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兰盛放在你肩头
2018-10-31
1
陆雪琪搬来桃乐镇的第一天,颜尤星是第一个同她讲话的人。
彼时,她正独自一人蜷缩在巷子尽头的角落里,任一群霸道的小男孩们将她团团围住。为首的那个男孩从地上随手抄起一枚小石子,丢到她脸上。
“丑八怪!”男孩骂道。
石子锋利的棱角将脸颊划出血痕,陆雪琪紧咬嘴唇,忍住眼泪。被阳光浸透的树枝自头顶投下斑驳的剪影,摇晃不定地落在她周围,猛一抬头,却见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高大身影,正威武、帅气地站在面前。
“放开她。”他说。
“哟,果然物以类聚,怪物都喜欢和怪物一起玩呢,这女孩长得这么吓人,会给镇子带来灾难……”男孩们七嘴八舌地说。
“我说,放开她。”那人的声音冷静且不容置疑。
男孩们的身躯为之一抖。
“算了,今天就放你一马,我们走。”为首的男孩一声令下,其他人也都纷纷放下“武器”,各自散去。陆雪琪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一拍校服裙子上沾染的尘土,用污浊的手臂揉一揉眼睛。
那人便似一道光,闪亮地落进了她心中。
陆雪琪从未见过长得这般好看的男生——细长的眉,高挺的鼻梁,棕栗色卷发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被恰好的微风吹出细小的波浪。她不由自主地往那阴影中躲了躲,伸出手,把黑长的发往左脸处使劲儿遮了遮。
那人便笑了:“你是陆雪琪吧?我叫颜尤星,就住在你隔壁。别怕,我见过你,你的样子很美。”
陆雪琪周身一暖,忽然便放下心来。循着颜尤星的方向,她脚步踟蹰地走去,只见那布满了整张左脸的褐红色斑迹,便这样坦率地暴露在阳光下。
“来吧。”颜尤星招手,示意她过来。
陆雪琪听着,心底就像有一场大雨冲垮了堤坝。她再也抑制不住,蹲在颜尤星脚边,呜呜地哭起来。
2
桃乐镇是一个奇妙的国度,到处充满着各种不可思议的人或者事。小怪物陆雪琪就是由孤儿院的王院长亲自送到桃乐一中的。
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世,只知道她自出生起,脸上便生有蝴蝶形状的胎记。陆雪琪不爱说话,同学们都不太敢同她接近,班主任只好给她单独安排了一间位于学校操场旁边的闲置教师公寓,与颜尤星一高一低做了邻居。
那是一栋独门独院的平层小别墅,据说是学校为了奖励颜尤星父母在科研方面做出的杰出贡献,而特意为他们修建的。
天气晴好的周末,颜尤星第一次邀请陆雪琪来家中做客。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房子——有那么大的客厅,那么大的厨房,那么大的卧室,还有那么大的花园。
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他:“这里这么大,只有你一个人住么?”
颜尤星摇摇头。然后推开窗,闻见花园里的一整片花海,涌动着阵阵芬芳,他说:“还有它们。”
对了,就是这个味道,陆雪琪记得。
那一天,从颜尤星发丝上传出来的清香,正是面前这些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花朵所特有的。陆雪琪不由得迈开脚步,走进花园,蹲下身子细看。她捧起一朵白色的花瓣,仰起脸来问颜尤星:“这是什么花?”
“蝴蝶兰。”他说,“我从小就是和它们一起生活的。”
“那你的爸爸、妈妈呢?”陆雪琪问。
颜尤星沉默了。半响,他轻声说:“我的爸爸在我7岁那年便去世了,妈妈因为工作原因去了美国……”
“对不起。”陆雪琪道,“我不知道……”
“没关系。”颜尤星笑了,开朗的样子,“桃乐一中的老师对我十分照顾,我跟我的花朵们生活在一起,感到很幸福……”
“可是……”陆雪琪忧心道。
“哪有那么多可是呢?”颜尤星说,“你看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如我教你种花,你觉得怎么样?”
