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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世奇人(精选)

2018-11-01冯骥才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8年10期
关键词:李三黑头包子

黑头

这儿说的黑头,可不是戏曲里的行当,而是条狗的名字。这狗不一般。

黑头是条好狗,但不是那种常说的舍命救主的“忠犬、义犬”,这是一条除了它再没第二的狗。

它刚打北大关一带街头那些野狗里出现时,还是个小崽子,太丑!一准是谁家母狗下了崽,嫌它难看,扔到这边来。扔狗都往远处扔,狗都认家,扔近了还得跑回来。

黑头是条菜狗——那模样,说它都怕脏了舌头!白底黑花,花也没样儿,像烂墨点子,东一块西一块;脑袋整个是黑的,黑得看不见眼睛,只一口白牙,中间耷拉出一小截红舌头。不光人见人嫌,野狗们也不搭理它。北大关挨着南运河,码头多,人多,商号饭铺多,土箱子(天津人对垃圾箱的俗称)里能吃的东西也多。野狗们单靠着在土箱子里刨食就饿不着。可这边的野狗个个凶,狗都护食,不叫黑头靠前。故而一年过去,它的个子不见长,细腿瘪肚,乌黑的脑袋还像拳头那么点儿。

北大关顶大的商号是隆昌海货店,专门营销海虾河蟹湖鱼江鳖,远近驰名。店里一位老伙计商大爷,是个敦敦实实的老汉,打小在隆昌先当学徒后当伙计,干了—辈子,如今六十多岁,称得上这店里的元老,买卖水产的事儿比自家的事儿还明白。至于北大关这一带市面上的事,全都在他眼里。他见黑头皮包骨头,瘦得可怜,时不时便叫小伙计扔块鱼头给它。狗吃肉不吃鱼,尤其不吃生鱼,怕腥;但这小崽子却领商大爷的情,就是不吃也咬上几口,再朝商大爷叫两声,摇摇尾巴走去。这叫商大爷动了心。日子一久,有了交情,模样丑不丑也就不碍事了。

一天商大爷下班回家,这小崽子竟跟在他后边。商大爷家在侯家后,道儿不远,黑头一直跟着他,距离拉得不近不远,也不出声,直送他到家门口。

商大爷的家是个带院的两间瓦房。商大爷开门进去,扭头一看,黑头就蹲在门边的槐树下边一动不动瞧着他。商大爷没理它关门进屋。第二天一天没见它。傍晚下班回家时,黑头不知嘛时候又出来了,又是—直跟著商大爷,不声不响送商大爷回家。一连三天,商大爷明白这小崽子的心思,回到家把院门一敞:“进来吧,我养你了。”黑头就成了商家的一号(一员,天津方言)了。

邻居们有点纳闷,商大爷养狗总得养条好狗;领野狗养,也得挑一条顺眼的,干吗把这么一个丑东西弄到家里?天天在眼皮子底下转来转去,受得了吗?

商大爷日子宽裕,很快把黑头喂了起来,个子长得飞快,一年成大狗,两年大得吓人,它那黑脑袋竟比小孩的脑袋还大,白牙更尖,红舌更长。它很少叫,商大爷明白,咬人的狗都不叫,所以从不叫它出门,即便它不咬人,也怕它吓着人。

其实黑头很懂人事,它好像知道自己模样凶,决不出院门,也决不进房门,整天守在院门里房门外。每有客人来串门,它必趴下,把半张脸埋在前爪后边,不叫人看,怕叫人怕,耳朵却竖着,眼睛睁得挺圆,决不像那种好逞能的家犬,一来人就咋呼半天。可是一天半夜有个贼翻墙进院,它扑过去几下就把那贼制服。它一声没叫,那贼却疼得吓得唧哇乱喊。这叫商大爷知道它不是吃闲饭的;看家护院,非它莫属。

商大爷常说黑头这东西有报恩之心,很懂事,知道怎么“做事”。商大爷这种在老店里干了—辈子的人,讲礼讲面讲规矩讲分寸,这狗合他的性情,所以叫他喜欢。只要别人夸赞他的黑头,商大爷辄必眉开眼笑,好像人家夸他孩子。

可是,一次黑头惹了祸,而且是大祸。

那些天,商大爷家西边的厢房落架翻修,请一帮泥瓦匠和木工,搬砖运灰里里外外忙活。他家平时客人不多,偶尔来人串门多是熟人,大门向来都是闭着,从没这样大敞四开,而且进进出出全是生脸。黑头没见过场面,如临大敌,浑身的毛全竖起来。但又不能出头露面吓着人,便天天猫在东屋前,连盹儿也不敢打。七八天过去,老屋落架,刨槽下桩,砌砖垒墙,很快四面墙和房架立了起来。待到上梁那天,商大爷请人来在大梁上贴了符纸,拴上红绸,众人使力吆喝,把大梁抬上去摆正,跟着放一大挂雷子鞭,立时引来一群外边看热闹的孩子连喊带叫,拥了进来。

