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里的第二个星期天
2018-10-31
1
麦嘉铭再一次给我打电话说他在西海岸的树丛里迷路的时候,我几乎是跳起脚来骂他蠢货的,可惜骂归骂,我还是一如既往地跑了过去,一头钻进黑黢黢的林子,寻找他的身影。
他一边拉着我的连衣帽,一边跟在我身后碎碎念着:“懒石榴别看你的腿挺短,走起路来倒是蛮快。”
“懒石榴你看,满天星光,我跟你说,现在这个年头能肉眼看到星空的地方只有咱们猫岛了……”
这位话多到令人发指的就是麦嘉铭了,他从小与我一起长大,除了长得好看了一点,智商高了一点之外,几乎没什么优点。
我们从小在猫岛长大,这是一个几乎快要与世隔绝的小荒岛。这里没有什么发达的手工业,更别提大机器大工厂,青壮年们都跑去别地谋生,我们的童年也因此自由又寂寞地在滩涂上度过。
直到有一天,港口的大轮船上新支起了一个店面。在整个岛上仅有几家缺少特色的副食品店的时代,居然有人开了一家格格不入的摄影店。
我和麦嘉铭经常在路过的时候朝那个方向偷瞄几眼,因为我曾在杂志上见过那些相机镜头,知道他们能把很远很远的景色都拍得一清二楚。
“懒石榴,听说买这一个镜头的钱够咱爸妈忙活一年呢。”摄影店里的灯光暗着,麦嘉铭这才敢拉着我,借着手机微弱的燈光,仔细看着玻璃橱窗里那些陈列着的相机。他正兴奋着,一个没留神挥了挥手,那自行车就像是开了马达似的,咚一下撞到了玻璃上。店铺的玻璃窗被撞出了一条大裂缝。
靳江闻声走出来,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打火机,歪着脑袋摸着裂缝看了又看,最后拢起火苗点了一根烟,眯着眼睛吞云吐雾地看我:“你撞的?”
麦嘉铭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早就逃跑了,我吞了吞口水,点了点头。
靳江蹲下了身子招呼我过去,他用修长的手指量了量裂缝的长度,转过脸对我说:“没钱就拿劳工抵,你也看清楚了,我可没诓你。”
屋里的亮光如数照进他的眼睛里,一闪一闪,像漫天星光。
我那时并没有想过,这家小小的摄影店会改变我和猫岛的命运。
2
麦嘉铭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总是偷偷摸摸的,常常一放学就没了人影,我问他的时候,他也是闪烁其词。
靳江店里的活很少,几乎没什么生意,他话也很少,每次只知道叫我去擦镜头。
他对拍摄设备的要求很高,总是让我背着各种各样的器材在小岛上跑着替他找最合适拍摄的地点。
从我去店里上班的第一天起,麦嘉铭就编着各种理由怂恿我罢班,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当时就一脚蹬跳下了车。麦嘉铭在我背后叫唤了几声见我没反应,便一个健步冲到了我跟前,从裤兜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大把皱巴巴的纸币,推到我跟前让我去还债。
我突然就明白了麦嘉铭为什么会消失的原因,他多半是偷偷给同学去补课了,才拿赚来的钱让我去还债。
我愣了一会儿,又把钱推了回去。
“得了吧,就你这点儿哪够。”
麦嘉铭闻言把手缩了回去,脸上挂着的笑容和歉意没来得及收回去,只是尴尬地歪嘴站着。他家里的情况我知道得太清楚了,他平日里省吃俭用就是为了能在假期的时候出小岛去看一看他远在他乡的父母,摧残他美梦的事情我可做不出来。
况且,我这样做还带着一点点私心。
靳江长得好看又懂得玩艺术,我莫名其妙地愿意与他走得近一些。
自从我拒绝了麦嘉铭给予的帮助之后,他便总是跟着我一起去靳江的店里帮忙。
可不巧的是有一天我偏偏踩上了一个水坑,没抢到在靳江面前表现的机会,倒是让自己瘸了脚,成了个累赘。
我的右脚打了石膏没法走路,麦嘉铭便自告奋勇地每天来我家背着我去码头坐轮船上下学。靳江也来接过我几回,虽然嘴上还是骂骂咧咧的,但他背我时的动作却格外轻柔。他说话的时候嘴角带一点笑,上扬的弧度恰好击中我的心窝。
3
麦嘉铭趁着靳江去远处拍海景延时的时候,开始跟我谋划怎样搞垮靳江的店。
他提了很多种建议,像是找人把他的店砸了,把他的器材偷出去卖了,或者把他的作品拿出去晒晒污蔑他抄袭偷拍等等。
我狠狠砸了砸他的脑袋,大骂他怎么会傻成这样。
“他生意差成这样,还用得着你出手把他搞砸?”