颜尤星的父母是桃乐镇上资深的植物学家,颜家花园里所种植的所有花朵,都是颜尤星小时候同他们一起自蝴蝶谷采摘回来的。那是一个位于郊外的山谷,一到春天,漫山遍野的花朵,竞相开放,美不胜收。
“蝴蝶兰是附生性的兰花,以气生根,附着于岩石或树干上生长。因此,植料以疏松透气的材料为佳。”颜尤星一边自顾自地说着,一边从铁箱子里拿出工具,“盆栽材料最好不要选择单纯的表土或园土,而是选用青苔、树皮、碎砖瓦、椰子壳等。或者还可以直接把幼苗固定在木炭上,让其自行攀生,也是不错的选择……”
陆雪琪被颜尤星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好啦,颜老师,你不要着急嘛,我跟你学就是了。”
微风拂过陆雪琪的发梢,靥上那些星星点点的斑纹仿佛也因为这样开怀的欢乐有了生命,似振翅欲飞的蝴蝶,穿梭在她眉间。
颜尤星看得呆住。
盛放的花丛中,他伸手牵住陆雪琪:“那我们一言为定。”
3
从那天起,陆雪琪每天都会去颜尤星家里,同他一起照料植物。在巷子里遇见的那群男孩因为在上一次对峙中失了上风,对他们怀恨在心,三天两头来颜尤星家门口,伺机报复。他们甚至编了歌谣:“傻尤星,笨尤星,天天只对植物笑。傻雪琪,笨雪琪,跟了个小怪物自己还不知道……”
坐在客厅里的颜尤星听到,紧紧地握住了拳头,忍住愤怒,没有冲出去。
“他們为什么这样对你?”看到有学校的老师将这群“熊孩子”一一驱散,陆雪琪推开玻璃窗,不解地问颜尤星。
“因为嫉妒。”颜尤星说,“在桃乐镇上,只有我的家里有这么多美丽的花儿,也只有我家里的花儿会跟人说话。”
陆雪琪笑了,心里流淌出一股莫名的温暖。微风吹过来,她伸手揉了揉颜尤星蓬松的头发:“真是个傻孩子。”她说。
慢慢地,陆雪琪和颜尤星愈发熟络,几乎无话不谈。可陆雪琪知道,他们之间有一个话题是永恒的禁忌,那就是颜尤星的父母。
这一年的秋天,比以往来得稍早了些。当花园里其他的蝴蝶兰已逐渐开始凋敝、衰落,唯有一盆蓝紫色的品种还欣欣向荣。蝴蝶兰的花期不长,有的一年只开一次,而若是照料得当,一年开两三次的花朵也是有的。陆雪琪看得出来,那盆蓝紫色的蝴蝶兰是颜尤星最为珍视的东西。
她不敢轻易去碰触。
两年来,在与颜尤星的朝夕相处中,陆雪琪的性格变得开朗、活泼。再没有什么人欺负她,班里也有不少同学成为了她的好朋友。她们悄悄告诉她,颜尤星可是学校里不少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翻过10月,下月初就是他的生日,千万要把握住机会。
陆雪琪笑笑。
颜尤星的生日,她自然是要帮他好好庆祝的。可她不敢妄想,哪怕自己心里其实也有那么一点跟她们相同的少女情思。她一个人去商店里帮他买礼物、订蛋糕,想象着零点的钟声一响,自己穿着雪白的连衣裙出现在颜尤星面前,对他唱一首生日快乐歌。
该是多么幸福。
可是陆雪琪万万没有想到,当所有的计划都安排停当,她捧着插满蜡烛的生日蛋糕站在颜尤星家的门口,门开了,来的人却并不是颜尤星,而是他的妈妈。
“我没有想到还会有同学这么用心地为尤星庆生,谢谢你了,雪琪。”尤星妈妈笑着,将陆雪琪迎进门。那是陆雪琪第一次看见颜尤星的妈妈,精致的妆容与纤细的身材,令她看起来比同龄人年轻许多。
“不用客气,阿姨。”陆雪琪礼貌地答道。“您刚从美国回来,一路辛苦了。颜尤星没有同我讲的,不然我会给您也准备一份礼物。”
尤星妈妈慈爱地抚了抚陆雪琪的头,转身去冲咖啡。陆雪琪独自在沙发上坐定,偷眼看见满屋子里到处都是玻璃杯和花瓶打破在地上的碎片。
她狐疑地抬头问道:“这是怎么了?”
