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来临之际[一]

陈茜

第一章

【1】

窗外仍是一片漆黑。

他伸手划亮枕边的平板电脑，冲着“7：45”这串字符眨了眨眼。

已经天亮了——理论上。文伟翻身坐起，听到自己颈椎与腰间发出的略吱响声，他小心翼翼地伸展身体。体能训练课不能再逃了，人在异星，整天被比地球重两倍的引力拖拽着，难免会觉得疲惫。他下床，走进盥洗室，一边慢吞吞梳洗，一边命令平板电脑调出今日的日程表，投映到智能眼镜侧边栏。 八點整，队长波尔召集全体船员开例会，没有标注会议议程安排。

【2】

一定是要讨论“布丁人瑞米”的事情。虽说把人类首次接触的疑似智能生物叫成这么个像卡通片角色的名字，挺不庄重的，但队员们都乐意如此称呼它。希望以后正式定名时能起个更学术点儿的名字吧。文伟眨眨眼，将漱口水吐进洗脸池。自从昨天他们从海滩上带回了“布丁人”，整个基地便陷入了一片混乱与激动中。毕竟，这是本次对魔镜星系的科考探索过程中，第一次发现疑似智慧体生命。要往大了说，这是改变整个人类文明史的一天，也不能算夸大其词。

文伟作为“布丁人”的发现者，自然在官方报告里，他们整个探险小队虽是共同发现人，但私下，他还是挺乐意把自己看成是第一发现者的。当时，整个海滩正在退潮，大家分散四处收集标本。文伟惊讶之极地在沙地中找到一截人类的手指。后来发现它即是“布丁人”的变形体。这种异星生命有着近乎不可思议的拟态能力，能模拟它所接触到的一切生命体。

在探险队员们的围观下，“布丁人”变形出了地球人的大致模样，手脚脑袋一应俱全，而且还能开口吐出几个单词。可惜人形就维持了几十秒，它便重新液化成了一大摊紫红色的果冻状软体组织，重新瘫在沙地上。模拟陌生的复杂形态似乎已经耗尽了它的力气。

抢在“布丁人”重新渗入沙地消失前，队长波尔发出了命令：“把它扣下！”

队员们一拥而上，连捧带铲地将“紫色果冻”收进了最大号的标本袋，装了满满四个袋子。组成“布丁人”的组织似乎是一种均质，没什么内部结构，但愿他们的做法没有伤害这个生命体。事后回想起来，本次“第一类接触”可真够简单粗暴的，他们很可能已经造成非法扣留、甚至谋杀异星智慧生物的星际外交灾难了。

也许正是出于类似的担忧，考察队在回程的途中充满了微妙而尴尬的沉默。

【3】

回到基地，队长波尔专门腾出了一间完整的舱室来安置“布丁人瑞米”。

这个名字来自队里的生物学家杨晓莉，她盯着标本袋中颤动着的紫色软组织，脱口而出：“天啊，真像瑞米布丁！”此后，大家开始不约而同用“瑞米”来指代它。“瑞米”是为这次探险活动提供食品甜点赞助的公司，基地厨房仓库里堆满了印着“瑞米”字样的樱桃果味布丁，数量足以吃到宇宙寂灭。所有队员都对此感到绝望。

瑞米被放入舱室后，很长一段时间毫无动静。从四个标本袋中倒出的组织融合成一团，在无菌地板上死气沉沉地瘫着。令人十分担心探险队的“采集”行动是不是对它造成了致命伤害。

【4】

“它可能是在观察。”杨晓莉说，“毕竟这对它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它需要确定四周是安全的，才会有所行动。” 当天夜里，整个基地的科研人员都聚拢在计算机房，通过监控摄像头看着隔壁舱室的“瑞米”。桌上堆着啤酒和烤鸡块。在经历过如此刺激性的一天后，科考队员决定放松下神经。平日里一向严守规章制度的队长波尔也默许了。几小时后，大家都瘫坐在机房的躺椅上，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监视器屏幕，随意讨论着。

“你真的觉得这玩意儿有——”队里的医生欧阳聪皱起眉，做了个手势，“智力？”

欧阳聪年近四十，高瘦，肤色微黄，留着稀稀拉拉的黑色胡须。加入魔镜科考队前，他在一家颇有名望的医院担任外科医生。其他队员私下都挺好奇，是什么原因迫使他放弃地球上丰厚的薪水和令人尊敬的地位，跑来干这份生死未卜的差使。