黑头以为出了事,突然腾身蹿跃出来,孩子们一见这黑头花身、张牙舞爪、凶神恶煞般的怪样,吓得转身就跑。外边的往里拥,里边的往外挤,在门里门外砸成一团,跟着就听见孩子又叫又哭。

商大爷跑过去一瞧,一个邻居家的男孩儿被挤倒,脑袋撞上石头门墩,开了口子冒出血来。邻居家大人赶来一看不高兴了,迎面给商大爷来了两句:“使狗吓唬人——嘛人?”

商大爷是讲礼面的人,自己缺理,人家话不好听,也得受着。一边叫家里人陪着孩子去瞧大夫,一边回到院里安顿受了惊扰的修房的人。

这时,扭头一眼瞧见黑头,心火冒起,拾起一根杆子两步过去,给黑头狠狠一杆子,骂道:“畜生就是畜生,我一辈子和人好礼好面,你把我面子丢尽了!”

黑头挨了重重一击,本能地蹿起,龇牙大叫一声,那样子真凶。商大爷正在火头上,并不怕它,朝它怒吼:“干吗,你还敢咬我?”

黑头站那儿没动,两眼直对商大爷看着,忽然转身夺门而去,一溜烟儿就跑没了。商大爷把杆子一扔说:“滚吧,打今儿别再回来,原本不就是条丧家犬吗?”

黑头真的没再回来。打白天到夜里,随后一天两天三天过去,影儿也不见。商大爷心里觉得好像缺点嘛,嘴里不说,却忍不住总到门外边张望一下。这畜生真的一去不回头了吗?

又过两天,西边的房顶已经铺好苇耙,开始上泥铺瓦。院门敞着,黑头忽然出现在门口。这时候,商大爷去隆昌上班了,工人都盯着手里的活,谁也没注意到它。黑头两眼扫一下院子,看见中间有一堆和好的稀泥,突然它腿一使劲,朝那堆稀泥猛冲过去,“噗”地一头扎进泥里,用劲过猛,只剩下后腿和尾巴留在外边。这—切没人瞧见。

待商大爷下晌回来,工人收工时,有人发现这泥里毛糊糊的东西是嘛呢,拉出来—看,大惊失色,原来是黑头,早断了气,身子都有点发硬了。它怎么死在这儿,嘛时候死的,是邻居那家弄死后塞在这儿的吗?

大伙猜了半天说了半天,谁也说不清楚。半天没说话的商大爷的一句话,把这事说明白了:“我明白它,它比我还要面子,它这是自我了结。”随后又感慨地说,“唉,死还是要死在自己家里。”

黄金指

黄金指这人有能耐,可是小肚鸡肠,容不得别人更强。你要比他强,他就想着法儿治你,而且想尽法子把你弄败弄死。这种人在旁的地方兴许能成,可到了天津码头上就得栽跟头了。码头藏龙卧虎,能人如林,能人背后有能人,再后边还有更能的人,你知道自己能碰上嘛人?

黄金指是白将军家打南边请来帮闲的清客。先不说黄金指,先说白将军——

白将军是武夫,官至少将。可是官做大了,就能看出官场的险恶。解甲之后,选中天津的租界作为安身之处;洋楼里有水有电舒舒服服,又是洋人的天下,地方官府管不到,可以平安无事,这便举家搬来。白将军手里钱多,却酒色赌一样不沾,只好一样——书画。那年头,人要有钱有势,就一准有人捧。你唱几嗓子戏,他们说你是余叔岩;你写几笔烂字儿,他们称你是华世奎,甚至说华世奎未必如你。于是,白将军就扎进字画退不出身来。经人介绍,结识了—位岭南画家黄金指。

黄金指大名没人问,人家盯着的是他的手指头。因为他作画不用毛笔,用手指头。那时天津人还没人用手指头画画。手指头像个肉棍儿,没毛,怎么画?人家照样画山画水画花画叶画鸟画马画人画脸画眼画眉画樱桃小口一点点。这种指头画,看画画比看画更好看。白将军叫他在府中住了下来,做了有吃有喝、悠闲享福的清客,还赐给他一个绰号叫“金指”。这绰名令他得意,他姓黄,连起来就更中听:黄金指。从此,你不叫他黄金指,他不理你。

一天,白将军说:“听说天津画画的,也有奇人。”黄金指说:“我听说天津人画寿桃,是脱下裤子,用屁股蘸色坐的。”