“他在跟我发脾气。”尤星妈妈苦笑一声,说,“前两天,巷子里的孩子们以送快递为由,哄骗尤星开门,来家里大闹了一场。他们把花园里好多花草都砸碎了,尤星奋力反抗,才最终把一盆珍稀的蓝紫色蝴蝶兰保留了下来……”
陆雪琪心里一惊。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居然不知道。
“尤星的小腿,在这次冲突中受了重伤。”尤星妈妈继续说,“学校老师第一时间给我打了长途电话。虽然不知道孩子们之前究竟有什么过节,可我长期居住在海外,对尤星的照顾肯定是不够的,都是我的错……”
尤星妈妈的泪落了下来。
陆雪琪没有说话,从口袋里掏出纸巾,轻轻为她擦了擦。
“我这一次是专程回国,带他去美国念高中的。”尤星妈妈稳定了情绪,继续说道,“这些年我工作太忙,忽略了他的成长。我想,美国有很好的教育资源,之后他还可以在那里继续深造,念大学、念研究生、念博士,这样我们母子也能在一起,再不用分离……”
话音未落,只见颜尤星拖着自己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从卧室里跑出来。
他怒道:“我不用你管!当年爸爸刚刚去世,你就抛下我们,迫不及待地回到美国研究所,不就是怕别人抢了你的教授饭碗。这些年我一个人生活习惯了,我很好,不需要你廉价的同情……”
“颜尤星,你怎么能这么对你妈妈说话。”陆雪琪道。
“你不懂,雪琪,你不懂。”颜尤星忽然哭了,“7岁那年,我爸爸就是同这个女人一起去蝴蝶谷里采摘标本,就再也没有回来。雨天路滑,他失足坠崖,她不但没有救他,反而在第二天便带着一筐子植物径直回了美国。她的心里只有她的职称、她的事业,从来都不考虑我的感受。我不可能跟她去美国,你叫她死了这条心吧。”
尤星妈妈的泪亦落下来:“不是这样的,尤星,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颜尤星将门“砰”的一声关上,转身走进卧室。
万籁俱寂。
半晌,只见尤星妈妈无奈地转过头,看陆雪琪:“雪琪,你是尤星最好的朋友,今天就留在家里,帮阿姨好好劝劝他吧。”
4
拉上窗帘,颜尤星把自己的房间捂得密不透风。黑暗中,陆雪琪听见他伏在床沿上隐约地啜泣,便轻轻走过去,道:“尤星,你相信我吗?”
颜尤星点头,泪水顺着脸颊,滴进陆雪琪的掌心。
“你妈妈这么做,是有苦衷的。”陆雪琪说。
“苦衷?她能有什么苦衷?”颜尤星忽然激动起来,“陆雪琪,我一直把你看作我最好的朋友,你现在难道要为了那个女人而背叛我吗?”
“尤星,你听我说……”陆雪琪忙道。
然而还来不及解释,陆雪琪已经被颜尤星整个儿推倒在地。他的力气好大,陆雪琪的下巴一下子磕到地板上。血流出来了,像一朵绚丽的花,盛开在羊毛绒织成的地毯上。
颜尤星后悔了。
事实上,他并不想针对陆雪琪。但他也没有起身,碍于面子,他没有去扶她。
“没关系的,颜尤星,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陆雪琪站起身来,用手背擦了擦血迹,笑道,“其实你爸爸遇难那天,我就在他的身边……”
“你?”颜尤星不可置信地上下白了她一眼,“怎么可能?”
“那一天,他们夫妻俩为了去采摘那株生长在峭壁上的蓝紫色蝴蝶兰的时候,我就在你爸爸身边。”陆雪琪并未理睬他,强调道,“为了那株罕见的蝴蝶兰,他们不顾艰难,双双以身犯险。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脚下踩着的那块山石,已有了松动的迹象……”
陆雪琪顿了一頓,继续说:“千钧一发之际,你爸爸一把推开了你妈妈,将自己随身携带的标本筐交到她手上,并叮嘱她一定要在第一时间赶回美国,展开珍稀植物研究,而自己却在山石坠落之际,消失在茫茫深渊中。那株野生的蝴蝶兰,正是那年他打算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多么奇特的颜色啊,百年难得一遇……”
“不对,不是这样的,你骗我。”颜尤星喃喃地说。
“我怎么会骗你呢。”陆雪琪叹一口气,道,“你还不知道吧,我有一个秘密,在桃乐镇上没有人知道,我只告诉你好不好?”