今天医生在基地值班。对于没能亲眼看见布丁人的模拟过程，他表示十分遗憾。他反反复复看了十多遍杨晓莉带回来的录像，对异星生命形态的神奇叹服不已。另外，欧阳聪对队长波尔拒绝给他“瑞米”的细胞样本做镜检，感到非常失望。这种失落写在他拉长的脸上，直到两听啤酒下肚，他才重新高兴起来。

【5】

“保险起见，把它们先当成有智力的生命体对待总没错的。”杨晓莉耸肩，望向文伟，“我们的异文明智能专家说的，我也同意他的说法。当然，目前为止，它还没表现出更多智力的迹象。它神奇的拟态功能也可以归类成—种复杂的本能行为。”

“若是它真有智力，恐怕会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无聊。”欧阳聪说， “把一个人类关在空无一物的房间里几个小时，也会憋疯的。”

他握着啤酒罐站起来，“我们为什么要把它关在一间空荡荡的无菌室里？它们是这个星球的原住民。我们这个科考站每天都往海里倒一堆生物垃圾，要是地球物质对它们有害，它们根本不会出现在附近了。”

“我们得从最基本的控制变量做起，纪录它的——”杨晓莉解释。

这时高大的医生却似乎已经半醉，轻轻拔开杨晓莉，直接走向无菌舱室的门，“这么干等着没有意义。让我来试试！”

杨晓莉个子细瘦纤弱，根本拉不住欧阳聪。

文伟有点紧张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情况。

队长波尔在半小时前离开了，去离基地两公里远的卫星通信站，向地球方面递交关于发现疑似智能生物的报告。由于他们驻地附近特殊的磁场环境会阻碍信号，他们不得不建立了另一个通信站。“发现了一个能说话的异星生命体”这事将会在地球与异星探险项目中引起何等的轩然大波，文伟凭自己单纯的年轻学者脑子，简直难以想象。波尔也没大他几岁，但天生自带一股子沉稳的领导气质。考察队驻扎后的几周繁杂事务，也证明了波尔确实能担当队长之职。文伟相信波尔能处理好眼下的状况——但愿吧。

【6】

机房里此时除了醉醺醺的医生和受惊的生物学家，还有两位男士：地质学家和气象学家。两人都来自美国的一所大学。他们以前是凭借计算机建模做研究的书房学者，这次来到重力加倍的异星，稍稍走两步便喘息不止。经历了白天的外勤，在饱餐一顿后，两人已横在椅子上不省人事，就差没发出鼾声了。

要是医生发起酒疯，能指望的也只有自己了。文伟也颇有些奇怪，他印象中医生挺能喝的，不至于“吹”两瓶啤酒就如此失态。

文伟暗叹一声，上前拦在欧阳聪和无菌舱之间，伸出胳膊圈住对方的肩：“你要有什么想法先等波尔回来再提嘛，急什么。”

“等波尔回来就什么都搞不成了。你还不懂么？”欧阳聪嘿嘿一笑，“地球那边听到消息，肯定会派真正的一流专家过来接管，就不是我们这些先遣队队员能再参与的了。你真的不想再看看这堆紫果冻化一次人形或干点儿别的？再引它说说话什么的，这可是咱们唯一的机会了。”

文伟不得不承认，欧阳聪说得有道理。他同时也被欧阳口中“二流学者”的含义微微刺痛了。今晚确实可能是他们能与“布丁人瑞米”近距离接触的最后机会了。

但他不想拿自己的职业前途冒险。科考先遣队算是半军事化的管理，擅自行动会给档案留下巨大的污点。文伟可还盘算着，要是星际航行技术能在他有生之年突飞猛进，他还能回地球在大学里混个名誉教授安度晚年呢。

【7】

“以后我们有的是机会，既然出现了一个就肯定有一个族群。没准过几天给你单独弄—个来研究都没问题。”文伟哄道。

医生仍企图往密封舱那边挤。

此时杨晓莉的一声惊呼给他们解了围。再纠缠一会儿，文伟也拿不准自己能否拉得住医生——毕竟医生比他高半个脑袋，身形也粗壮—倍。

“你们快来看！它在干什么呢？”杨晓莉趴在监视器前，大声叫道。

文伟和欧阳聪一怔，对视。欧阳聪立即朝监视器跑去，“啊？”

刚才他肯定是借酒装疯。文伟心里闷哼一声，也跟过去。

【8】

“瑞米”的形态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产生了变化。紫色的果冻状物质渐渐分成六个等大的团块，在地板上爬行，互相分离出一段距离后，开始变形成细长的棍状。三人都看得入迷。文伟感觉在围观一场世界上最奇特的花样体操。