白将军只当笑话而已。可是码头上耳朵连着嘴,嘴连着耳朵。三天内这话传遍津门画坛。不久,有人就把话带到白将军这边,说天津画家要跟这位使“爪子”画画的黄金指会会。白将军笑道:“以文会友呵,找一天到我这里来画画。”跟著派人邀请津门画坛名家。一请便知天津能人太多,还都端着架子,不那么好请。最后应邀的只有二位,还都不是本人。一位是一线赵的徒弟唐二爷;一位是自封黄二南的徒弟钱四爷,据说黄二南先生根本不认识他。

唐二爷的本事是画中必有一条—丈二的长线,而且是一笔画出,均匀流畅,状似游丝;钱四爷的能耐是不用毛笔也不用手作画,而是用舌头画。这功夫是津门黄二南先生开创。黄金指一听就傻了,再一想头冒冷汗。人家一根线一丈多长,自己的指头决干不成;舌画连听也没听过,只要画得好,指头算嘛?

正道干不成,只有想邪道。他先派人打听这两位怎么画,使嘛法嘛招,然后再想出诡秘的招数叫他们当众出丑,破掉他们。很快他就摸清钱唐二人底细,针锋相对,想出奇招,又阴又损,一使必胜。黄金指真不是寻常之辈。

白府以文会友这天,好赛做寿,请来好大—帮宾客,个个有头有脸。大厅中央放一张奇大画案,足有两丈长,文房四宝,件件讲究又值钱。待钱唐二位到,先坐下来饮茶闲说一阵,便起身来到案前准备作画,那阵势好比打擂台,比高低,分雌雄,决生死。

画案已铺好一张丈二匹的夹宣,这次画画预备家伙材料的事,都由黄金指一手操办。看这阵势,明明白白是想先叫钱唐露丑,自己再上场一显身手。钱二爷一看丈二匹,就明白是叫自己开笔,也不客气走到案前。钱二爷人瘦臂长,先张开细白手掌把纸从左到右轻轻摩摸一遍,画他这种细线就怕桌子不平纸不平。哪儿不平整,心里要有数。这习惯是黄金指没料到的。钱二爷一摸,心里就咯噔—下。知道黄金指做了手脚,布下陷阱,一丈多长的纸下至少三处放了石子儿。石子儿虽然有绿豆大小,笔墨一碰就一个疙瘩,必出败笔。他嘴没吭声,面无表情,却都记在心里,只是不叫黄金指知道他已摸出埋伏。

钱二爷这种长线都是先在画纸的两端各画一物,然后以线相连。比方这头画一个童子,那头画一个元宝车,中间再画一根拉车的绳线,便是《童子送宝》;这头画一个举着鱼竿的渔翁,那头画一条出水的大红鲤鱼,中间画一根光溜溜的鱼线牵着,就是《年年有余》。今天,钱二爷先使大笔在这头下角画一个扬手举着风车的孩童,那头上角画一只飘飞的风筝,若是再画一条风中的长线,便是《春风得意》了。

只见钱二爷在笔筒中摘支长锋羊毫,在砚台里浸足墨,长吸一口气,存在丹田,然后笔落纸上,先在孩童手里的风车上绕几圈,跟着吐出线条,线随笔走,笔随人走,人—步步从左向右,线条乘风而起,既画了风中的线,也画了线上的风;围看的人都屏住气,生怕扰了钱二爷出神入化的线条。这纸下边的小石子在哪儿,也全在钱二爷心里,钱二爷并没叫手中飘飘忽忽的线绕过去,而是每到纸下埋伏石子儿的地方,则再提气提笔,顺顺当当不出半点磕绊,不露一丝痕迹,直把手里这根细线送到风筝上,才收住笔,换一口气说:“献丑了。”立即赢得满堂彩。钱二爷拱手谢答,却没忘了扭头对黄金指说:“待会儿,您使您那根金指头也给大伙画根线怎样?”黄金指没答话,好似已经输了—半,只说:“等着唐四爷画完再说再说。”脸上却隐隐透出点杀气来。他心里对弄垮使舌头画画的唐四爷更有根。

黄金指叫人把钱二爷的《春风得意》撤下,换上一张八尺生宣。

舌画一艺,天津无人不知,可租界里外边来的人,头次见到。胖胖的唐二爷脸皮亮脑门亮眼睛更亮,他把小半碗淡墨像喝汤喝进嘴里,伸出红红舌头一舔砚心的浓墨,俯下身子,整张脸快贴在纸上,吐舌一舔纸面,一个圆圆梅花瓣留在纸上,有浓有淡,鲜活滋润,舔五下,一朵小梅花绽放于纸上;只见他,小红舌尖一闪一闪,朵朵梅花在纸上到处开放,甭说这些看客,就是黄金指也呆了。白将军禁不住叫出声:“神了!”这两字叫黄金指差点头撅过去。他只盼自己的绝招快快显灵。

