。父亲想着,那种孤单凄清的晚年生活,即将像这运河一样,迅速退出自己视线了。父亲百感交集,他的思维在一个又一个弯道里行驶。

父亲倒行一个来回后,神清气爽地回到家,只见屋内窗明几净,悄无声息,一缕冬阳正罩着桌上那杯喝剩的铁观音,好心好意地为父亲加热着。毫无迹象地,赵女士如灰尘般消失了。就像一个会变戏法的女巫,赵女士骑着那把扫帚飞走了。她还把父亲衣柜里那些值钱的东西都变走了,包括:两只夏家祖宗传下来的金元宝、一对母亲的玉手镯、一只瑞士老手表以及那架还装着风景的徕卡照相机。父亲找遍了衣橱、壁柜、床底,甚至每一只抽屉,赵女士都不在里边。

父亲坚决不承认赵女士是个女骗子,他为她做过许多设想,他想得最笃定的就是——赵女士被老胡抓走了,没收了手机,软禁起来了。那么,老胡在哪儿呢?这个一度被父亲当成邻居却从没出现过的人,随着赵女士的消失,遥远得成了一个没有形状的黑点,甚至,一个点都不是,是一团白色的浮沫,逐渐消散。我们劝父亲报警,父亲死活不同意。他说,这绝对不是入室抢劫,哪里会有这么一个贼,先帮主人打扫卫生,然后再拿东西的?赵女士不是贼。好在,父亲的损失并不算太严重,加起来不过几万块钱。赵女士没拿走父亲的存折,她知道,拿了也取不出来,反而成为一名大盗。

父亲没有报警,他在水晶宫门口守了好些个夜晚,他在运河一带来来回回地碰,期待能与他的“驴友”重逢。这些美好的念头一次一次从侥幸的身边擦肩而过。整个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万物发芽的时候,父亲将那些美好的念头掐芽,他将它们制成茶叶,泡水喝。夏天即将到来的时候,父亲终于敢直面这次挫败,他向我们坦白,跟那个女人好的时候,还给过4万元让那女人代为炒股,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炒。我和哥哥倒吸了一口冷气,像侦破一桩大案般,顺着父亲一点一点的交代,闪回了各种蛛丝马迹。哥哥说,遇到大盗了,这应该是一个有组织、有预谋的诈骗团伙。回过头看,父亲在德胜桥倒行的那次“车祸”,就是那女人的一次“碰瓷”。马路“碰瓷”这类手法,对于长期在路上开车的人来说,往往一眼就能识破,父亲为什么轻易就上当了呢?父亲没作任何解释,他低下头,用手慢慢地捋着那一丛稀疏的大背头,反复说:“在那个地方,就不应该停下来的,不该停的,我真像驴一样蠢啊……”看着父亲这个样子,哥哥悄悄地对我说,我们的父亲真的老了,已经搞不掂这个时代了。我的心里一阵疼痛。

父亲再不乐意在路面上倒行了。他跟大多数老头子一样,在运河边散散步,坐在长椅上晒晒太阳。不过父亲还是跟大多数老头子不一样,他不爱扎堆聊天,木乎乎的,找僻静的一截河岸,坐在椅子上,看着离自己不到十米远的运河,以及河上稀稀拉拉的几艘货船,目送它们从下游的一个河湾处逐渐消失。父亲想起了很多遥远的事情,仿佛他的脑子里有无数面镜子,那些关于我母亲以及我们兄妹的往事,在镜子里成像清晰,他自个儿看得感慨万分,常常不管在上班时间还是午睡时间,拎起电话就给我或哥哥打,“小峰,你们小时候用石头去砸车厂的猪,人家都跑掉了,你还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看,害得我在厂里上了一个晚上的家长学习班……”“小妹,你总是吵着妈妈给你买明星贴纸,妈妈不给,你就到我挂在门背的衣服口袋里翻,每次都有五毛钱在里面吧?那是我故意留在里边的……”“唉,你们妈妈都没好好坐过我的车,她总是说,想坐我的车去宁夏看看,她最远到过哪里?……唉,你们妈妈最可惜了,都没享到福……”这些星星点点的事情,让父亲变得忧伤甚至消沉。我不得不鼓励他:“老爸,别老想着过去,你要往前看,吃好穿好,过好每一天,现在生活好了,想要什么就去买,我给你买……”父亲从来都乖乖应答,仿佛他是大病刚愈的患者。我讲得口干舌燥,心里其实很虚弱,我又能帮他做些什么呢?电话结束的时候,父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怪了,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有一天上午,我接到父亲的电话,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他决定开始练习游泳,他打算到运河里游一游。我吓了一跳,当即警告他,千万别做这事,这条肉眼看起来平缓的河水,实际上太危险了。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从不会游泳。可父亲却丝毫听不进去,他很兴奋,向我说起老家乡下的那条河,他说他从小就是泡着这条河水长大的,不过他只懂得青蛙式,小时候一淘气,奶奶就会追着他打,一追,他就跳进河里,奶奶在岸上又气又急的……父亲说:“我要把游泳捡回来,今年夏天到运河里走走。”电话里,我听到了一声清脆的船鸣,我猜父亲正站在河边,羡慕地看着这艘货船,仿佛运河是他即将启航的另一条公路。

