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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花儿春野开(外一篇)

2018-10-31刘为更

西部散文选刊 2018年10期
关键词:箩筐麻雀雪花

刘为更

几场淅沥的细雨过后,沉睡了一个冬天的东山和它脚下的曲柳河渐渐苏醒了过来。贴在门楣上的过门笺悠悠地飘扬几下,大地绿了,桃花红了,隐藏在草丛中的堇堇花儿也在不经意间悄无声息地傲然绽放。

回到故乡,漫步在无垠的田野上,我不禁想起了那个春天,还有那些年少的金色时光。

天还未亮,娘扛着锨镢还未走出大门,又返回身叫着姐姐的名字说:“带着你弟弟,去坡里薅点草、挖点野菜吧。”

“嗯!”姐姐很痛快地答应着。

其实母亲不说,天亮后姐姐也会带着我和弟弟上坡,因为前几天父亲刚用一筐地瓜干从牛庄集上换回一对家兔。小兔子已经开始吃草了,浑身光滑的皮毛和一双宝石似的眼睛着实惹人欢喜。

迎着温婉的春风,姐姐一只手提着篮子,一只紧拉着弟弟。嫩绿的小草,蓬勃的野菜,缤纷的花朵,在我们的脚下缓缓掠过,又接踵而来。我们愉悦地奔跑在早春的田野上,扑面的芬芳已经把姐姐皴裂的脸庞润泽得绯红透亮。奄忽,有悠闲地享用着青草的野兔被我们突如其来的闯入惊吓得四处逃窜,直到消失于麦田深处

在一处宽阔的土坡上,姐姐止住脚步,蹲下身来。她的跟前,一棵叶片类似于车前草的野菜,在阳光下泛着盈盈绿意,三五朵小花从各自细长的花柄上垂下,一抹淡淡的不易捕捉的香气稍纵即逝。

“看!像不像玉簪子?”

姐姐小心翼翼地掐下一朵,平放在她的手心。骄人的花柄在靠近花瓣之处略微弯曲。四五片紫色的花瓣儿像是一块天然的水晶镶嵌在花柄上,俨然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典雅脱俗。

只见姐姐轻轻地把它别在她因营养缺乏而显得泛黄的发间,一抹不易觉察的绯红就调皮地滑过她的脸庞。就是这稍纵即逝的羞涩,竟让我忽然发现,姐姐竟是如此的美丽。贴着补丁的花格子衣服,配上山里女孩独有的那份透着坚韧和执着的俏丽,永远地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

姐姐又掐下两朵,分别插在我和弟弟蓬乱的头发中,惹得姐姐“咯咯”地长笑。那清灵的笑声,如浪潮般蔓延过春日朝气的大地。

姐姐说,这是她最喜欢的野菜,叫堇堇花儿。后来我才得知,叫堇堇花儿又称堇堇菜,学名是紫花地丁,耐荫、耐寒,不择土壤,适应性极强,不仅可以食用,还是清热解毒、凉血消肿功效很不错的中药材。

“姐姐!姐姐!这里也有一棵姐姐花!”刚刚学会说话还吐字不清的弟弟,把堇堇花叫成“姐姐花”。

姐姐看了弟弟一眼,在原来那棵堇堇花旁边一处较低洼的地方,采起一小把嫩嫩的野草,放在左手里,然后用右手用力地拍了三下。

“来,过来闻一闻,是什么气味?”姐姐对着我俩和润地说。

“是甜瓜味!”弟弟抢着凑上前去,掰着姐姐的手说。

“我觉得是面瓜味!”我说。

“恁俩说得都对!”姐姐指着脚下的那一簇小草说,“看,这就是婆婆指甲,‘婆婆指甲拍三下,不是甜瓜是面瓜!”

婆婆指甲也是一种野菜,石竹科,有的地方叫瓜子草,含糖、味甘。從那以后,不论何时何地,只要看到这种野草,我都会采上几片叶子,放在手心里揉几下,然后凑近鼻子,一股芳香的气味就立刻让我体会到回到了故乡、回到了姐姐身边的那种感觉。

姐姐没有读过书,她只能用山村里祖祖辈辈口口相传的叫法,教我们认识那些与我们的生活、甚或是生命息息相关的野菜和野草。那时候,台子顶、北岭、后陡沟、后洼子,是姐姐带我们常去的地方。就是在这片田野上、沟渠旁,我从姐姐那里认识了几十种甚至更多的野生植物,如婆婆丁、荠菜、灰灰菜、麦蒿、饽饽蒿、萋萋芽、马齿苋,还有山羊胡子、兔子头、菱角嘴等。也正是这段儿时的经历,或多或少地影响着我对植物、对农业学习的兴趣。