唐四爷画得来劲,可愈画愈觉得墨汁里的味道不对,正想着,又觉味道不在嘴里,在鼻子里。画舌画,弯腰伏胸,口中含墨,吸气全靠鼻子,时间一长,喘气就愈得用力,他嗅出这气味是胡椒味;他眼睛又离着纸近,已经看见纸上有些白色的末末——白胡椒面。他马上明白有人算计他,赶紧把嘴里含的墨水吞进肚里,刚一直身,鼻子眼里奇痒,赛一堆小虫子在爬,他心想不好,想忍已经忍不住了,跟着一个喷嚏打出来,霎时间,喷出不少墨点子,哗地落了下来,糟蹋了—张纸一幅画。眼瞧着这是一场败局和闹剧,黄金指心里开花。

众人惊呆。可是只有唐四爷一人若无其事,他端起一碗清水,把嘴里的墨漱干净吐了,再饮一口清水,像雾一样喷出口中,细细淋在纸上,跟着满纸的墨点渐渐变浅,慢慢洇开,好赛满纸的花儿一点点张开。唐四爷又在碟中慢慢调了—些半浓半淡的墨,伸舌蘸墨,俯下腰脊,扭动上身,移动下体,在纸上画出纵横穿插、错落有致的枝干,一株繁花满树的老梅跃然纸上。众人叫好一片,更妙的是唐四爷最后题在画上的诗,借用的正是元代王冕那首梅花诗:

吾家洗砚池头树,

个个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颜色,

只留清气满乾坤。

白将军欣喜若狂说:“唐四爷,刚才您这喷嚏吓死我了。没想到这张画就是用喷嚏打出来的。”

唐四爷微笑道:“这喷嚏在舌画中就是泼墨。”

白将军听过“泼墨”这词,连连称绝,扭头再找黄金指,早没影儿了。从此,白府里再见不到黄金指,却换了二位清客,就是这一瘦一胖一高一矮——钱唐二位了。

张果老

好好一套的老东西失去一件,不成套了,这不成套的东西叫作失群。失群原本是令人惋惜又沒辙的事,失群东西的价钱本应大打折扣,到了天津卫的古玩行反倒能拿它赚钱。怎么——不信?

今儿天好,索七来到估衣街,逛一逛他最欢喜的宜宝轩古玩店,他运气不错,隔着临街的玻璃窗,一眼就瞧见里边木架立着一排五彩瓷人。他玩瓷器绝对到家,那一排瓷人在他眼前一过,立时看出是嘉庆官窑五彩八仙人。进门就径直朝这东西奔去,走近一看果然极好,色气正,包浆好,人物有姿有态,神情各异,个头又大,个个近一尺高,难得的是没一点残缺。瓷人最易伤残的是手指,这几个瓷人没一根手指断尖。那股子富丽劲儿、沉静劲儿、滋润劲儿、讲究劲儿,就甭提了,大开门的嘉庆官窑!可是再盯一眼,问题就出来了。八仙人是八位,这怎么是六位?他细看一下,这儿站着的是汉钟离、铁拐李、曹国舅、吕洞宾、何仙姑、蓝采和,还缺着吹笛子的韩湘子和倒骑驴的张果老呵。没等他找老板问,只听声音就在耳边:“您别看东西失群,价钱也失群了呢。”再瞧,掌柜辛居仁就笑嘻嘻站在他身边。辛掌柜个子矮,嘴唇上边长几根花白的鼠须,仰头对他笑着脸说:“这套嘉庆官窑八仙要是整套的,品相这么好,还不得八根条子,一根条子一个人儿,现在您只出这半价——”他用手比画个“四”,笑着说,“一半价!您就抱走了。这点钱您到哪儿买去?实话告您,您索七爷走运了,人家等着用钱!”

古董是死的,卖古董的能把它说活了。

“这是谁家的东西?”索七问。

“瞧您问的,干我们这行能说东西是谁的吗?不过这家可不一般,天津卫无人不知,只是我不能连名带姓地告诉给您。再说,东西这么好,您管它是谁家的干吗?”