我看着他忽明忽暗的眼睛,凑近了他耳畔,有些犹豫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喜欢上靳江了。”
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扑通扑通的小鹿乱撞就是深不可测的喜欢。
麦嘉铭闻言像是一根被点着了的小炮仗,一下子着起来大叫:“你是不是疯啦?”他的叫声吸引来了周边的不少小猫,那些毛绒绒的团子猛地跳上他的肩头,他没留意,一个不小心跌进旁边的大坑,摔了满脸泥,逗得我哈哈大笑。
这时候靳江难得地同我们说话,神秘兮兮地叫我们不要动。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靳江把那个瞬间给拍了下来,他定格的画面里有满脸是泥的麦嘉铭,有笑得前俯后仰的我,还有周边一群小猫。这张照片被知名旅游杂志社看中拿去做了当期的封面,然后猫岛就在一夜之间成了小众文艺者们向往的胜地,彻底火了起来。
靳江也突然之间被冠上了文艺摄影师的名号,再加上他原本就长得好看的脸,一时之间引得不少人特意上猫岛哈着腰来找他。我看着屋外头那些眼冒金星的花痴少女们,气不打一处来。
我越想越伤心,干脆就倒在了吧台上不说话,还把麦嘉铭借我的作业本撕了个稀巴烂。他再出现时,只是递了一本崭新的作业本在我眼前,那上面的钢笔字迹都还没干透。我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向他道歉,也对他哭诉。我说我大概是受了情伤了,你陪我喝酒吧,电视里都那么演。
谁知道他还真的从靳江店里顺了一瓶红酒来。没过多久我的脑袋就晕了起来,迷迷糊糊地拉着麦嘉铭的衣角跟他说话,半梦半醒之间,倒是听见麦嘉铭低沉着嗓音说:“懒石榴,你还真是傻,你也只有一颗心,就不怕弄丢了就找不着吗?”
4
我又考了一个很难看的分数,麦嘉铭坐在最后一排,课间的时候跑过来抓起我的卷子笑得前俯后仰。直到发现我真的生气了,才消停下来,搬来凳子坐在我旁边开始给我讲题,还帮我抄他的物理笔记。
其实麦嘉铭也算得上是校草级别的人物了,他的成绩很好,字也很好看。老师和同学都很奇怪为什么这么优秀的麦嘉铭会申报二中,我没敢告诉他们,其实当时麦嘉铭是照着我的志愿单填的志愿。
从小到大,都是他骑车带我去学校,给我抄作业,帮我补课,替我炒菜,这么说来麦嘉铭也算是我的恩人。可大概是从小就欠他惯了,我一点儿也不认为要回报他些什么。
隔天我邀请靳江去我家吃饭。托他的福,猫岛已经被单独划分成了旅游岛,岛上的经济一下子活了起来。年初的时候我爸妈也从外地赶了回来,趁着这股东风,把自家的民宿做得风生水起。
“我爸妈想要当面感谢你。”我有些心虚地解释,可没想到他一点都没有起疑心就答应了下来。
那天夜里我很用心地打扮了自己,可惜天不遂人愿,那天我那个长得漂亮又优秀的姐姐却突然之间回家来吃饭了。而他的眼神紧紧锁定我姐姐,一点都舍不得离开视线。
说来也怪,我姐姐明明是很凶的,但在面对靳江时,却娇羞得像个少女。
果不其然,他们俩吃完了饭很快就去了天台聊天。我哼了一声,还是没忍住猫手猫脚地上了楼,躲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我姐姐的周围坐了不少小猫,温和恬静地一言不发。那头的靳江突然发了声,喉咙里却还是像被什么掐住似的,平静却坚定地说:“我很想你。”
那是初秋,正是島上的好时节,可我的初恋却在烂漫的秋光里悄悄夭折。
5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喜欢的人会跟我姐姐是故人。
故意寻了个由头跟她吵了一架,还装着发脾气的样子摔了门就跑,一直跑到码头才蹲下来开始大哭。
哭完一看天都黑了,肚子饿得咕咕叫,但又害怕得不敢回家。
也不知道到底等了多久,码头那边隐隐出现了点光亮,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靳江。
他给我带了一袋烧鸡,我吃得很快,啃到最后一只鸡腿的时候,才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喜欢我姐姐?”