“它们在干什么？”杨晓莉悄声说。

“在搭出……一个正六边形？”文伟猜测。

六条细棍状将要相连时，布丁人似乎开始迟疑起来。果冻状物质重新聚拢，又分开。这次出现了六大一小七个团块。

“不，它们在模拟这个。”欧阳聪戳了戳文伟的胸口。

文伟低头一看，他还穿着魔镜科考队的室内制服：左胸口绣有科考队LOGO的夹克。LOGO图形正是个正六边形的卡通化行星运行轨道，加上一颗星球图案。

他重新望向监视屏。确实如此，欧阳聪是对的。

【9】

“天，这、这说明它们有记忆力！”杨晓莉都结巴了。

眼下，关着布丁人的舱室里空无一物。只有一个解释：它在沙滩上记住了人类身上的这个图案。

“恐怕它是故意向我们显示LOGO图形的。”欧阳聪口气阴沉沉地说， “它在显示自己是有智力的生命。”

两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文伟。

文伟顿觉压力巨大：他是这方面的专家，他得做出决策。外星人已经显示出了沟通的意向，他们不能置之不理。

“我进去！”他开口说道。

第二章

【1】

梳洗完毕，文伟揣上平板电脑，出门走向会议室。

回顾昨夜的经历，文伟不禁有些庆幸：若不是当时波尔正好回基地，他恐怕脑子一热，就真的跑进无菌舱和布丁人直接接触了。

真是干钧一发。得谢谢波尔拯救了他的几根手指，甚至是—条胳膊。

【2】

穿过基地住宿区，文伟遇到了杨晓莉和麦克——那位寡言少语的美国气象学家。他们夹着各自的平板电脑，互相点头致意。

从对方脸上的黑眼圈看，大家都没睡好。

会议室在基地的顶层，一间有奢侈落地窗的圆形房间。实际上它是魔镜登陆火箭的一部分，某个天才的工程师将之设计成了可重复利用建筑部件。科考队员们经常跑来窗前眺望魔镜

星球独有的景象：灰黑色的海面上浮着占据半个天空的巨大满月，对面呼啸大陆的冰崖轮廓在夜色中闪闪发亮。

但此时，外头暴风正烈，透过窗口只能望见一片混沌的黑暗。在魔镜星系上，达到七级的暴风并不罕见。文伟反复安慰自己，他们所待的基地建筑肯定能扛住，得相信建筑师们。但他心里还是本能地有点毛毛的。

【3】

“好了，大家都到齐了。”

八点整，波尔开口说道。

年轻的队长站在会议室中央，双臂抱在胸前。普通人做这个动作会显得不自信，放在他身上却显得安然淡定。科考队员们只知道波尔是个瑞典人，以前在军队待过。一头乱糟糟的淡金色短发和带雀斑的苍白面孔，经常会使初识的人觉得他还是个大学生。

“今天的例会，先告诉大家一些坏消息。从昨夜八点开始，暴风达到了七级，影响范围覆盖整个南大陆与东大陆的南部。这导致了我们与地球通信的暂时中断，同时也中断了我们与魔镜星球上其他考察隊的联系。”

一阵嗡嗡声从队员席中响起。气象问题导致通信中断其实也是常事，基地的物资足够考察队独立生存很久。但在“发现布丁人”的当口同时发生，难免令人浮想联翩。文伟吞咽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今天没看到队医欧阳聪。

理论上他不应该缺席的。

【4】

“不用过于担心，气象卫星最后发回来的图像显示，72小时内这场风暴便会结束。我们很陕会与外界重新取得联系。”波尔顿了顿，抬起一只手，“这类情况完全在我们的任务预期中，有完备的应对方案。除了外勤任务全部延后外，大家按原计划执行日常工作。”

他停下来，环顾四周，“大家有什么问题么？”

波尔不打算向整个队伍宣布发现布丁人的事情？文伟思忖，若是欧阳聪在场，肯定会第一个跳起来直接问的。难道这就是欧阳聪没被通知参加例会的原因？

【5】

下面一片安静。

“还有一件事，大家应该已经私下有所耳闻了。”波尔继续说，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在昨天的标本搜集外勤任务中，我们发现了一种新的魔镜物种。经初步观察，它具有一定初级智力的迹象。当然现在要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但可以肯定，这是本次考察活动中最重要的发现之一。”