索七爷仔细再看看这六个瓷人,真是没挑;瓷人是手工活儿,每个瓷人都捏得好,画得好,烧得好,太难得!可要是整套齐全,花十根条子他也会狠下心来买。现在失了群,差大事了。辛掌柜好赛明白他想的是嘛,对他说:“嘉庆成套的东西哪有不失群的?您要摆在家里,别像我这样儿全都摆出来,您可以单摆一两个。单摆显得珍贵,隔一阵儿再换换,更新鲜。”

索七爷动了心。做买卖的比当大夫的还会察言观色,辛掌柜说:“老实跟您说,您要错过了,甭想再碰上。这东西今儿一早才摆出来,就叫您迎头撞上了。东西好,又这么贱,说不定下晌就叫人抱走了。”

于是索七回去取钱,来把款付了。辛掌柜给他包瓷人时说:“您索七爷是福运当头的人,往后多留神,说不定碰上失群的那两个,那您就发大财了。”这几句话把索七说得心花怒放,高高兴兴把这六位神仙抱回家。

打这天起,索七几乎天天逛古玩店。天津卫是商埠,来天津做生意的有钱人多,洋人也多,自然少不了古玩店,从租界马家口到老城内外,大大小小总有几十家。索七每五天就把所有古玩铺子都跑一圈。

索七这种人天津卫挺多。祖上有钱,本人无能,吃喝之外,雅好古玩,天天在城中转悠。一个月后,索七又转到估衣街的宜宝轩,这个月已经来三次了,次次落空。这次不一样,他又是隔着玻璃窗一眼看到古玩架站着一个瓷人,同时还看到辛掌柜朝他弯着眼笑嘻嘻招手呢。

他急忙跨进去,辛掌柜赶忙迎上来,说:“我说上天不负有心人嘛。您看,这东西可是自己找您来的。”索七定睛一瞧,没错,嘉庆官窑五彩瓷人,和他那六个是一套的——双手执笛横吹的韩湘子,按捏笛孔的十根手指根根都有姿有态,小脸斜扭,红唇上翘,神情已入笛声之中。这瓷人做得似乎比那六个还好。这就要掏钱买。辛掌柜却说:“您先别急,价钱咱还没说呢,上回叫您买到便宜了,这回不行了。”开口就要两根条子。索七说:“怎么这一个顶那三个的价?”辛掌柜说:“您别还价,就这价钱,顶多两天准出手。单卖单说,按品相说价钱,您自己平心说,您手里那六个虽然都好,可都没法儿和这个比。这套八仙,这个最好!极品!”两人争了半天,最后辛掌柜搭上一个带款的宣德炉要了两根条子,才把这韩湘子给了索七。索七问他这东西是不是还是上次那家的货。辛掌柜说:“谁还会分两次拿出来卖?这件韩湘子是庚子闹义和团八国联军屠城后,人家在护城河边地摊上买的。人家可爱这件东西了。等着用钱,才拿出来卖。再告诉您吧,这东西刚上了架,已经有两位想要,我没卖,就等着您来,我不想再叫这套瓷人失群。失了群再想合群只有等下辈子了。”

索七说:“还差一个张果老。你还得给我留神。”辛掌柜听了,露出笑容,说:“那您可得天天烧高香,古玩行里还没遇见过这种事呢。”

索七把这韩湘子拿回家,和先前那几位神仙排成一排,别提多美,也别提多别扭了。没这韩湘子,只当是几个失群的古董,有了韩湘子,反觉得是一堆残品。索七的一位朋友说,八仙是八卦五行之象,缺一不可。索七就像着了魔似的满城寻找张果老。三天去一趟北城外估衣街的宜宝轩,回回落空。急得他恨不得买条驴自己坐上去。

一天后晌回家,打西北城角走进太平街——他天天回家就走这条道,看见街口一边围着十来个人,兴致勃勃看着什么,他过去往人中间伸脑袋一瞧,有个人手里拿件东西在卖。再瞧,眼睛登时花了;待定住神瞧,竟然就是他想掉了魂儿的那个瓷人张果老!没错,不用细瞧,就是自己那套八仙,那个张果老!这是老天爷派人送到他手上来的吗?再瞧瞧卖东西这人,五十来岁,模样赛个小生意人,穿得不错,但脸上透着穷气。索七问道:“你是打哪儿来的?”没料到头一句话就把对方问火了,“你是买东西还是买人?你想说我是偷来的?”索七赶紧解释,愈解释对方愈冒火,后来干脆从腰里掏出块布,把张果老一裹,夹在胳肢窝里就要走,不肯卖了。索七爷赶紧拦住他,说好话,赔不是,说自己真心要买这件东西。对方听了,带着气说:“你要真要,六根条子!”这是天价,不沾边了,可是索七爷却不敢说个不字,死磨硬泡往下拉价,他愈拉对方把价咬得愈死,最后干脆说:“没工夫跟你绕舌头,我扔了砸了也不卖了。”