他点了点头。
“那我呢?”我迫不及待地问他。
“小妹妹,别胡闹了,我们之间可是隔着好多年的距离。”靳江拿他的大手在我眼前比划了一下。我不明白他说的距离究竟是什么,可是却知晓了假如对方不喜欢你,那你们便能算得上是隔了好几万光年。
那天的靳江格外反常,他还讲了他和我姐姐的故事。
当时我姐姐考进了市里最好的中学,可还是因为猫岛原住民的身份被班里的同学孤立了起来。靳江在不经意之间帮了她一把,让他们这两个原本不该有交集的人有了纠葛。
“她很努力,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发展猫岛。”靳江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穿越时空,依旧替那时的姐姐惋惜。
“后来我又回到了原先的地方,与你姐姐的故事就这样戛然而止了。”
“所以你这次回来,是为了履行当时与我姐姐的约定是吗?”我的眼底蒙上一层雾气。
我突然就能明白为什么后来姐姐都没有再谈恋爱,也能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看着靳江的眼神中还能挂着平时没有的温柔。
她那段不曾与我们提起却被厌弃的青春里,有过一个翩翩少年郎,让她冷不丁地独自兵荒马乱过。
6
不久之后,靳江背着包就离开了。他把他的摄影店交给了我打理,我知道他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姐姐也大哭了一场,然后像个没事人一样出了远门。整个猫岛,她是第一个勇敢走出去的女孩子。
麦嘉铭倒是没什么变化,像是看出我的不快,他整日黏在我身边,讲一些老掉牙的冷笑话。
后来我终于不耐烦起来,扯着嗓子说:“麦嘉铭我失恋了你知道吗?如果你够朋友的话,应该带我去喝酒喝到烂醉,或者带我去四处流浪。”
麦嘉铭毫无悬念地呆住了,可随即一把拉住了我,骑着他的小单车,带我去了我们小时候的秘密基地。
那是第二年的5月,夏天还没有真正到来,但树桠上的知了早就聒噪起来。西海岸边的洞口处到处弥漫着石榴花的香味,甜甜的。
麦嘉铭站在空无一人的山洞尽头,朝着我大喊:“懒石榴,我喜欢你。”
空荡的山洞里顿时响起回声,他说的话一遍遍在我脑海里重复: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麦嘉铭见我没反应,有些犹豫地向我走近,用力抓住我的肩膀,难得有些懊恼地说:“懒石榴,我说我喜欢你,你耳朵聋了吗?”
“我心上破了一个洞,你不是靳江,怎么能填满。”我想我那句傻里傻气的回答也许让麦嘉铭生了气,因为他皱起眉头就气呼呼地转身走掉了,把我一个人丢在了那里。
自那天之后,麦嘉铭再也没有同我说过话,他处处躲着我,不来找我也不给我机会去找他。
我突然就变得孤单起来。
7
听我妈妈说麦嘉铭似乎在准备着转学手续,这可把我气坏了。
我赌气地朝他翻白眼,向他丢纸团,可他就当没看见似的,一点儿也没理我,当我是个空气人。
他跟我生气了一个星期之后就开始整天整天地不来上课,我在上学路上偷偷瞄过他家,大门锁得紧紧的,他好像突然被诺亚方舟给接走了,从人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痕迹。
没有了麦嘉铭同我怄气,我就变得更孤独了,我开始整天想念那个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麦嘉铭。
我妈妈说麦嘉铭是跟我同一天出生的,长大一些他开始带我去爬树,去码头抓鱼,还怂恿我偷偷带炮仗妄想去炸了学校。他总是带着我去做一些坏事,一旦东窗事发又会把罪责如数推给我,但最后又会与我一起承担责罚。
有一年冬天,麦嘉铭非要拉着我一起在他家后院烧篝火,后来篝火晚会是没能办成,倒把他家的小柴房烧得连架子都不剩。他爸气得把他狠狠揍了一顿,我在旁边看得大哭,他立马跑过来抱我,蒙上我的眼睛说没事。明明是他疼得龇牙咧嘴,到了最后却还是他拿着宝贵的零花钱请我吃了一根冰棍。鼻青脸肿的麦嘉铭歪着脑袋看我吃得津津有味,用带着宠溺的口气对我说:“懒石榴,你知道吧,这辈子咱们俩是分不开的了。”
我的脑海里开始浮现那个傍晚他对我表白时的场景,一切显得那样真实又可靠。这跟初次见到靳江时的疯狂心跳不一样,此刻我的心更像笃定却持续的钟声,袅袅地传递力量。原来一直陪在我身边的麦嘉铭在我心里占了那么大的面积,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我的麦嘉铭被我伤透心了,大概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可没想到原来麦嘉铭并不是举家搬迁,而是在他父母的陪同下,一起去参加了北方大学的自主招生。
我支支吾吾地问他愿不愿意回摄影店帮我的忙。
可谁知道麦嘉铭却扬了扬脑袋说什么都不肯去。
我的心沉下了大半,伤心之余又有些生气,小声嘟囔着:“哼,那下次你再迷路我也不去救你。”
麦嘉铭却突然大笑起来,我看着他狡诈的笑容才反应过来,从小到大的每次探险都是他带的路,他根本就不是什么路痴。
骑得有些远了的麦嘉铭回头看了我一眼,挥着手对我大喊:“我得帮你去准备参考书,不然你这么笨怎么跟我去北方念大学噢。”
5月的浪潮里盐度又回升了上来,我嗅着咸咸的海风,鼻子竟然不自觉地酸起来,可随即又望着麦嘉铭的背影嘻嘻嘻地笑出声。