队员们顿时炸开了锅，纷纷蹦起来要求知道更多关于“智慧生物”的信息。

波尔宣布下午一点会有一场临时演讲会，由异文明文化专家文伟和生物学家杨晓莉向大家介绍这种新生物的情况，感兴趣的人都可以到场，讨论参与互动研究项目。

暴风带来的沉闷气氛已经一扫而光，所有人脸上都充满了兴奋的迷醉神色。

文伟很了解他们的心情——昨天刚遭遇布丁人时，他们也是如此激动。当初启动魔镜星系考察项目后，即发现了不少疑似存在智慧生命的水下建筑痕迹。完整复杂的生态系统也预示着可能存在高级的生命形式。整个考察项目对发现“外星人”抱有很大期望。但基地驻扎后的数周，地面都没有发现过任何文明的迹象，考察队员们暗中都失望不已，已经有人断言那些水下建筑是“魔镜史前文明”的遗存，真正的魔镜星人早已灭亡。虽说对整个地外星系的生态系统考察也是史无前例的壮举，但大家总觉得有所缺憾。

此刻的发现，无异于一针强心剂。

【6】

波尔又说了些基地日常工作的推进状况，和一些风暴期间的安全注意事项，但估计已经没人有心思听了。文伟划开随身平板电脑中的内部通信平台，几个群聊中他和杨晓莉已被点名了无数次，还有一堆私信，全是要他先透露点儿关于“新发现”的消息的。

他点开一条来自波尔的。

“等会儿留一下，有事要谈。”

文伟回复：“知道了。“

【7】

散会后，文伟无视所有人热切的目光，跟着波尔走了。他心中难免暗自有几分得意：自从基地建立，他都是无所事事地在闲晃，帮别人干点儿杂活。现在“布丁人”一出现，他的专业背景让他顿时成了抢手货。

波尔示意文伟一起进了电梯。

“我们去计算机房。”他侧头示意电梯上方的监控， “到那里再说话。”

文伟点头，心里—动，意识到有些事不对劲。

【8】

进入机房时，文伟注意到波尔输入的是新的密码。平时机房算公用场地，只要是科研人员都能随时进入使用。

过了几分钟，杨晓莉也进来了。

房间里昨夜聚餐留下的垃圾已被打扫干净，空气里仍残留着一丝隔夜食物的混浊气味。他们先走到监控器前，看了一眼“瑞米”的状态。紫色的一大堆流质安安静静瘫在地板上，边上的一只金属盘子已经空了。

“咳，昨天真是谢了。”文伟开口说。

波尔挥了挥手，“我应该做的。”

想起昨夜的惊魂一刻，文伟仍觉得是几个随机因素凑在一起，才使他避免了血光之灾。当时，布丁人表现出了对图像的记忆力与沟通的意向——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的，文伟直觉地认为应该给对方一些反馈。他打算进入无菌舱室。正在此时，波尔打来了内部电话：“千万别碰那东西！”

过了几分钟，波尔回到基地冲进了机房。看到留守的几人都安然无恙，波尔松了口气，然后告诉他们，由于暴风，和地球与其他队伍的通信已经断了。但在通信中断前，他正与西大陆的驻扎考察队交换信息。西大陆也刚刚发现了类似生物，他們在接触中发现，它是—种肉食生物，如一段时间得不到食物，会利用拟态能力来吸引并袭击人类。现在已有考察队员受伤。

波尔大惊之下立即从通信站往回赶，正好阻止了文伟他们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进入无菌室。

随后他们找了些生肉放进舱室，果然，布丁人立即重新化成一整团果冻状物质，慢慢挪向装着肉食的金属盘，然后将整个盘子包裹进了身体。

文伟必须承认自己有点失落，原来在布丁人眼里，他们是食物，不是朋友。

【g】

“我换掉了这里的密码，不过你和杨晓莉仍是有进入权限的。我一直反感在考察队里搞等级保密制度，但现在的情况有些特殊。”波尔说道，“我们驻扎在这个星球上已经有几个星期了，一直没有发现高等生物的迹象。但突然之间，几个大陆同时都出现了考察队与布丁人的接触。对于布丁人的智力究竟能达到什么程度，它们是不是群体生物，我们现在都—无所知。这场暴风阻断了我们与其他基地，以及母星之间的联系。这是个巧合还是另有深意，也是疑问。”

“你的意思是，布丁人可能想趁暴风…--消灭我们？”文伟搔搔头，一时还有点觉得无法接受。当然，在理论上，他知道在原住民眼里，他们这些地球人是不折不扣的入侵者。虽然他本愿是抱着和平与探索的愿望而来，但布丁人对地球人缺少信任，也是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是一种可能性，而我们得独立应付这事儿。”波尔斜靠在监视器的控制台上，深吸一口气，浅蓝色的眼睛变得深邃，“另外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们说过。我们队伍里可能有个商业间谍。”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