姐姐大我十一岁。作为家中的老大,姐姐自然成了父母最好的帮手。在我小时候的家乡,人们都习惯把到了上学年龄至结婚前的女孩称作“识字班”。十五六岁的姐姐已是一名名副其实的“识字班”了,但她没有进过一天学校。繁重的农活,一年又一年的循环往复。过度的劳累和缺少营养让娘患上了多种疾病,才十多岁的姐姐不得不担负起家庭的重任来。

前些年常听娘说起,在我三岁那年,她领着不到一周岁的弟弟远去陕西三舅家帮忙带孩子。那时候父亲忙于生产队的事情,顾不上家务事,我的大哥、二姐已经上学了,而我还尚不懂事。直到娘和弟弟回来,家里五口人的吃穿住行,都是大姐一手操持。

大概是我读初一的那年秋天,姐姐出嫁了。一辆系着车襻的农用独轮手推车,卸下两个偏篓、并稍作装扮后,载着姐姐,沿着遍布着堇堇花的山路朝着大山外的陌生村庄缓缓走去。

从此,离开故乡前的每年春天,我都会寻机来到山坡上、来到原野里,仔细地寻找那些纷繁的小草之间,并不被人们注意的堇堇花儿。堇堇花儿每年都会如约地绽放。每当此时我都会欣喜若狂,因为堇堇花开放的时节,正是姐姐回娘家多住的日子。替娘浆洗完一大家子该洗的衣服,烙几垛子煎饼,挖一筐喜欢的野菜,再陪着娘说一些体己的话语。亲情,就在莺飞草长的日子里,如这三月的阳光明媚而温暖。

“姐姐花儿!”

看着脚下初开的堇堇花,我忽然就想起初学说话的弟弟说过的那句话来。堇堇花生在贫瘠的土壤里,却依然顽强地生根发芽、长叶开花,只为向大地无私地奉献出她娇嫩的秀雅。姐姐不计得失,付出且不求回报的品质不正如堇堇花吗?

身处异乡,已经鲜有机会看到堇堇花了,但它的身影却不时绽开在我柔软的视线里。那天拨通娘的电话,电话里最先传来的却是姐姐那依然清灵的声音:“……咱爷娘身体都好着呢!”未等姐姐细说,娘已接过电话:“有空回来看看吧,满坡的姐姐花都开了呢。”

不知是我一时听力模糊,还是耄耋之年的娘亦言语不清,在她眼里,堇堇花也成“姐姐花”了!

朵朵雪花飘曳来

近二十年大雁式的生活,让我几乎淡忘了冬天这个季节的存在。

不去海南的日子里,总是倚窗期盼着冬天的到来。多么希望能冬日的一片白茫茫里,沉浸在飘飘摇摇的雪花中,看着白色的精灵们栖落在挺拔的松树上,抑或片飘曳在我的掌心里。

也许是心诚所至吧,刚刚还是晴空万里,瞬间就有一块块巨硕的黑云漂浮过来,遮住了橘黄色的夕阳。眨眼间就有鹅毛般的雪花降落,如柳絮纷飞,漫天起舞。

诗人说雪是冬天的飞花,绽放在寒风之中。一点儿都不错,这洁白的雪花带着一缕缕记忆的幽香,穿梭在车来车往的城市和寂静祥和的乡村里,刹那间大地就成了一整块宽阔的幕布。

雪花在舞动着,旋转着,像季节的精灵,纷纷扬扬地簇拥着抵临这个静谧的世界。漫步在城市的街头,我伸出双手,掌心里满是丝丝清凉,身后一行浅浅的脚印,不一会儿又消失在漫天的雪花之中。

一片较宽敞的空地上,一群麻雀在跳来跳去,少了以往的叽叽喳喳,忙着寻找一些被雪花覆盖了的食物,忽而呼啦啦地飞起来,忽而再呼啦啦地落下。

这是多么熟悉的场景啊。关于冬天的记忆,立刻就像一组随机播放的幻灯片,时断时续地投射在这一方洁白的银幕上。时光让我回到从前,回到儿时乡下那个小小的庭院里。

那是一个寒冬,一场罕见的大雪几乎盖住了麻雀们可以觅食的所有场所。父亲在院子里扫出一片空地,用一截拴着长长绳子的木棍支起一个箩筐,箩筐的下面撒上一些细小的玉米碴子。我们兄弟三个跟父亲静静地躲在屋子里,父亲紧紧地攥着绳子的另一端,只等着那些饥饿的麻雀来自投罗网。

也许是饿得饥肠辘辘禁不住诱惑,先有几只麻雀试探着慢慢靠近箩筐,只吃的一两口便机警地飞走了。这样反复几个来回,后来觉得没有危险,便干脆进入箩筐下放心地吃了起来,紧接着就有它更多的同伴出现在箩筐下。