索七只好认头。回去取钱买了。

围观的人看不明白,明摆着成心刁难人的价钱也买?是买他爹他娘的灵牌吗?拿黄金当黄土了。

张果老抱回家,八仙终于凑齐了,也算各显了“其能”。

一天,索七一位上海的朋友来津,上门做客,看到摆在正中条案上的嘉庆官窑五彩八仙,这友人也好古瓷,懂行懂眼,连声称绝。说道: “这东西得值六根条子。你花了多少请回来的?你买到便宜了吧。”

索七用心算一算,前前后后加在一起,竟是十二根。自己怎么会花这么多钱呢?他再把买这八仙前前后后的故事连起来一想,忽然明白到底怎么回子事——他钻进了人家早做好了的圈套!栽跟头的事不能对外人说,嘴上说着:“不多不多。”却觉得条案上的八仙人都在咧嘴笑他这个傻瓜。

狗不理

天津人讲吃讲玩不讲穿,把讲穿的事儿留给上海人。上海人重外表,天津人重实惠;人活世上,吃饱第一。天津人说,衣服穿给人看,肉吃在自己肚里;上海人說,穿绫罗绸缎是自己美,吃山珍海味一样是向人显摆。天津人反问:那么狗不理包子呢?吃给谁看?谁吃谁美。

天津人吃的玩的全不贵,吃得解馋玩得过瘾就行。天津人吃的三大样——十八街麻花耳朵眼炸糕狗不理包子,不就是一点面一点糖一点肉吗?玩的三大样——泥人张风筝魏杨柳青年画,不就一块泥一张纸一点颜色吗?非金非银非玉非翡翠非象牙,可在这儿讲究的不是材料,是手艺,不论泥的面的纸的草的布的,到了身怀绝技的手艺人手里一摆弄,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宝贝了。

运河边上卖包子的狗子,是当年跟随他爹打武清来到天津的。他的大名高贵友,只有他爹知道;别人知道的是他爹天天呼他叫他的小名:狗子。那时候穷人家的孩子不好活,都得起个贱名,狗子、狗剩、梆子、二傻、疙瘩等等,为了叫阎王爷听见不当个东西,看不上,想不到,领不走。在市面上谁拿这种狗子当人,有活儿叫他干就是了。他爹的大名也没人知道,只知道姓高,人称他老高;狗子人蔫不说话,可嘴上不说话的人,心里不见得没想法。

老高没能耐,他卖的包子不过一块面皮包一团馅,皮厚馅少,肉少菜多,这种包子专卖给在码头扛活儿的脚夫吃。干重活的人,有点肉就有吃头,皮厚了反倒能搪时候。反正有人吃就有钱赚,不管多少,能养活一家人就给老天爷磕头了。

他家包子这点事,老高活着时老高说了算,老高死了后狗子说了算。狗子打小就从侯家后街边的一家卖杂碎的铺子里喝出肚汤鲜,他就尝试着拿肚汤排骨汤拌馅。他还从大胡同一家小铺的烧卖中吃到肉馅下边油汁的妙处,由此想到要是包子有油,更滑更香更入口更解馋,他便在包馅时放上一小块猪油。之外,还刻意在包子的模样上来点花活,皮捏得紧,褶捏得多,一圈十八褶,看上去像朵花。一咬一兜油,一口一嘴鲜,这改良的包子一上市,像炮台的炮一炮打得震天响。天天来吃包子的比看戏的人还多。

狗子再忙,也是全家忙,不找外人帮,怕人摸了他的底。顶忙的时候,就在门前放一摞一摞大海碗,一筐筷子,买包子的把钱撂在碗里。狗子见钱就往身边钱箱里一倒,碗里盛上十个八个包子就完事,一句话没有。你问他话,他也不答,哪有空儿答?这便招来闲话:“狗子行呵,不理人啦!”

别的包子铺干脆骂他“狗不理”,想把他的包子骂“砸”了。

狗子的包子原本没有店名,这一来,反倒有了名。人—提他的包子就是“狗不理”。虽是骂名,也出了名。

天津卫是官商两界的天下。能不能出大名,还得看是否合官场和市场的口味。

先说市场,在市场出名,要看你有无卖点。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好名没人稀罕,骂名人人好奇。狗不理是骂名,却好玩好笑好说好传好记,里边好像还有点故事,狗子再把包子做得好吃,狗不理这骂名反成了在市场扬名立名立腕的大名了!再说官场。三岔河口那边有两三个兵营,大兵们都喜欢吃狗不理的包子。这年直隶总督袁世凯来天津,营中官员拜见袁大人,心想大人山珍海味天天吃,早吃厌了,不如送两屉狗不理包子,就叫狗子添油加肉,精工细做,蒸了两屉,赶在午饭时候,趁热送来。狗子有心眼,花钱买好衙门里的人,在袁大人用餐时先送上狗不理。人吃东西时,第一口总是香。袁大人—口咬上去,满嘴流油,满口喷香,心中大喜说:“我这辈子头次吃这么好吃的包子。”营官自然得了重赏。