颜尤星翻过身去,点点头:“我一定替你保守秘密。”
“我其实是你爸爸当年采摘下来的那朵蝴蝶兰的精灵,因为你的悉心照顾,才在两年前幻化出了形体,并感知到了你爸爸的遗愿。”陆雪琪说,“受他委托,我来到你身边的使命就是告诉你事实真相,让你们母子冰释前嫌……他还说了,尤星啊,你一定要听妈妈的话,这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颜尤星从床上爬起来,惊诧道:“你说的,是真的?”
“那当然。”陆雪琪笑了,伸手指一指自己脸上的斑点,“不信的话,你去看看,我脸上的蝴蝶斑是不是跟你那株蝴蝶兰花瓣上的一模一样?”
颜尤星一骨碌儿跑进花园,仔仔细细地观察,然后惊喜地大叫:“真的耶,妈妈,你快来看,陆雪琪真的是蝴蝶兰精灵。”
天完全亮起来了。
尤星妈妈一脸错愕地走过来,给他披上外套,又摸了摸他的額头:“尤星,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烧把你给烧糊涂了?”
“陆雪琪呢?”颜尤星瞪大眼睛问妈妈。
“谁?”尤星妈妈诧异道。
“陆雪琪啊,昨天在我们家里为我庆祝生日的女孩。”颜尤星急道,“她去哪儿了?快告诉我,她去哪儿了?”
“从来没有这样的女孩来过,尤星,你……”
话音未落,只见颜尤星发疯般地跑了出去。
桃乐镇的清晨,温柔、静谧,跟往常的任何一天,都没有区别。巷子里依然是那几个男孩,正拿着玩具手枪,来回嬉闹。看见他走过来,为首的那个男孩带头唱起来:““傻尤星,笨尤星,天天只对植物笑……傻尤星,笨尤星,天天只对植物笑……”
“下一句呢?”颜尤星抓住男孩的手,激动地大声说道。
那男孩显然被他吓了一跳,“哪有下一句?”他说,“颜尤星,你神经病啊,被骂了还这么高兴,果然是个怪物……”
男孩们叫嚣着,向四周跑去。
只剩下颜尤星一个人呆呆地留在原地,泪流不止。
5
很多年以后,颜尤星始终不敢确定,陆雪琪是真实存在过他生命中的精灵,还是他做的一个梦,一个无与伦比的美梦。
他只知道,她消失了,彻底从桃乐镇上消失了。他问遍了桃乐一中的每一个人,甚至孤儿院的王院长,都说从来不认识一个女孩,名叫陆雪琪。
只有那株父亲留给他的蝴蝶兰,还在花园里,迎风飞舞。
经过一次彻夜深谈,颜尤星和妈妈的心结终于解开,她很快给他办好了去美国念书的手续。听美国的心理科医生说,之前颜尤星已经有了轻度的抑郁症和自闭症倾向,幸好有周围老师和朋友的关心,才逐渐康复。
可颜尤星知道,那只是因为陆雪琪。
他相信她说过的一切。
他知道,她来到自己身边的目的,不仅仅是告知他父亲离世的真相、缓和他和母亲之间的矛盾,更是为了把他从阴郁、晦暗的人生边缘拉出来。他必须要带着她美好的期望,努力生活下去。
后来,颜尤星不负众望,一路过关斩将,成为了全球知名的植物学家。他一生未婚,总是把那盆蓝紫色的蝴蝶兰随身携带,并给它取名为“陆雪琪”。每到春天,绚烂的花朵随风摇曳,仿若蝴蝶,穿梭晴空。
有年轻人告诉他,蝴蝶兰的花语是“我爱你”。
也许说爱太浮夸。那个如精灵一般的女孩,对他的人生施了魔法。他没有再见过她,但他感谢她,并将终生怀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