瞅准时机,父亲迅速地用力一拉绳子,木棍飞走,箩筐急下。受到惊吓的麻雀们,在箩筐扣下的一霎那四散飞奔,惊落了一场小雪从树枝和草垛上纷纷飘下。箩筐扣下了,便有三五只反应速度慢的麻雀,成了我们的猎物。

在那个食不果腹、破衣蔽体的年代,麻雀肉就成了冬季里给我们这些孩子们改善生活、增加营养最好的美味。现如今,随着人们的生活水平和环境保护意识的提高,人类再也不是它们的天敌,它们便放心地从偏远的乡村融入到现代化的城市里来了,与人为友,和谐共处。

此时此刻,看着眼前这群可爱的麻雀有的在雪地里蹦蹦跳跳,悠闲自得;有的在那白杨、栾树枝头窜上窜下,着实给这座美丽的小城增添了一道亮丽的景致。

夜色渐浓,闪烁的霓虹灯已经点亮了小城的夜晚。纷飞的雪花,行经灯光处,每一片都要来几个潇洒的旋转,然后袅袅落下。只一会儿,刚刚被大爷大妈们打扫过的广场上,又有浅浅的白在攒拥的脚步下斑斑驳驳。

“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幽幽地唱着最炫民族风,让爱卷走所有的尘埃。”

音乐响起来了,悦耳的歌声带动着整齐的舞步,曼妙的舞姿随着铿锵的节奏,与雪花一起舞动起来,沉寂了一天的小城立刻鲜活如潮。

一个孩子掙脱母亲的手,一双小手从旁边的冬青上掬起一捧洁白如玉的雪花,然后仰起头撒向空中。不知不觉,记忆又悄悄把我带回到故乡的东街上。

在我的老家,有一种戏曲叫周姑子戏。几把凳子,一张桌子,就是“盛装”的戏台子。

每年到了寒冬,忙碌了一年的人们终于可以停下来,放松一下自己的身心,唱一唱、听一听那些经久不衰的故事。于是平日里安静的东街上,就出现了一年之中少有的欢腾。

山村的冬夜,一团明月挂上天空,在月亮和积雪的照耀下,东街亮得近于白昼。长长的筒子鼓被敲击出的粗犷的咚咚声,悠扬的月琴声和激昂的唱腔,霎时就传遍了村子里的角角落落。

大人们似乎都沉浸在抑扬顿挫的周姑子戏里。听不懂戏的孩子们,人群外的雪地和高高的树杈上,就是他们喧闹、欢乐的舞台。一个个从孩子手中抛出的雪球,不经意落在戏场上,或是落在人群中某个人的脖子里,于是就换来一声:“这是谁家的皮孩子啊?”琴声并没有因为突来的声音被打断,唱腔倒是变得有些沙哑,山村的欢乐仍在持续。

广场上的舞曲停止了,大爷大妈们喜笑着活动活动筋骨,人群渐渐散去。几个也许是因为有事耽误了而出来晚的中年人,还在做着各种健身的动作。

一片没有被寒风吹落的树叶,经受不住积雪的重量,带着厚厚的雪花,从高高的枝头上簌簌落下,忽然间小城又变得岑寂啦。桔黄色的路灯依然迷人的闪亮,林立的高楼上各式彩灯也依旧闪耀着的七色的光芒。

“下雪了,下雪了,雪地里来了群小画家,小鸡画枫叶,小狗画梅花,我来做个雪娃娃。”还是那个活泼的小女孩,两只颤动的羊角辫在飞舞的雪花中格外亮眼。

“为什么小鸡画枫叶,小狗画梅花呢?”

“因为小鸡的爪子像枫叶,小狗的爪子像梅花。”

稚嫩的童音,在这个有雪的夜晚显得格外的动听,就如同一首首耳熟能详的童谣,从我四十多年前的老家窗棂子里飘散出来。

昏黄的煤油灯下,母亲把我和调皮的弟弟哄进她刚刚用自己的体温温暖过的被窝里,一双不再柔软的手,轻轻拍打着我们的身体,似唱似说:

“扯大锯,拉大锯,姥姥家门前唱大戏。接闺女,唤女婿,就是不让恁俩去。不让去,也得去,骑着大马赶过去。”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喝,下不来,叽里咕噜滚下来。”

……

于是,一生中最动听的歌谣,就在那些风寒雪重的夜晚,在摇曳的灯光中,伴我进入甜甜的梦乡。

披着一身雪花回到家中,夜色已显凝重,玻璃窗外到处都是一片耀眼的白,目光所及之处已看不清雪花是否还在轻柔地飘落。

遥远的故乡啊,今夜也会有雪吗?

多么希望这场瑞雪,下得再大一些,一层层,遮掩住冬麦,也封存住我一段段温暖的记忆。待到一觉醒来,“画堂晨起,来报雪花飞坠”,相信年后又是一个万紫千红的春天。

——选自2018年《烟台散文》春节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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