父亲对运河游做足了准备。他到小区的游泳馆,花800元请了那个健硕的游泳教练,一对一地教他,并且只教一个动作——仰泳。父亲觉得仰泳这个姿势太优雅了。人像睡觉般仰卧在水里,头枕在水面上,双臂在身体两侧轮流滑水,双腿夹着水往后蹬,一往后蹬,人就往前飙出几米,这比在河堤上倒行优雅多了。

父亲练得刻苦认真,除了每天到游泳馆,教练利用午休时间一对一地训练他之外,他更多的時间是在家里自行练习。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和棉裤,仰卧在客厅的木地板上,双手在身体两侧划着地面,双脚则配合地往后蹬。他先是在原地滑动,反复练习之后,他开始尝试着在地板上游。他顺着客厅往卧室的那条笔直长廊,来回地游。后来,他掌握了用髋部拐弯,就从客厅的长廊里游进卧室,再从卧室游进书房……父亲的方向感很强,他的脑袋就像一个舵,能准确地判断出,前方十点钟的位置是房门,左边九点钟的位置是一张茶几,右边四点钟的位置是一只拖鞋……父亲摆着舵,轻易地绕开了这些障碍物。

夏天还没真正到来,父亲已经可以仰躺在水面上,周游游泳池了。即使池子里人再多,父亲都不会撞到他们,就算那个埋头划着狗刨式的大块头,鲁莽地就要撞向父亲了,父亲都会调整好身体,脚掌一踩水,来一个侧滑,像一条无声无息的鱼,优雅地从大块头身边掠过。教练抱着双臂站在池子边,得意地看着他64岁的高徒,他对他的同事说:“所以说,年龄根本不是问题,关键看怎么教,谁来教。”

那个午后,父亲从一场充足的午睡中醒来。他开始行动了。他穿上一件文化衫,在游泳裤外套上一条阔短裤,脚踏进一双拖鞋,再用一只塑料袋装上一条浴巾,精神抖擞地往河边走去。在文化广场的一个坡下,他找到了走下运河的那条阶梯。他站在倒数第四级阶梯,脱下了衣裤和拖鞋,将它们装进塑料袋里,放在地上,又犹豫了一下,返回坡上,在草丛里找来一块石头,将石头压在塑料袋上。做完这一切,父亲才放心地走向最后一级台阶。

父亲的脚一迈,重心就交付给了与他做伴几十年的运河。

跟父亲的理想完全吻合。他平躺在河面上,顺着流水的方向,不紧不慢地,两手划水,两脚蹬水,脑袋顶水,那丛大背头被浸湿了,坍塌下来,藤蔓般稀稀拉拉地攀在他头上。游着游着,父亲惊讶地发现,在这里游泳根本不费力气,比在木地板上、游泳池里省力多了。他开始放松身体,快乐地、轻盈地向前浮游,并不时扭头看两岸风景,路灯、长椅、花坛、六角亭、柳树、橙色的健身器械……他看到自己走了无数遍的那条堤岸,他朝岸边挥挥手,就像一个阅兵的首长。偶尔,父亲会停下来,身体静止在水面上,很享受地朝天空打个呵欠。远远看去,那样子真像是睡着了。

父亲优雅的游泳逐渐吸引了两岸的观众,他们倚着栏杆,站在树阴下看,其中有几个人,还迈起了碎步,一路跟着父亲,跟了一会儿,他们看到一辆装满黑煤的货船,远远地驶过来了。货船的船身被压得很低,破着深深的水线,笔直朝前开,仿佛稍微做个侧身都很困难。在距离父亲还有几百米远的时候,货船已经发现了水上这个障碍物,长长地鸣叫了几声,把岸上的人都吓了好几跳。