转过几天,袁大人返京,寻思着给老佛爷慈禧带点什么稀罕东西。谁知官场都是同样想法,袁大人想,老佛爷平时四海珍奇,嘛见不着;鱼翅燕窝,嘛吃不到。花上好多钱,太后不新鲜,不如送上前几天在天津吃的那个狗不理包子,就派人办好办精,弄到京城,花钱买好御膳房的人,赶在慈禧午间用餐时,蒸热了最先送上,并嘱咐说:“这是袁大人从天津回来特意孝敬您的。”慈禧一咬,喷香流油,勾起如狼似虎的胃口。慈禧一连吃了六个,别的任嘛不吃,还说了这么—句:

“老天爷吃了也保管说好!”

这句话跟着从宫里传到宫外,从京城传到天津。金口一开,天下大吉,狗不理名满四海,直贯当今。

燕子李三

光绪末年,天津卫出了一位奇人,叫燕子李三。他人叫李三,燕子是他的绰号。他是个天下少见的飞贼,专偷富豪大户,每偷走一物,必在就近画下一只燕子做记号,表示东西是他大名鼎鼎的燕子李三偷的。此贼牵涉到富贵人家,官府必然下力缉拿,但李三的功夫奇高,穿房越脊,如走平地。遇到河面还能用脚尖点着水波而行,从这岸到那岸,这—手叫作“蜻蜓点水”。轻功不到绝顶,绝对学不会这—手。

燕子李三的事闹了半年,在城里城外十多个富人家窃去的宝贝旁,留下了那个燕子的记号,府县的捕快使了不少计谋逮他,却连李三的影儿也没见过。有的说模样像时迁,一身紧身皂衣,长筒软靴,深夜出来行盗,人混在夜色里,绝对看不出来。有的说他长相和杨香武一样,嘴唇上留一撮两头向上翘的小黑胡,更是“燕子”的来历。于是一时间,留小胡子的人走在街上总会招人多看两眼。后来又有人说,什么时迁杨香武,都是戏迷瞎诌的。此人肯定长相平平,不惹眼,白天睡觉,半夜出行,像蝙蝠。

这李三怎么突然冒出来的?为嘛以前从没人说过?肯定是新近打外地窜来的。天津卫有钱的人多,有钱的人宝贝多,就把李三这种人招来了。传说这个李三是河北人,燕赵之地的人身上都有功夫,还有说的更有鼻子有眼——是吴桥人。吴桥人善杂技,爬杆走绳,如履平地。说法虽然多,谁也没见过。愈见不着愈瞎猜,愈猜愈玄愈神愈哏,甚至有人说这李三就是几个月前刚打外地调任天津的县太爷。县太爷是河北人,人瘦如猴,能文善武,还爱财。甭管是不是他,反正说来挺好玩,愈说愈有乐子。天津人就好过嘴瘾,往里是吃,往外是说;说美了和吃美了—样痛快。

不过这飞贼李三在人们嘴里口碑不坏。反正他不偷穷人的。不但偷富,还济贫。东门内一家穷人欠着房租还不上,被房主逼得无奈,晚上在屋里哭哭啼啼,忽然打后窗外扔进一包东西,打开一瞧,竟是不少银子,令这家人更惊奇的是,包袱一角画着一只小燕。这家人急忙出去谢恩人,跑到门外一片漆黑,早没了人影。听说最有机会看到李三长相的是蹲在城门口讨饭的裴十一。李三把一纸包钱亲手撂在他手心里,可裴十一是个瞎子,只捏到李三的手,这手不大却挺硬;虽然脸对脸,嘛也瞧不见。

这一来,李三在人们口里就更神奇了。

一天,燕子李三在天津卫,把偷窃一事做到了头——他偷到天津最大的官直隶总督荣禄老爷的家。

这天,荣禄的老婆早晨起来梳妆,发现梳妆匣子里的一个珍珠的别针不见了。这是她顶喜欢的一件宝贝,珠子大小跟葡萄差不多大,亮得照眼,这么大的珍珠在海里蚌里得五百年才能养成,当年荣禄想拿它孝敬老佛爷,她都死活不肯。丢了这东西跟她丢条命差不多。最气人的是在放别针那块衬绸上画了—只燕子,这纯粹是和荣禄老爷叫板!气得荣禄一狠劲咬碎一颗后槽牙。

荣禄也不是凡辈,他使个法儿:在大堂中间放一张八仙桌,桌面中央摆了总督的官印,上边罩一个玻璃罩子,然后放出话去,说当夜他要关上大堂门,堂内不设兵弁护卫,只他自己一人坐在堂上守候着官印,他要从天黑守到天亮,燕子李三有胆量有本事就来把官印取走!