父亲丝毫不理会那噪音,他慢条斯理地继续直线朝前游,仿佛他的脚掌上安着两只后视镜,在货船还没叫喊之前,他就先看到了它,并且完全掌握了它跟自己的距离。

货船越驶越近,它已经不可能再为父亲调整方向了。这辆身上写着“湖州007号”的货船,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妻,他们着急地走出船舱,双手叉腰,朝前方的父亲大声嚷嚷。紧接着,他们养的一条大狼狗也站到船头来了,它朝父亲紧锣密鼓地示威嚎叫。岸上的人开始揪起了心,好像父亲很快就会被卷到船底下,有的人还甚至朝父亲呼叫、打手势,他们以为父亲是个聋子。

就在货船与父亲相距不到100米的时候,只见父亲双腿一蜷,身体一个侧翻,沉入水里,几秒之后,又浮出了水面,父亲脑袋朝下,背朝天空,张开四肢,像一只敏捷的青蛙,迅速地朝岸边游去,给货船让出了路来……

货船超过父亲的时候,那对中年夫妻惊魂未定,就像被捉弄了一番,恼怒地朝父亲大叫大骂,而那只大狼狗却无比安静,它警惕地看着远处的父亲,耳朵紧张地竖着,仿佛水中潜藏着一个威力无穷的不明危险物。

沉重的货船疲倦地朝前方开远了,风平浪静。父亲又回到了河中央,他安详地仰躺着,闭着眼睛。父亲不需要感知方向,他驶向了远方,他的脚一用力,运河被他蹬在了身后,再一用力,整个城市都被他蹬在了身后。

原载《钟山》2014年第1期

原刊责编 员淑红

本刊责编 黑 丰

获奖感言

黄咏梅

听到获得鲁迅文学奖消息的时候,我正在江苏泗阳采风,凑巧的是,透过住处的窗外,正看见运河在慢悠悠地流淌。如同这篇《父亲的后视镜》里那个与共和国同龄的“父亲”那样,在他独居的岁月里,一定有很多时候,站在杭州的运河边,面对流淌了两千多年依旧不息向前的河流,脑子不断闪回他前半生的岁月,片断的、无序的、平淡的记忆,水滴般形成他一个人的历史。我想起了那个蝉噪的夏日。

这小说是我从广州迁居杭州第一年写的。那段时间住在运河边一个公寓,开始适应新的生活难免有很多焦虑,好在运河就在身边,它使我平静。运河两岸的绿道一年内不知道被我走了多少遍。某个夏天的午后,我坐在树阴下的长椅,见一个老人仰躺在河面,有时手脚并用划水前行,有时一动不动随波漂浮。他悠闲、享受的样子吸引了我,我一路跟着他,用手机拍下他一半没入水中的身体,在镜头里甚至感觉到他在朝我微笑。老人快游进拱宸桥的桥洞时,一艘运沙的货船也朝桥洞驶近,但他却好像看不见,自顾在河中央漫游。货船发出刺耳的鸣笛,他也不理会,反而引来了更多人的围观。岸上的人都替他着急,以为他是个聋子,拼命喊叫、打手势,直到船逼得更近了,他才侧身游到岸边给船让路,仿佛在做一个恶作剧。船主人因为虚惊而生气地大骂,老人在岸边踩着水,笑着朝船上的人挥手。老人乐观有趣的形象深植我心。

我想得更多的是,在运河中游泳的“父亲”,就像是时代河流中的一滴水,而“父亲”人生的几十年时间,相对于运河两千五百多年的历史,只占百分之几,没入小数点之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一如他没有传奇的平凡的一生。

我试图写下这些没入小数点之后的人生,辉煌或者暗淡,幸福或者悲伤,惊心动魄或者平淡无奇,汇集在一起构成了我们波澜壮阔的生活。写作就像在人生的后视镜中,通过参照获得更多的认识,就像月亮参照太阳,河水参照岸,火车参照风景,对参照错……时代朝前飞奔,只有不断参照过去,才能领悟其变迁的意义。

感谢评委将如此重要的奖颁发给我,这对我的写作是一种认可,更是一种鼓励。短篇小说在文学中是寂寞的,但我跟很多短篇小說作家一样,心甘情愿被这种寂寞拥抱,因为我深切地感受到,短篇小说的省略号后边,潜藏着每一位作家绵长的思考,深深的慨叹,是一程又一程百感交集的旅途。

黄咏梅,女,出生于广西梧州,现居杭州。

在《人民文学》《花城》《钟山》《收获》《十月》等杂志发表小说,

多篇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转载并收入多种选本。

出版小说《隐身登录》《少爷威威》《后视镜》《走甜》等。

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林斤澜优秀短篇小说家奖、

汪曾祺文学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等。

小说多次进入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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