这话一出,算和李三较上劲了,而且总督大人保准能赢。想想看,虽然大堂内没有一兵一卒,可是堂外必然布满兵力。大堂的门关着,官印在玻璃罩子里边扣着,总督又坐在堂上瞪圆眼守着,李三能耐再大,怎么取法?再说,门窗全都紧紧关着,怎么进去?钻老鼠洞?

当夜总督大人就这么干了。桌子摆在大堂上,官印放在桌面中央,罩了玻璃罩子;然后叫衙役退出大堂,所有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总督大人自己坐在公案前,燃烛读书,静候飞贼。

从天黑到天亮,总督大人只在近五更时,困倦难熬时略打—个盹,但眨眼间就醒了。整整一夜没听到一点动静。天亮后,打开门窗,阳光射入,仆役们也都进来,只见那方官印还好好摆在那里,纹丝没动。总督大人笑了,说道:“燕子李三只是徒其虚名罢了。”

然后,举起双手伸个懒腰,喝口茶漱漱嘴,喷在地上,预备回房休息。

这时,收拾官印的仆人掀开玻璃罩子时,忽然发现官印朝南一面趴一个虫子似的东西,再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只毛笔画的又小又黑的小燕子!燕子李三画的!

总督大人登时目瞪口呆,猜想是不是自己五更时那个小盹,给了超人燕子李三可乘之机,但门窗是闭着的,他怎么进来怎么出去的?衙门里上上下下没人能猜得出来。

真人能人全在民間,很快民间就有了说法。说李三是在大堂还没关门窗时飞身进来,躲在了大堂正中那块“清正光明”大匾的后边,待到总督大人困极打盹时,下来把事干了,然后重回匾后藏身,天亮门窗一开,趁人不备,飘然而去。

这说法合情合理。可是总督大人纳闷,他当时为什么不拿走官印,只在上边画个小燕?

人们笑道:官印?李三爷能拿却不拿,就是告诉你,那破东西只有你当宝贝,谁要那个!

选自《俗世奇人》(足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1月版

原书责编 脚 印

本刊责编 师力斌

获奖感言

冯骥才

鲁迅文学奖前身为“全国中短篇小说奖”等奖项,我曾四次获奖,《雕花烟斗》获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啊!》获第一届(1977~1980)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神鞭》获第三届(1983~1984)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散文集《珍珠鸟》获全国新时期优秀散文奖(1989年)。此次获奖消息公布以后,让我想起四十年前的1979年第一次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是跟艾克拜尔·米吉提、贾大山和陈世旭一起,我们都才30多岁,很年轻,都感到很兴奋,觉得自己上了一个很高的新台阶,能获得更多人的注意,特别有成就感。

如今,获奖跟年轻时的感受大不相同。文学奖其实是属于年轻人的,这个年纪获奖,一方面对我是一种鼓励和安慰,让我觉得“这老头还行,还能接着写”;另一方面感觉跟读者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近20多年来,我把自己生命的蛋糕几乎全都给了文化遗产保护,只零星地写了两三篇短篇小说,感觉跟读者远离了。直到2014年以后,随着年纪增大,下田野的时间少了,在书斋里的时间多了,才重新把小说拾起来。《俗世奇人》正是我返回文学后的第一本小说集,它让我找回了读者,又有了与读者心灵交流的感觉。而这是我现在最美好的文学感觉。

写作是一种精神生活。其实,20多年来投身文化遗产保护,看似远离了文学,远离了读者,但文学一直在我心里,时不时就会冒出来。有时在考察的路上,置身汽车里,心已经飞到了小说的世界,总有各种各样的灵感冒出来,可车一停,就不得不奔赴民间文化的田野,刚刚冒头的文学灵感便消失无踪。然而我并不后悔,因为一直坚信,保护国家民族的文化,高于个人的创作。况且,无形中我也积累了很多对于生活、文化、历史和民族精神情感的认识,这些无形的积累,将来也一定会融入到我的文学里。

冯骥才,男,当代著名作家,曾任中国小说学会会长,

现任中国文联副主席兼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

新时期文学初曾以《雕花烟斗》《啊》《神鞭》

《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等小说蜚声文坛。

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

冯先生自由徜徉在文学、绘画、书法、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等诸多领域,且皆有建树。近年来文思泉涌,新作不断,颇引文坛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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